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外間黑黝黝, 夜風吹得人心肝痛。
四個精壯男抬著豬籠往河邊走。
其中一隻豬籠的竹篾有些老舊,縫隙摩擦間,發出“吱吱”聲。
隨著聲音, 有濕粘粘的東西滴在地下。
魏淩希借著火把餘光看了看,滴在地下的, 是爾言斷臂處滲出來的血。
他心情很沉重。
他也不想這樣做的,可為了哥哥的前途, 為了魏氏一族的前途, 不得不這樣做。他決定,過後給爾言多燒點紙錢。
還有嫂子……
他要把嫂子珍而重之,擱在心裏一輩子。
他長長歎氣,低喃,“嫂子, 嫂子啊!”
一眾人很快到了河邊。
兩隻豬籠被吊入水下, 沉入河底,漸漸消失不見。
李丹青知道自己正做著噩夢, 但她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醒來。
她隱約知道, 醒來之後, 可能是另一個噩夢。
很快,她決定醒來。
總要, 麵對現實。
她大喝一聲,動了動手指,睜開眼睛,醒了。
床帳高高撩起, 床對麵,是木頭案幾, 案幾上麵,是木頭窗扇。
李丹青摸了摸臉,沒有血洞,沒有劇痛……
她猛然坐起,轉過頭看床邊男人。
男人被子隻拉到腰上,八塊腹肌,手臂還在。
“子蟄!”李丹青眼眶發熱,大喊一聲。
男人猛然睜開眼睛,一躍而起,披衣下床,衝向門邊。
門“轟”一響,被人踹開了。
一堆人湧了進來。
李丹青飛速穿好衣裳套好鞋子,攏兩條發帶進懷裏。
一抬頭,已見齊子蟄徒手奪了楊飛羽的劍,架到魏老太脖子上,又喝斥眾人退後。
魏淩希正怒喝道:“爾言,放開我母親!”
李丹青嬌喝一聲道:“魏二郎,你為什麽害我?不就想讓我死嗎?我這就死。”
說著,看準角度,撞向門邊的牆。
跟上兩輪一樣,她撞進魏淩希的懷中。
瞬間,齊子蟄推開魏老太,劍刺魏淩希,踏傷楊飛羽。
李丹青卻趁機抓住魏老太發髻,薅了兩支珠釵,
下一刻,齊子蟄棄劍,抱起李丹青,疾奔出門。
到了大門外,解馬,上馬,一騎兩人,疾奔。小半個時辰後,馬停在一條小巷子裏。
齊子蟄抱著李丹青下馬,微笑道:“不是餓了麽?去老丈家吃麵條罷。”
李丹青怔怔看他,又伸手摸了摸他右臂,喃喃道:“還在呢。”
“丹娘,是新的一輪,咱們都好好的。”齊子蟄站著不動,任李丹青摸手臂。
李丹青長長籲口氣。
雖然又輪回了,但好像有點創傷後激症。
若這一輪還那麽慘,精神上,隻怕撐不住了。
齊子蟄調轉馬頭,輕輕拍馬,看著馬兒跑掉了,方又轉頭看李丹青。
他伸出手,抓住李丹青袖子,“嘶”一聲,把濺了血的半幅袖子撕掉。
團了團,扔進一隻破筐內,在旁邊抓了幾把土,灑在袖子上麵,掩了痕跡。
李丹青則拿出發帶,縛好頭發,又輕聲道:“轉過身。”
待齊子蟄轉過去,她踮起腳尖,給他縛好頭發。
又互相端詳一番,雖還是不齊整,但已比適才好些了。
齊子蟄牽了李丹青的手,朝另一側走去。
他們到了老丈門前。
老丈正坐院子裏剝花生殼,一邊悄悄把花生米塞進嘴裏。
老太在擇菜,發現一條蟲,撚起扔給雞吃。吃到蟲的雞“咯咯”歡叫。
齊子蟄喊道:“老丈。”
老丈聽到聲音,站起迎出去,問道:“兩位是?”
齊子蟄道:“老丈,我和娘子得罪了家中長輩,一大早被趕了出來,現身無分文,無家可歸。”
“想問問老丈,能否收留我們,讓我們暫歇歇腳?”
“歇一會兒就走,不會叨擾太久。”
李丹青則抬頭,泫然欲泣,嬌弱又可憐。
老太這時也過來了。
她瞧了瞧齊子蟄和李丹青。
嗬,這一對兒真俊。
且細皮嫩肉,瞧著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少奶奶。
她熱情道:“進來進來,家裏不大,但歇歇腳的地兒,還是有的。”
又指揮老丈,“給客人舀兩碗米湯。可憐見的,一大早被趕出來,隻怕還沒用早飯呢。”
老丈屁顛屁顛去舀米湯了。
齊子蟄和李丹青忙道謝。
喝畢米湯,李丹青拉了老太到一邊說話。
有些難為情道:“我和相公身無分文……”
她從懷裏掏出從魏老太頭上薅來的其中一支珠釵,遞過去道:“這個給阿婆,阿婆給我們煮兩碗麵條。”
老太愣一愣,推辭道:“不用不用,你自己收著。麵條不值錢,我請你們吃。”
李丹青又難為情,“哪,阿婆找一套舊衣裳給我,我身上這套換給阿婆,阿婆到時拿去當鋪當了。”
她聲音低低,“被趕出來了,回不去呢。以後要學著穿粗衣裳。”
老太點點頭,“你長這樣,沒有大家族護著,是不能穿太好。”
她拉著李丹青進房,找了一套舊衣裳給她換上,另給她一塊青布頭巾,幫著把頭發包好。
李丹青忖度,待會要走,再往臉上塗點灶灰,不是很熟悉的人,應該認不出她了。
她又問老太要了一件破袍子,喊齊子蟄去換上。
齊子蟄換好破衣,到院子裏和老丈閑聊。
他有點貴公子落難的靦腆,打探石龍鎮做什麽能謀生。
老丈搖頭道:“哥兒,你瞧著就是讀書人,幹不來粗活的。”
“還是回家,跟長輩認個錯,好好過日子。”
齊子蟄為難,“想認錯,也得有人幫忙遞話說情。”
“我們倒是想到鄰鎮去,請姑母過來說情。可是母親盛怒之下擱話,說她會派人給城守孫校尉送信,讓孫校尉一見我們就攔下,不許我們出城。”
“偏姑母那個人,須得親自去請,才請得動,書信請不動。”
“母親那個人,須得姑母來了,才說得動。”
他低下頭,“想出城,但又怕被攔住,出不去。”
“丹娘長得嬌,在外間耽擱時間長了,一個照應不到,又怕她被人欺負了。”
他斟酌言詞,“老丈幫我們想想,有什麽法子能瞞著人,悄悄兒出城。”
老丈瞧出來了,俊哥兒確實是落難的貴公子,遇著事兒束手無策,一點法子也想不出來。
他嗬嗬笑道:“太平時日,又不用防著奸細進出城,查的也不嚴,要瞞著人出城,有何難!”
齊子蟄大喜,臉上卻不敢露出來,隻有些不敢置信的樣子。
“老丈真有法子?可不要哄我。”
老丈擺擺手,“哄你作甚?”
齊子蟄便做洗耳恭聽狀。
老丈道:“進出城的大恭桶,太臭了,守城的都是揮揮手,就讓人過去了,根本不檢查。”
“還有半人高的魚筐,全是魚腥味,平素也不查,揮揮手讓趕緊走。”
“你們要是不怕腥不怕臭,可以躲在恭桶裏或者魚筐裏出城。”
齊子蟄搖頭。
上一輪,他可是親眼看到,守城小兵正查人家魚筐。
平素不查,但潘雷和朱峰在,是必要樣樣查一查的。
他假裝怕臭又怕腥,很是為難。
隔一會道:“城守認得我,卻不認得丹娘。”
“老丈可否幫我送丹娘出城外?”
“由丹娘一人去請姑母進城說情。”
他搓手,“老丈若肯幫這個忙,過後定好好酬謝老丈。”
“以後老丈家中有什麽事,隻要我能夠,一定幫忙。”
老丈拿樹枝搔搔頭,嗬嗬笑道:“不是什麽大事,吃完麵條,我送你娘子出城。”
齊子蟄大喜過望,拚命忍下喜色,拱手行禮,一再道謝。
道謝畢,想了想,又交代老丈幾句話。
“我們母子失和,被趕出家門這些事,是不宜往外說的,老丈還得幫我們瞞著這些事,過後也不能承認幫了我們。”
“免得我母親上門找你麻煩。”
老丈一口答應,笑道:“放心放心,我理會得。”
李丹青站在院門朝外看,心下複盤這幾輪的事。
想繞過城門的朱峰和潘雷,成功出城,難如登天啊。
但不設法出逃,季同遲早找來,到時還會連累老丈。
她正思索,聽見腳步聲,見是齊子蟄,便問道:“跟老丈聊什麽呢,那麽起勁?”
齊子蟄左右瞧瞧,這會子門外無人,老丈和老太正煮麵條,也聽不見他們說話。
便壓低聲音道:“我請老丈送你出城。”
“魏二郎和楊飛羽受傷,現下無瑕他顧。待他們報到族中,讓季同出來追你,也得一個時辰後了。”
“朱峰和潘雷不認得你,趁這個時候,你先出城。”
“到了城外,找一個廟,悄悄躲著。”
李丹青問道:“哪你呢?”
齊子蟄道:“我會找一個地方躲著,待天黑,再設法子混出城。”
齊子蟄凝視李丹青,“咱們分開走,目標小,成功率大。”
他舌尖卷了卷,到底還是交代了另一番話。
“天黑後,你等上一個時辰,若沒有等到我,自己設法上京。”
“上京後,去找我父親武安侯,將我的事告訴他。”
“你且跟他說,我已跟你結拜為兄妹,請他護佑你。”
李丹青愣了愣,想來想去,這個法子好像是唯一的法子了。
她有點頭痛,伸手揉太陽穴,輕聲道:“你一定要出城。若隻有我一人,我怕我走不到京城。”
齊子蟄正要再說,就聽得老太喊他們吃麵條。
兩人忙去坐下,端麵條開吃。
這一回,麵條上麵依然灑了蔥花。
齊子蟄熟練伸筷子,撥走李丹青碗裏的蔥花。
老太見了,笑道:“老頭子年輕時,也這樣從我碗裏撥走蔥花。”
老丈“哼”一聲道:“那會明明不愛吃,偏不吭聲,也是服了你。”
李丹青和齊子蟄聽老丈和老太拌嘴,不由相視一笑。
李丹青低低道:“希望我們也能活到這麽老。”
齊子蟄道:“會的。到時我們住在大院子裏,兒孫繞膝,這個喊祖父,那個喊祖母……”
他突然止話。
說的好像他和李丹娘成了一對,將來住一起,有一堆兒孫一樣……
吃畢麵條,李丹青給了老太一支珠釵,道:“老丈要幫忙雇一輛馬車送我出城,這銀子該我出,可我身上沒錢,阿婆且收下這支珠釵,要不然,我不好意思。”
老太收下珠釵,給李丹青準備了一點幹糧。
老丈出門,很快雇了一輛半舊的馬車到門外。
李丹青穿著舊衣,包著頭巾,臉上塗了灶灰,早看不出本來麵目了。
她微微駝著背,壓著嗓子跟齊子蟄道:“一定要出城,我等你!”
齊子蟄點頭,伸手撫撫李丹青的發鬢,叮囑道:“一路小心。”
李丹青上了馬車,猶掀車簾看齊子蟄。
這一別,還能再見否?
齊子蟄看著馬車內露出半邊臉的李丹青,有些悵然。
這一別,或者再也見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