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是年十二月, 嚴文有了謝青的白藜部落支援,糧足馬肥, 一路率領謝家舊部的子弟軍, 成功攻入京城。
除去嚴文手下的謝家軍,京城中其實還殘留了一支神策軍隊伍。他們不是謝家子弟,卻和謝安平在邊境並肩作戰過, 隻是後來受皇命所托,回了京中, 由李岷操練。
這一支原本歸順於嚴盛的都城神策軍,他們瞧見舊時戰友與叔父們的臉,望著隨風飄**的旌旗, 旗上書著大大的“神策”二字,不由熱淚盈眶。
神策軍, 乃謝安平所掌的軍隊啊。他們還是新兵蛋子的時候,哪個沒受過謝安平的指點?
可他們要聽皇權、領天命、遠將軍,唯有這般, 他們才能苟延殘喘, 存活至今。
但是, 現在謝家來接他們了, 他們不必再這樣窩囊, 效忠於嚴盛了。
於是, 這一支軍隊並沒有和嚴文的將士廝殺。
他們穿著粼粼銀甲,執著長槍,龍行虎步,風骨峭峻, 朝謝青他們行去。
隨後,眾人不約而同跟上了嚴文的軍隊, 尾隨其後。
細小的支流,選擇今日湧入無盡的海中,海泊相連,融為一體。
他們回家了,他們是謝家的兵。
嚴盛大限將至,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根本不敵嚴文。
嚴文仁善,沒有傷害都城百姓。
對上負隅頑抗的敵軍,嚴文為了奪得大業,隻能擊殺。但他給了軍士們希冀,他允許這些人叛主,容他們顧念家人安危,放下刀槍。
新君,不殺戰俘。
嚴文的仁政在嚴盛眼裏一定顯得十分可笑,也無人能真正理解他的抱負。但這不重要,他是君王,以後隻要擅用人便好,不足之處,謝青與沈香會輔佐他將社稷完善得更好。
他是能容人的君主,他非嚴盛。
“兔死狗烹”這起子背信棄義的慘劇,在嚴文的家國不會上演。
階下囚嚴盛最終還是落到了謝青的手裏。
謝青亮出一排刑具,想要嚴盛自個兒挑一把稱手的兵刃,後來又覺得這樣的殺人遊戲略無聊,他收回了手。
謝青喊了小舟在旁督看。
他本以為有很多話要和嚴盛說,最終又緘默了。
謝青隻是冷冷看了一眼牢獄裏頹唐的君主,笑說:“你當年殺的謝家軍裏,就有她的父母。”
嚴盛茫然無措地抬頭,看了小舟一眼,又忌憚什麽,低下頭去。
沒了華服裹身,原來嚴盛也隻是個老態龍鍾的俗人。
乏味極了。
謝青不喜什麽死前懺悔的戲碼,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他僅僅是覺得可惜,他的父親謝安平,好歹還像個頂天立地的郎君,卻死在這樣窩囊的人手上。
謝青又想到了那一日纏綿的雨。
他著一襲紅衣,執劍為沈香擋千軍萬馬。
膝頭中箭,折了腿骨,稍稍有點疼,但他置若罔聞。
一回頭,對上沈香含淚的秋水瞳眸,他忽然覺得疼痛增強了百倍。
原來,不是不痛,而是有人心疼,傷口才有了意義。
他不喜沈香哭的,也不想在沈香麵前狼狽倒地。
那麽,從前敗下陣來的父親呢?他死在妻子麵前,還帶著母親一同赴死。
他一定很丟臉,也很委屈吧。
謝青忽然理解了那個男人。
他和謝青一樣,為了保護家人,選擇了另外一條路。
他應該是……愛著自己孩子的。
謝青滿心不適,帶點兒郎的青澀與難堪,他討厭這樣沉重的父愛與母愛,仿佛他再也不是與眾不同的怪物。
謝青想明白了這一點,他連句話都懶得同嚴盛多說就走出了牢獄。
主子家一走,小舟下手極快。
倒是她難得開了口。
她問了句:“刀子落在庶民身上,和落在你身上,一樣疼嗎?”
嚴盛被千刀萬剮,他哆嗦身體,疼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小舟不解地看著滿身是血的嚴盛,又問:“既然一樣疼,你怎敢輕飄飄一句話就置人於死地?”
他後悔嗎?不需要他後悔。
做錯了事,以死謝罪便是。
即便死去的人早早奔赴輪回,不顧凡塵的恩仇因果。
人死不能複生。
兩個月後,嚴文登基,成為新一任君主,保留舊國號“大寧”,也確立了新的年號“宣德”。
於太極殿內,嚴文冊命發妻溫靜為皇後,又冊命嫡長女嚴蓮為皇太女,以儲君之名栽培。此舉掀起軒然大波,從未有過這般驚世駭俗之事,竟讓女子為君,許女子入仕!
但嚴文明白,如若不破開“男子為尊長”這一道口子,沈香嘴裏的“眾生平等”隻是個虛妄的夢,並不能如願實現。所謂女子入學,也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顯擺他的賢德罷了。
嚴文是個老實人,不做表麵功夫。
他改了宗親君禮以及科舉製度。
往後,皇子或皇女都有資格為君,掌控天下,繼承大統。
不過下一任君主乃首次破戒,必須由他的嫡長女登位,方能真正落實新政。
第一次破戒,由他來犯。
後來,嚴文冊授謝青大寧國宰相一職,而沈香官複原職後又得升遷,事職刑部尚書,又兼相銜兒“同平章事”,可入閣共商政.事。
朝官們受了皇太女的刺激,如今知道沈香乃女扮男裝也無甚新奇的了。
真要說怪,皇帝還是個跛子呢!
管他那麽多,反正國泰民安,百姓安居樂業便是了。
宣德二年,秋天。
白藜部落的長老終於有機會帶族人進京。
就是京城太大,他們眼花繚亂看暈了頭,簡直找不到北。
若不是沈香特地領人來接應,他們恐怕都要迷失於繁華的都城之中。
夜裏,顧念白藜部落貴客的飯食口味,謝老夫人決定上肉鋪買幾頭羊來,用炭火炙烤著吃。
幾頭牲畜擺在院子裏,自有小輩人處理。
烤羊腿乃阿景最愛,他無異議,拉了小舟一齊入夥房幫著宰羊。
小舟嫌阿景煩,不欲理會,怎知孫楚一聽到阿景要剖羊,頓時擼袖子上來就是幹——“二師父想吃羊啊?您等著,我給你宰!”
阿景皺眉:“等會兒,這是咱們謝家的宴,有孫小郎君什麽事兒?起開,我來。”
“我阿姐嫁到你們府上,我怎麽不是你家的人了?憑什麽不能幫忙?”
“小孩兒真麻煩,總纏著小舟作甚,她可沒空陪你玩家家酒。”
“你才小孩!二師父不過大我兩三歲,咱倆是同輩人,倒是你,瞧著有三十了吧?”
“嗯?你覺得我不打小孩麽?你再多嘴一句試試看?”
“幹!來啊!”
兩人劍拔弩張,也不知為的啥事兒,總之就對著幹上了。
此情此景被剛剛調入京中當縣尉小官的孟東城瞧見,他感動得老淚縱橫:“哇,阿楚出息了,終於知道不逮我一個人打了。”
而小舟隻覺得他們吵鬧,抱劍倚靠一側,同謝賀一齊袖手旁觀。
石榴聽他們鬧哄哄一團極其熱鬧,端糕點來湊趣兒。她時不時撚酥餅,伸手喂小舟一口。
小舟皺眉,臉上嫌棄,卻還是低頭,咬了一口,賣小姐妹一個麵子。
帶點橘的謝金時至今日長成了大貓,它吃飽了小魚幹,又見謝青的房門緊閉,無地可睡。
小貓兒沒轍兒,隻能懶洋洋地走來,挨上石榴裙擺,就地臥倒,呼呼大睡。
小孩們有自己的玩法,許壽、謝老夫人以及孫晉夫婦則要操持家宴以及府上陳設,免得晚間席麵上短了哪處,打自家人的顏麵。
另一邊,刑部官署。
門前栽了一棵金桂,涼風習習,十裏飄香。
沈香沒想到有朝一日,她也能平步青雲,穿上一身紫袍公服,束玉帶、佩金魚袋。
今日,她府上有宴,也請了任平之一道吃席。
兩人早早忙完公差,並肩出了府衙。
任平之最開始知道沈香是女扮男裝,被嚇了一跳,又知她乃謝青的妻子,更吃了一驚。
任平之提心吊膽,夜裏輾轉反側,不得入眠。
他左思右想,翻檢舊事,回憶這麽多年,他有沒有哪處開罪過謝相的地方。
捫心自問,他沒有!但謝青,就是看他不順眼。
好在如今頂頭上峰成了好友沈香,他不用看謝青臉色過活了,撿回來一條命。
任平之知道謝青日日都會接沈香歸府,不敢同她共乘一車,以免被謝相穿小鞋。
於是,他很識時務地止住了步子,道:“小香,我歸府換一身衣,遲些再登門吃宴。”
“好,任兄去吧。”
私下裏,兩人說話很隨性,並不以官場尊卑論稱謂。任平之倒是想喊沈香“賢弟”,但想到她乃小娘子,喊一句“妹妹”麽,又怕被謝青暗殺。思來想去,還是稍稍僭越,喊摯友“小香”吧。
做賊心虛的任平之一抬頭,忽然瞧見不遠處站著一名長身玉立的郎君。
謝青明明噙著溫和的笑,卻讓他無端端感受到一股子攀上腰脊的煞氣。
跑啊!先溜為妙!
任平之不敢久留,拔腿就逃。
知曉夫君已是第八十七次嚇跑自己下屬的沈香,無奈搖搖頭。
“落了花,您低頭。”
她上前,踮腳,幫謝青摘下落於他烏發間丁點大的橙色桂花。
“嗯。”
郎君在小妻子麵前極其良順,眼睫微垂,滿是不堪一折的脆弱感,任誰都不知他背地裏還有蠢蠢欲動的險惡殺心。
夫君懂事得不像話,這樣可人,能獨得沈香一個吻。
她捧著他的臉,小心親了一下郎君冰冷的薄唇。
被小妻子寵愛了,謝青羞赧地抿出一絲笑:“小香今日散衙好晚。”
沈香聽出他話裏的醋意,眨眨眼,道:“我是在忙公差,不是和任平之閑侃耽誤時辰哦,夫君不能吃飛醋。”
“好。”
“您今日好乖巧。”
“都是小香教得好。”
謝青麵上溫柔地應允,心底卻盤算著——他能者多勞,夜裏也要多多磋磨一下小妻子,好好獨占沈香,補償他受傷的身心。
誰讓小妻子不聽話,今日多分了一點心神給別的郎君呢?他很嫉妒。
當然,這種話,謝青是不會讓沈香知道的。
既是怪物郎君麽,總有那麽一丁點邪性的、關乎夫妻風月的隱秘心思。
沈香牽起謝青的手,十指相扣,同他漫步一段路。
眼下的安逸日子,讓沈香前所未有的放鬆。
她側頭,朝謝青一笑,道:“夫君,我愛您。”
謝青無措:“為何忽然說起這個?”
他好像沒有做什麽值得沈香給甜頭的好事。甚至起了一點不可言說的壞心思。
“就當我一時興起。”沈香想到她失去謝青的那兩年,“我一直後悔,沒有時時刻刻表達愛意。如今得來機會,我要日夜說給您聽。”
她心上牽起翻湧的、無盡的暖意,裹挾住她整個心髒,容她不住趨向謝青。如同撲火飛蛾,那樣致命,幸好,謝青這一燭火並不熾熱,他不會焚盡沈香。
聞言,謝青微微一笑:“我也愛小香。”
直白的、簡短的一句蜜語,竟有這樣大的能耐,瞬間安撫郎君燥鬱的心神。
多虧小香膽大包天,馴服了他。
既成了沈香的家犬,於情於理,她都得負責他一輩子了。
小妻子陪伴怪物夫君一生一世,應當很辛苦吧?隻是沈香,甘之如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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