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五個月前,京城白府。

白流光是白府大房所生的嫡出二娘子,長得天姿國色,楚楚動人。

作為沒落世家的白府,這樣的嬌娘子,自然是全族依仗的籌碼,要好生利用。

若能引她攀得高枝,他日氏族起複便不足為慮。

家中人生她養她多年,小娘子的性子總該被作養得乖順,偏偏白流光是個刺頭兒,就是不如白家主的願。

為了逼她聽話,將她馴化成一隻能為家族所用的嬌犬,族中人拿捏了她的軟肋。

他們抓了她的乳母,逼白流光聽族中安排。

白流光的母親早早離了世,父親又一心振興世家,全不顧女兒心思,就是她唯一的嫡長兄,也總耳提麵命,告知她要竭盡全力攀上高枝。

所有人都期待白流光有所作為,盼她成日裏受族訓耳濡目染,能一心為家族奉獻,包括性命。

若她懂事,她那親如生母的奶娘便有一線生機;若她不夠乖巧,那幾道鞭刑就會當著她的麵,落在她的奶娘身上,砸得人皮開肉綻。

在白流光十二歲那年,白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

他們私下裏同大理丞呂峰有攀交,雖是從六品的官,但好歹是六部諸司裏的職事官,職務緊要。能同這樣的官吏沾親帶故,白流光也算是物盡其用了。

呂峰的先夫人亡故,正妻位置空懸,算是議親的香餑餑。隻是呂峰今年已五十多歲了,論年紀都能當白流光的祖父,膝下嫡子嫡女都大了,便是續弦,先不說能不能在那樣的後宅裏平安誕下子嗣,就是生下了,恐怕沒熬到孩子長大,呂峰就翹腿入了黃土,年輕的繼室與能夠爭奪家產的幺子,她們的晚年一眼望到頭,不可說是不淒涼。

這樣的龍潭虎穴,白流光怎會傻到入門呢?

白家打的算盤,無非是利用她勾住呂峰的身心,在呂峰還身兼要職的時刻多牟一些利,至於白流光往後的出路,那時她都年老珠黃了,誰又在意?

白流光被惡意的宅家逼得早早曉事,人家都壓著她的頭逼她跳火坑了,她哪裏願意從命?

隻是想起來都覺得惡心,白流光見呂峰時,還當他是慈愛的長輩。豈料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裏,藏滿了老男人的罪欲。

催人作嘔。

兄長勸白流光:“多好的門第?咱們白家沒有官身的族人了,若你得了呂官人的青睞,他日不就能助阿兄入仕了嗎?你一個女兒家,沒有得力的族兄幫襯,如何能在後宅吃得開?你就是年紀輕,不懂事,過兩年便明白為兄的苦心了。”

聞言,白流光冷笑連連:“您都應了多少回貢舉試?咱們府上可沒有門蔭,可容您免試入仕,您連進士都考不上,遑論做官?倒不如早早消了這個心思,做些小本生意,至少家族之中的一應開銷還能將將維持。”

白家受外人輕慢蔑視便罷了,她是自家人竟敢趾高氣昂說這樣一番嘲弄。

白大郎君氣急攻心,一記耳光便摔了下來。

“啪!”

白流光被人打得頭重重一偏,嘴角一道蜿蜒的血跡。

臘月寒冬,那血跡灼目,落下的雪絮沾上,漸漸被溫熱的血氣催融。

“哈哈哈。”白流光笑了聲,“一句話不從你的心意,便要喊打喊殺麽?我幫你們去討好呂家官人,不該對我感恩戴德嗎?哪有站著求人辦事的道理?!憑什麽呢?!”

她才不傻,白家無人待她真心,她為何要一門心思為家族赴湯蹈火?她不是沒腦子的小娘子!

白大郎君見製不住她,生怕小娘子嬌脾氣起來,錯失良機。

他同父親請示以後,還是差人綁來了奄奄一息的乳娘。

這些年作踐下去,乳娘已是瘦骨嶙峋,瘋瘋傻傻了。

有時,白流光偷偷拿糕點去喂她,她也認不出人,隻慈愛地朝白流光笑。

“你敢!你敢!”白流光一見婆子執著長鞭要往偏房裏去,氣得渾身發抖。

“我如何不敢?!不過是一個下人,吃了幾天的乳汁子就命高過主子嗎?!我看你也真是得了失心瘋,竟會把她認成生母,一心庇護她!”白大郎君知這招有效,他心裏的煩悶消散不少,快慰極了。

隻要讓白流光看著乳母受刑,她必定會對白家大人們的話言聽計從。

聽話便是好狗,誰還管狗傷不傷人呢?

冰天雪地裏,白發蒼蒼的乳母被推搡在地。

粗使婆子一左一右製住白流光的雙臂,逼她眼睜睜看著乳母受刑。

一記又一記的鞭刑,乳母累倦了,連哭都不會哭了。

她有氣兒出入,但又似塌皮爛骨的一灘軟肉,重重伏在潔淨的雪地裏,不知死活。

過了好久,乳母還是動了,她稍稍仰首,唇齒全是血跡,溫柔地望著白流光。

像是快死了,又仿佛回光返照,她喃喃喊了句:“乖乖……”

白流光的眸子驟然瞪大,她記得這句絮語,小時候,乳母把她摟在懷裏,為她掌燈,哄她“乖乖”。

她還記得小娘子,她心甘情願為奶大的小娘子,吃這樣多的苦頭。

白流光如鯁在喉,張著嘴不住嗚咽。最終,她頹然跪地,同阿兄道:“饒過她,我去服侍呂官人,我去!”

“早這麽不就好了嗎?”白大郎君解了氣,命人鬆開她們。

豈料,原本跪倒在地的白流光忽然齜牙爬起,她拔下發間簪子,重重刺入乳母的脖頸,了斷了她的性命!

她罪孽深重,殺了至親至愛的人。

但她知道,活著於乳母而言,更為淒苦。

都是她的錯,為了補償親人,白流光隻能狠心送她上路。

這樣一來,乳母不必受刑了,她也自由了。

小娘子於雪地裏捧腹大笑,眼淚都要落下來了:“阿兄,往後你沒有轄製我的東西了!你完了!”

“你……你這個瘋子!”白大郎君眼睜睜看著嬌弱的娘子殺了生,即便一條奴命於他而言無足輕重,可是白流光咬斷了頸子上的狗鏈,往後再要差遣她,恐怕得廢很多周折了。

可惡!這一身反骨,她真是該死啊!

白流光這一場瘋發得突如其來,家中人還不知該如何懲治她,隻早早關押了她,一行人在家祠中議事,商量對策。

白流光隱忍了這麽多年,她終於不願再忍受下去了。

這隻是開始,還沒結束。

她故意傷去自個兒的腳趾骨,損了家中人引以為傲的香肌玉體。

她殘缺了,再不是男人眼中完美無缺的美人骨相了,自然也暫時不能獻給呂峰享用……

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家中人不明白白流光緣何要做絕到這樣的地步,他們拿她沒法子,卻又不忍心拋棄這一枚棋子。

即便拿鏈條束縛住她的手腳,能保全她的性命,瘋瘋癲癲的女子,又如何勾魂攝魄,為他們攀扯高官呢?

邪風侵體的白流光,一下子成了家裏人的麻煩。

還是白家主想了法子,采取懷柔謀略,哄一哄白流光緊繃著的心神。

那一夜,他頭一次以父親的身份,探望白流光。

他柔聲道:“流光這些年辛苦了。”

若是早那麽幾年,他同她致歉,說不準還真能收買白流光的心。隻可惜小娘子長大了,不好騙了,她隻覺得父親的戲太拙劣,還不如她會裝嬌娘。

白流光心裏有了計劃,眼眶含著兩包淚,同白家主道:“父親,我隻是這些年太累了。”

“為父明白,為父都明白。唉,這樣吧,為父允你上莊子裏住一段時日,你好好休憩一段時日,什麽都不要想,啊?”白家主摸了摸女兒的烏發,“我是你父親,是血脈相連的家人,總是關照你、庇護你的。”

“是,父親!全是女兒的錯,這麽多年以來,一直對您心存芥蒂,往後女兒再也不會忤逆您的意思了。”小孩子的眼淚,成功蠱惑了長輩。

他們當她是秋後蚱蜢蹦不了多遠,哪裏知曉,這隻秋蟲很成氣候,竟也想熬過皚皚冬雪。

白流光剛來莊子的幾日,很是老實。她仿佛真愛上了悠閑的桃源生活,會喊莊子上的婆子去山裏挖野蕈,用來燉鵝肉吃。還會囑咐下人們尋來鐵籠子,掛燒鵝,燃炭火,烘肉吃。

白流光的腳傷漸漸好了,這段時間她真如來莊子散心一般度日,讓底下的奴仆們俱是放鬆了警惕。

隨後,她尋到借口,說要出門走走。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該攔還是不攔。

白流光笑:“父親是讓我來此處散心的,總不是想讓你們囚我吧?”

“不敢不敢。”

“既如此,我出門逛逛。”

話是這麽說,白府的人還是在她身邊安插了眼線婆子,用於洞察她的去向。

白流光知道徐徐圖之的道理,起初隻是待在鄉鎮上的茶樓裏喝茶,次數多了,下人們知道她不會跑,漸漸放鬆了警惕。

再後來的一次,她買通了一個小娘子,和對方互換衣裳,逃出了城。

她知道通往外地州府的官道在何處,隻要去車馬行租一輛車來,便能逃之夭夭。

隻可惜,白流光到底是經驗不多,她露出細軟的那一刻,就被車夫盯上了。

她以為她能逃出城外,過上自由的人生,殊不知這個世道比她想的還要險惡。

馬車逐漸偏離了官道,往僻靜的小路上引。車簾卷動,縫隙間,唯有雜草鬱鬱蔥蔥,高過車窗。

不好,車夫有問題。

她怎麽渾身燥.熱?是這車廂裏熏了藥!

白流光忍住難耐,摸出一支發簪,小心翼翼握在掌中。

果然,馬車在夜幕遲遲的山中停下來。車夫笑得奸詐,撩開簾子:“小娘子獨自一人出行,不寂寞嗎?我陪陪你可好?”

說完,他餓狼撲食一般上前,麵上沒防備,被白流光的發簪劃開了一道口子。

車夫受傷,血糊了滿麵。

他疼得齜牙咧嘴,一巴掌扇飛了白流光手上的銳器。

“敬酒不吃吃罰酒!”

車夫原本還想好好疼疼白流光,豈料她這樣不識相。既軟話說不得,就得用些硬手段了。

他費力地想扒開白流光的衣,小娘子無助極了,一麵嗚咽哭泣,一麵高喊“救命”!

也是這時,一道銀芒晃過人眼,車夫頸部全是鮮血,轟然倒地。

白流光茫然地爬起來,環顧四周,隻見月色下,清俊少年雙目緊閉,雲淡風輕地收劍回鞘,轉身離去。

白流光急忙抓住他的衣袖,喊:“小兄弟!你別走!”

“不必道謝,我隻是覺得你很吵,這才出手相助。”少年厭煩了英雄救美的戲碼,一心想離開。

“不是啊,我沒有想道謝。我隻是怕你一走,我會出不了深山,成了野獸的盤中餐。”

“……”少年一窒,“與我何幹?”

“你送佛送到西,幫我一回好嗎?”

少年皺眉:“早知道你也這麽吵,就連你一塊兒殺了。”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出刀,隻是沒理白流光,徑直朝前走了。

白流光強忍不適,抱起錢財,趕忙跟上。

“別跟著我。”少年勒令她停下步子。

借著月光,白流光才看清,他眼角有血痕,之所以緊閉雙眼,隻因他雙目受損。

瞎了嗎?

白流光喃喃:“你的眼睛……”

“少礙事。”

“好。”

沒走出兩步,白流光忽然聽到若有似無的喊聲,那是尋她的奴仆!

這些人真厲害,竟這麽快就追上來了。

她咬緊下唇,忽然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你嫌我煩吧?隻要你幫我一件事,我便再也不煩你了,可以嗎?”

少年疑惑地回頭,還沒等他開口,白流光忽然吻住了年輕人的唇,把他往暗處的山.穴裏引。

不知是年輕人太驚愕了,還是旁的緣故,他一時分神,腰上還未痊愈的舊傷被白流光的足尖抵住,他吃疼,一下子單膝跪地。

少年為了逃出本營,受了不少內傷,白流光誤打誤撞誘他疾發。

手足無力之際,他竟被白流光按在了下首。

“滾開!”他從來不傷女人,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防備。

想要抵抗,那腰上的毒血又鑽入四肢百骸,眼睛疼得幾欲裂開。

少年顧不上許多,再回過神時,衣襟已被小娘子解開了。

她哀哀地祈求:“求你、求你,就一會兒……”

少年渾身疼得難受,連她說話都聽不清,隱約隻知小娘子嬌嬌軟軟的嗓音悅耳,暫緩他發作的急症。

直到她強占上風。

“等一下……你在做什麽?!”

半推半就的情況下,竟讓白流光得逞了!這個瘋女人!

少年人隻覺得寒風侵襲,某處傳來一陣生澀的感觸,她要了他。

算得趣嗎?搞不懂,他身上太疼了,到處都是傷。

隻是,這種私活,的確如她許諾的那樣,速戰速決。

少年茫然無措,潦草地成了事。

白流光為他攏好衣襟,又想到他是個瞎子……

白流光愧疚地道歉:“小兄弟,我實在是情非得已。左右你是占便宜的,就當識人不清,千萬別怪我。”

她說完,忍著腿疼,踉踉蹌蹌逃出山洞,往下人喊她的方向去了。

唯有瞎眼少年仍留在原地,他抿著唇,暗罵了一句:“壞女人。”

白流光也不知自己今日怎生這樣大膽,她隻是知道,這一次再回白府,她定無出逃的機會。

故此,她做了兩個打算——“若我能逃跑,我就遠走高飛,再不回京城;若我不能,我就毀了自己。”

她嫉惡如仇,絕不會便宜輕薄她的車夫,既如此,那就委屈一下救她命的恩人吧。

希望少年人被她恩將仇報後,經此一役,能學得再聰明一些。

白流光故意流了一臉的淚,她雙腿發軟,撲向白府的奴仆,淚如雨下:“我、我對不起爹爹,我讓白家蒙羞了。那名車夫竟是個歹人,他將我……”

未盡之語,不必多言,大家都是過來人,自然心知肚明。

於暗處,白流光微微翹起嘴角。這一下,她這個“聯姻籌碼”便是全毀了,白家再不能將她強塞給呂峰了。

真暢快!

看啊,她的一生有多悲慘。

就連報複仇人,也要用自我毀滅的方式。

她自出生以來,便是徹頭徹尾的輸家。

白流光沒了清白,已是棄子。按理說,家中人應當把她丟入井中溺死。但白大郎君留了她一命,畢竟白流光再如何髒,樣貌總是漂亮的。既如此,對外聲稱白二娘子死了,再把她塞到庵寺裏養一養,往後有機會,沒準還能作為個人情送給哪家官吏。

聞言,白流光真是通體發冷。

隻要她沒死,她的利益就得被榨幹嗎?

怎會有這樣的家人!真不如死了算了!

白流光掙紮,怎樣都不想去庵寺。

然而蓮花庵的尼師們早早被山匪掉包,力大無窮,擺布一個小姑娘還是綽綽有餘的。

況且,白府給的香火錢這樣足,沒有人能拒絕錢財的**。

這般,白流光入了蓮花庵,她被囚禁於此,無處可逃。

原以為,她要熬到油盡燈枯的時刻,怎料一天夜裏,變故還是發生了。

夜半時分,一記火箭射.入偏殿。

“啪嗒!”

“嘩啦!”

箭尾掛著的一包油囊頃刻間落地。

火勢迅速卷起,舔舐殿宇。一時之間,火光衝天。

還沒等白流光開口呼救,一名黑衣人悄無聲息出現於她身後。

不等小娘子動作,她就被人捂住了口鼻,悶暈了過去了!

半晌,一具麵部塗滿油脂的女屍被棄於火海之中,火焰迅速卷上人麵。

她頂替白流光的身份,被火苗吞噬,宣告了白流光的死亡。

白流光啊,這次是真的如願以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