第49章
宮裏頭, 各司各府的門道都很多,秦鏡高懸的秋官衙門也不例外。畢竟要想為民請命, 最緊要的便是保住官帽。若是連官人身份都沒有, 那遑論解民倒懸。
這世間本就是人情往來圓滑周道,方可立足的。
故此,刑部官署特地辟出一間小東房用於招待高官。
此處算是極其富麗堂皇的一間小室了, 牆上書滿了增輝的壁記與鬆鶴壁畫, 博古架擺上了禦賜的鎏金鴻雁流雲紋茶碾子,就連圈椅底下的軟墊都是牡丹雙麵繡綢麵,瞧著精致又貴氣。
沈香記得,這間小室,有時還作為公堂,用於同僚間的會食。
不過她不常來, 平日裏若有旁的官署吏人拜訪,她總有避嫌, 往來待客推脫給尚書謝青與四官司郎中接待。她沒有為人情往來費心過, 隻想著悶頭辦公差、查案子就好。如今憶起, 她畢竟是官署副手,哪裏那麽好躲懶,該是謝青幫她擋了風雨。
夫君的恩惠無處不在嗎?她從前竟沒有想到這一層。
思忖間,劉雲的靴便遞至沈香眼底。沈香一撩深緋色袍衫, 挺胸抬頭, 露出十一銙金帶, 為自個兒鼓勁。
劉雲如今是內侍省長官了,乃三品宦臣, 故而同謝青一樣,能著紫色圓領窄袖袍衫。雖是去了勢的宦臣, 但他乃皇帝大伴兒,又是多年的天子近臣,無人敢開罪他,大家夥兒見了別府上峰,都老老實實行拜儀。
沈香也不例外。
她行了禮,笑問:“何事這般鄭重?竟勞煩起劉大監親來官署。”
劉雲如今也有五六十歲了。隻是他在宮中吃穿用度精細,又有宮膳悉心調養著,皮肉還緊致,一點都不顯老。
他是個慣愛裝體麵的人,此時慈愛地笑起:“沈侍郎親迎,真是給咱家抬顏麵了。於公,咱家這回來官署,是奉官家的旨意,來給刑部衙門送禦膳的——昨日官家吃了一道蓮房魚包,覺得不錯,特地命尚食局的女官給內外諸司送去會食。正巧咱家也是掌侍皇帝的官人,自也要為官家分憂,來送一回吃食。”
他話音兒落到這裏,沈香回過味來,接茬兒:“那於私呢?”
劉雲笑而不語,隻曼聲道了句:“沈侍郎,咱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劉大監請。”沈香特地為他打簾,迎劉雲入了廳堂內室,“各官司的僚臣們都在辦公,四下無人,劉大監盡可暢談。”
言語間,沈香又殷勤為劉雲烹了一盞壽陽茶。
劉雲噘尖了嘴,小口嚐了茶,讚歎茶香。隔著嫋嫋的熱氣兒,他不動聲色打量沈香。
良久,劉雲開了腔:“還未來得及祝賀沈侍郎!此前你同謝尚書一道兒破案,尋回李岷將軍之子李佩玉,真是立了大功。”
總算開門見山了,沈香不慌不忙地答話:“原本好好的一樁事,怎料那群劫匪太猖狂,謀財不成竟敢蓄意報複,一把火放入將軍府中,將李家父子都燒死了。唉,都城之中,還敢行這樣狼心狗肺之事,真沒天理!劉大監問起這事兒,是因官家閑暇時為此事憂心嗎?下官定會勤勉督案,早日給官家一個交代。”
李家就是皇帝賜死的,他壓根兒就不想謝青繼續往下查,以懸案結束便是了。
這一點,劉雲倒是不知曉。皇帝不會對一個閹奴多言計策。
劉雲聽她言之鑿鑿,不似作假,心下又不好揣測她的用意了。
沈家同謝家究竟私交到何種程度?聽聞沈銜香與謝青關係不和,此事屬真屬假?
劉雲眯起一雙狐狸眼,笑了下:“咱家聽說,沈侍郎跟著謝尚書查案時,去過衢州金誌山?”
劉雲問起這個,沈香心裏“咯噔”一聲。蓮花庵就在衢州金誌山,而他們被李岷的暗衛追殺,也是在庵寺出的事。
不過那時,沈香扮作的是女兒身,也不知李岷手下人究竟認沒認出來……劉雲定然知道普濟堂被謝家人拆了,他同謝青不對付,就得尋思弄死謝青。不過他又很好奇,謝青都摸到普濟堂了,緣何沒用這個把柄來對付他?這小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啊……
劉雲拋來了藤蔓,他在揣測沈香,蓄意發話詐她。
——他在猜她是否早知內情。
沈香決定鋌而走險,她歎了一口氣:“劉大監不知,謝尚書與我,私交並不算好。平日裏親厚,也不過做戲給官家看,畢竟沈、謝兩家世代交好,是君主喜聞樂道之事。那日前往衢州金誌山,他明知案情線索,卻怕我攬功奪寵,將我一人舍下,留在驛站之中,自個兒攜了一名相好的小娘子外出奔走。您應當知曉他娶的農門妻吧?什麽‘他重傷了得農家女救治’,簡直一派胡言。分明是此女出身不好,百年前祖上乃罪臣之後,他想掩人耳目成親,這才假造了一個局,就連官家那邊都推辭封誥了。啊,這話我同您交底便是,您可千萬別對外宣揚,咱們官署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若是抖出消息,下官這邊實在難做啊。”
劉雲心疼地拍了拍沈香的手背,道:“咱家省得,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委屈沈侍郎了。”
“唉,小事罷了。”沈香掌心裏已全是熱汗,她不知這樣的借口,劉雲信了多少,但好歹搪塞過去了。
劉雲是記得那時謝青帶著一名女子逃亡,若真如沈銜香說的這般,倒也合情合理。
隻是他要問的事,在官署中談論極為不方便……
劉雲放下茶盞子,作勢離開:“今日叨擾這般久,咱家也該回宮裏了。改日得閑,再來尋沈侍郎閑侃。”
沈香正要相送,走了兩步,追問了句:“您方才說的‘私事’是?遲遲不講,倒教下官很好奇。”
聽得這話,大太監駐足,似笑非笑地斜了一記眼風,睥著沈香——“非親非故,也不好勞煩沈侍郎替咱家分憂不是?若沈侍郎有意換個衙門靠山,可三日後戌時來東坊的翠雲居門前靜候,自有人迎你見咱家。內侍省雖說幹涉不到朝前的外諸司,可好歹是官家眼皮底子下的人,吹吹枕邊風,倒是比奏劄子遞上來的話順耳多了。”
他丟下餌料,**沈香投奔宦臣。他給她擺了平步青雲的天梯,且看沈香願不願意登台了。
沈香沒有立時答複,隻深深鞠躬:“下官送劉大監回宮,您當心足下,慢走啊。”
她自然願意打入劉雲的陣營,隻是僅僅憑借一席話,她就倒戈——諂媚上峰的目的太明顯了,劉雲未必會信。
這樣瞻前顧後,慎重行路,才像她這種“好拿捏”的小人物。
既開演了,就得萬無一失。
待劉雲走了,沈香才感到腿軟。她虛扶茶案子落座。腚下的軟墊真踏實啊,她懸著的那顆心也稍稍放下了。
隻是掌心仍諸多熱汗,摸茶盞潤喉,手上都打滑。
還是謝青入了屋舍,信手接住了險些摔碎的瓷碗,遞到沈香唇邊,小心喂她一口。
“方才怕嗎?”
沈香抬眸,見是謝青,笑得見眉不見眼:“閑談時還好,事後想想,有點受驚。”
特別是她知道劉雲那層皮囊子底下蟄伏怎樣的凶性,連公爹謝安平都對付不了的人,她能堪大用嗎?
沈香看了一眼自個兒的掌心紋路,曾有先生給她算命,說她的壽數很長。
不會輕易死的。
謝青撫了撫沈香的臉,溫柔稱讚:“小香做得很好了。”
“是嗎?”
“嗯。”
今日和劉雲切磋,沈香方知凶險。
她道:“還有一事,我必須要做。”
“嗯?”謝青不解。
“今夜,咱們去拜祭一回兄長吧。”沈香的唇色抿到青白,“我不知這事是對還是錯,但我明白,無論我做什麽,兄長都不會怪我的。”
沈香要做的這件事驚世駭俗,世情所不容。
奇怪,她和謝青成了同路人了,都在“作惡”,離經叛道的“惡”。
月黑風高夜,她拿著鐵鍬,一下又一下鑿開了兄長沈銜香的墓。
明明是沈香執意要這樣做,眼淚卻落得很凶。
假惺惺嗎?她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
小娘子哭得抽抽搭搭,我見猶憐。
謝青被她作鬧到想笑,又覺得不合時宜。
他既心疼她,又暗歎小娘子何苦自我折磨。
“要我幫你嗎?”謝青沒有俗人的欲.念,幹傷天害理的事,心裏負累也不重。他手上夠髒了,雖都是歹人的血,但也很教他惡心。他可以幫沈香的。
“不要!”沈香吸了吸鼻子,聲音甕甕的,“從前都依仗您的庇護,如今也輪到我為您做些什麽了。我可以的,您且看著。”
明明是夏夜,怎會這樣冷,教她瑟瑟發抖。
沈香咬緊牙關,繼續往下刨土。
終於見到了沈銜香的棺材。
沈香撬開棺木,用重器砸碎了兄長的屍骨。她是刑部的官人,知曉男女屍骨的差異——男屍的骨盆腔高而窄,女屍盆低且闊,還有眼窩的不同……有經驗的仵作一查便知。
她要毀去所有能辨別屍骨性別征兆的部分,要讓世人都以為沈香已死。
否則,沈香的墓裏竟葬著一具男屍,她的女兒身便會暴露於人前。
這是隱患,得盡數除去。
沈香沒有退路了,她要和謝青出生入死,命脈相連。
棺材裏隻留下一堆白灰了,一截屍骨都沒留。
沈香闔上棺木,再次蓋上了土。
大功告成,該慶賀的事,她卻更想哭了。
“夫君,有酒嗎?”沈香茫然望著兄長的墓碑,渾身寒浸浸的,牙齒也在打顫。
謝青撩袍,就地落座。他抻手,執拗地攬她入懷。
“夫君?”沈香受了驚。
“夜風大,我替你擋一回。”謝青的嗓音很溫馴,聽著便教人放鬆。他溫柔地環著沈香,為她斟酒。
“你能喝嗎?”這是農家酒,很辛。謝青憂心忡忡地問。
“能的。”沈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酒氣太嗆了,烈得她眉心緊蹙。燒酒入喉,燙了她的舌,一路燎進肺腑,滿腹都是火熱,起火了。
渾身難受,但還要喝。仿佛越痛苦,贖的罪越多。
她戰栗不止,不知停休地喝酒。
直到天上霜月成了兩個,謝青也被籠入一團迷蒙水霧之中。
沈香顫抖肩頭,還是如同幼獸那樣哭了。她最愛重兄長了,卻為了謝青,毀了他。
“阿兄,對不起。”沈香爬到墓前,給沈銜香磕頭。
“嘩啦——”涼風吹亂了花枝。
這時,白色山花落到她的肩頭,仿佛兄長有意隨風而來,竭力安撫她。
沈香知道,阿兄最愛她了。
他不會怪她的,她隻是過不了心裏那一關——她做了壞事。
“不要自苦。”謝青勸了句。
沈香失魂落魄跪著,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謝青歎氣,他還是灌了一口酒,走向沈香。
小娘子稍稍出神,修長指尖便撚上她的下顎。
“唔?唔——!”沈香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夫君竟哺她吃酒,蓄意驚擾她的心神。
可是,可是。
他誘她專注,誘她醉心於他。
她沒有反抗啊。
沈香能感受到軟.舌,擦過她的唇齒,舐去所有殘留的酒味。
謝青那樣強盛,又那樣柔情繾綣。
他在安撫她,他希望她別哭了。
沈香胸口破開的那個大洞,似乎被謝青堵上了。狼狽的血跡沒了,嶙峋的傷疤也漸漸愈合,密密結上了花。
是謝青的花,沈香總覺得夫君是一棵花樹,他一笑,芳華便滿枝椏。
他在盡力哄她。
手段有點高明,教她暈頭轉向,意亂情迷。
沈香臉頰紅撲撲的,好在謝青心存憐憫,最終將她鬆開。
沈香差點窒在這一個綿長的吻裏,她氣喘籲籲,拍了拍狂跳不止的心髒。
“太放肆了,怎能在阿兄麵前?!”沈香頭一次對夫君發了脾氣。
謝青饒有興致地笑,像一隻蠱惑人心的狐妖:“那你如今還想哭嗎?”
“啊?”
但被謝青這樣一打岔,沈香確實忘記還要如何傷懷。
她破涕而笑:“不哭了,兄長應當也不想我哭。”
沈香踉踉蹌蹌上前,緊緊抱了一下墓碑,深吸一口肩上的花香。
“對不起,阿兄。我毀了你在紅塵的人身,但我相信,你若是知道這般能庇護我走得更遠,你樂意我這樣做的。阿兄要入輪回、要投胎、要有來世,小香啊,一直想念阿兄。”
這就是沈香與謝青的不同——她不會懷疑家人對自己的愛,她恣意妄為,家人都是準允的。隻要她能過好自個兒的日子,家人便有了慰藉。
於這一點,沈香深信不疑。
往後,除非是官家親來搜她的身,否則她的女兒身絕無機會暴露於人前。
今日,沈香的軟肋已毀,她能更坦**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