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翌日,沈香聽謝青的勸,還是打扮成嬌滴滴的女施主,借以迷惑蓮花庵的比丘尼。

夜裏穿襦裙,沈香還好用夜色粉飾太平,青天白日當著郎君的麵扮俏,她好難為情……

沈香借團扇遮了半天臉,差點跌下樓梯。好在纖臂被人輕輕一帶,站穩了腳。發髻間栩栩如生的蝴蝶步搖隨之失禮地晃動,她撤下了團扇,露出後頭的花容月貌。

沈香朝謝青靦腆一笑:“教您費心了。”

謝青溫柔搖頭:“不過小事,無礙。”

兩人站一處,真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頂般配。

店夥皆驚歎於他們出世超凡的相貌,領他們去飯廳時,語氣裏也多了幾分天然的殷勤:“客官們是吃了早飯再趕路吧?正巧昨日開了一缸新造的梅醋,香得很,淋在咱們店的招牌肉糜粥裏,滋味一絕。”

沈香沒吃過肉糜粥,倒是興致頗好,忙不迭道:“好呀!既是店家的絕活菜,那自然是要試試的。”

小娘子親和,說話時眉歡眼笑,瞧得人心頭滾燙。

店夥羞赧地撓了下頭:“能入小娘子的眼,是咱們的榮幸,來來,快請。”

他為了討好沈香,還把桌麵擦了好幾次,直至纖塵不染,這才放他們入座。

沈香全然不知是自個兒的美色惑人,待店夥走後,還同謝青語重心長地感慨:“您看,鄉縣小地方果然民生淳樸,待客都這樣熱情周到。”

“是嗎……”謝青緘默一瞬。

小姑娘於官場上諸事通達,怎就在人情往來這般不諳世事。

很好騙。

他自個兒雖沒有常人該有的喜怒哀樂,卻很聰慧,懂何為世情的“七情六欲”。

那店夥,分明是對沈香有意。

他也配。

謝青麵上的笑不及眼底,蓋下薄薄的眼瞼,眯眸思量——平白無故,他對店夥起了殺心。

好在,沈香端來的一碗肉粥適時打消了他滿溢的惡意。

騰騰熱氣氤氳人臉,謝青低眉,隻見粥裏滿滿葷食。

沈香笑道:“您看,原來是用白粥當湯底,燉鱸魚片、雞絲、火腿絲,還有肉圓。都是葷菜,怪道要淋上梅醋了,這般才解膩又去腥。”

“小香愛吃嗎?”謝青心情好了不少,他也給她舀了一碗粥,專挑揀魚片,供她放涼後再享用。

“嘿嘿,實話是,天兒熱,想吃兩口涼的。”說起這個,沈香難得孩子氣地抱怨,“昨夜悶得很,不瞞您說,我還夢到了一尊冰鑒!”

聞言,行事端穩的郎君忽然指尖一顫,粥碗差點打落。

再托住滾燙碗底,他行若無事,問:“冰鑒?”

“嗯!我熱得厲害,又貪涼,那時抱住冰鑒不放,夢裏仿佛真涼快了些。”說起來,沈香還有點羞怯。隻是個夢,和“望梅止渴”的功效類似,並不是真的解了她的燥.熱。

謝青勾唇:原來,她把他當冰鑒了……

想起昨夜沈香摟著他的臂骨,耳袖廝磨,難舍難分,心裏驟然翻起一陣洶湧暗潮。

他勉力壓下動靜,故作不在意。

片刻,謝青語帶深意,一點點碾著唇舌,勾人地問了句:“你就這麽抱了一晚上了?”

“嗯!”

“那你……喜歡嗎?”

“啊?”

沈香不知謝青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隻絞盡腦汁想了一回,笑說:“喜歡!”

“哦。”謝青蜷指成拳,抵在唇邊,遮掩不經意間流露的笑意。本就是膚白如玉的郎君,耳後的一點潮熱略微醒目。

“不單單是抱著,裏頭還有敲碎的冰沙,我還想著佐櫻桃蜜汁子吃呢,隻可惜沒帶勺子……”沈香渾然未覺,還喜孜孜地閑談。

郎君回頭,迷惘地看了沈香一眼。

沈香被他目光一攝,期期艾艾:“怎麽啦?”

“哦,你原來還要吃它?”

他夢魘住了一般,喃喃一句。

“啊,是。”她摸了摸滾燙的耳垂,小聲笑,“待回京城中,定要差人敲幾碗冰吃,解解饞。”

沈香這時才覺察出,自己也是個愛享受的俗人。她體恤百姓,卻做不到同苦同難,能過好日子,她總是受用的。

謝青沒顧忌沈香後邊的話了,他隻是小心摩挲了下腕骨,為難地想:幸好她沒有下口,若是唇齒輾轉寸許,他可能……沒那樣好忍受殺欲。

那股子衝動蔓延上周身,萬蟻噬心一般難以忍受,逼得他想將沈香敲骨吸髓受用。

若她死了,便什麽都沒了。

即便謝青認為,他待她的欲應當是不同的,不至於傷了人。

隻是,以防萬一,他不敢冒險。

再忍一忍。

謝青頭一次,為了一個外人,這樣抑製本性與野心。

沈香眨眨眼:“您為何一直在問我夢?哦!您昨夜是做噩夢了嗎?”

上峰這是故意挑起話題,想同她談天呢!她真是驢腦子,竟沒有反應過來。

“噩夢?”謝青回想了一下,他沒有討厭沈香,微笑,“姑且算個美夢。”

“那就好!您若是有什麽閃失,即便在夢裏,我也會很擔心的。”沈香愛屋及烏,她想守著溫柔郎君謝青,連同他的夢,她也要好生庇護。

吃完粥後,他們啟程趕往蓮花庵。

衢州的庵寺不多,大抵都是位於州府附近,唯有金誌山的庵寺地處荒郊野嶺,孤零零地辟在山中。

怪道白家人要把白流光送到這樣一家庵寺,可不就是有意讓她被尼師們幽禁於此,盼她日後青燈古佛相伴,了卻殘生嗎?這樣與世隔絕的“監牢”,再傳出去小娘子一心向道,入山寺侍奉神佛,潛心修行。於名聲還好聽,真是一石二鳥的好計策了。

蓮花庵許是鼎盛過一段時日,廟宇外佇立著一座高聳入雲的佛塔,底下繞了一層須彌座,抹角琉璃滴水下掛著無數金銅色的鈴鐺,風吹過,淅瀝瀝作響,似招魂的鼓聲,莫名邪性。

還沒等他們賞夠塔樓,蓮花庵裏便緩步走出幾名歲數稍長的老尼師,她們俱是身穿黃色直裰僧袍,簇擁著一名披了金紋織成緋色袈裟的師父上前。想來,那位被人眾星捧月的尼師,便是蓮花庵的住持了。

住持含笑,下了滿是青苔的石階,同沈香以及謝青行禮:“阿彌陀佛,貧僧法號靜遠。兩位施主遠道而來,實在辛苦,請入寶殿吃杯茶吧。”

“有勞靜遠師太,那謝某與舍妹便恭敬不如從命了。”謝青溫和道謝,攙著沈香嫋嫋婷婷入了大雄寶殿。

到底是男客,住持靜遠很有分寸,沒將他們立時往寢院引,而是命其他尼師在香火鼎一側的石桌布上了茶具。

沏茶用時較久,謝青很有閑心,帶著沈香不疾不徐觀瞻寶殿內的高大佛像。寺廟的正殿之所以被稱之為“大雄寶殿”,乃是主佛像為釋迦牟尼佛,而他的德號為“大雄”。

沈香望了一眼結跏趺坐、手執說法印的佛像,不由神情肅穆。她恭敬地叩拜於蒲團之上,且燃了一炷香,好生參拜。

沈香想起謝青書房裏供奉著一尊佛,他該是禮佛的,言語更不敢輕慢,虔誠地問:“您要為佛祖添些香火嗎?我為您燃香。”

“好。”謝青沒拒絕,隻是似笑非笑看了一眼神佛,神情諱莫如深。

她燃了香,遞於謝青。縮回手,她又摸了摸鼻尖子,道:“我很少入寺廟燃香,也不知禮數究竟周不周到……”

畢竟她家中沒什麽人在了,此生也無所求,何必還要神明憐愛她呢?

謝青微笑:“佛祖心存慈悲,定不會降罪於世人,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若要罰的話,那他當著佛祖麵前殺生,早該入阿鼻地獄了。

“您待我總這樣寬容。”沈香想起謝青比她懂佛得多,“那我就放下心來了,畢竟您書房裏都供著佛像,佛緣是比我深厚的。”

這話,謝青沒接。

他微笑,不置可否。

謝青想起在佛前下達殺令的自己……唔,的確。

佛祖跟了他,倒是長了不少世麵呢。

謝青忘記他究竟何時起,在家宅裏置放那一尊神龕了。

最起初,他隻是想探問一下,神明是如何遮眼閉目,嘴上說庇佑世人,實則全無用處,不顧他父母親死活的;再後來,謝青想,佛陀若真這般法力高強,偏偏不如他願。

那他記仇得很,睚眥必報。

由他來,親手冒犯神明吧。

若上蒼憐憫世人,總該親眼看看,那些得其偏愛的萬象眾生,是如何逐一死於他刀下。

都說蒼天無眼。

那他,逼它開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