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紙活

虞知白觀察著賞南許久,才知道對方是在生氣。

賞南又去換了跟之前同樣多的遊戲幣,一言不發地操作著操縱杆,虞知白站在旁邊,“我幫你。”

“不用。”賞南言簡意賅,都不看他了。

以前不管虞知白怎麽作怪,賞南都不生他氣,今天這是頭一次,聽見虞知白說都送人了,賞南的笑容緩緩就消失了。

賞南的笑容慢慢消失,虞知白的心也慢慢提了起來,它是有心髒的,隻不過一直沒怎麽用,這是虞知白第一次感受到心髒如此強烈的存在感,它默默地看著賞南抓娃娃的動作,心裏越來越難受。

它朝賞南走近了些,伸手去牽賞南的手,“我記得他們的臉,我去把娃娃都要回來。”

虞知白說完後,就真準備去找收了娃娃的人,賞南忙拉住他,“都送給別人了,怎麽好意思要回來?”

賞南也不是真生氣,他往旁邊讓了幾步,“你抓吧,抓不到10個你今晚就睡客廳。”

[14:喲~]

賞南:“閉嘴。”

虞知白抿抿唇,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賞南看著虞知白的側臉,他沒生氣,他就是無語和無力,暫時不太想說話,他知道虞知白既然是非人類,是怪物,他的思維就不可能和人類是一樣的,正常人類是不可能跟幾隻玩偶吃醋的,但虞知白卻會吃醋。賞南想,可能是因為他自己是紙人,玩偶也屬於同類吧,那麽它吃醋,好像也能理解了。

抓了二十多次,虞知白隻失手了一次,整個娃娃機被抓得見了底,賞南手裏拎著一大串,直到把遊戲幣抓完,把工作人員都抓了過來。

工作人員禮貌地要送賞南和虞知白熱騰騰的奶茶,將他們引到了別處,賞南知道,工作人員是希望他和虞知白喝了奶茶之後就走吧,別玩了,他倆再抓下去,他們就白幹了。

“還生氣嗎?”虞知白提著那一大串玩偶,輕聲問賞南。

賞南嚼著奶茶裏的珍珠,“本來就沒生氣。”

“……”虞知白不明白,“但我覺得你生氣了。”

“真的沒生氣。”

虞知白思考了一會兒,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雖然你看起來像是生氣了,其實是沒生氣的意思,對嗎?”

賞南想了想,虞知白這麽理解,好像沒什麽問題,他點了點頭,“是的。”

這個時候的賞南,根本想不到這一問一答會給自己以後和虞知白的日常生活造成多大的隱患。至少,在虞知白若有所思想明白之後,在某些事情上,賞南就算真的生氣了,它也會覺得對方沒生氣,可以繼續。

商場前寬闊的柏油馬路上,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飛馳而過,坐在車窗裏的代麗麗正好看見站在商場門口的賞南和虞知白。

賞家的繼承人,拿著那麽一杯廉價的奶茶,和窮小子談著一段沒有指望的戀愛,更重要的是,兩個男生本該是敵人,本該針鋒相對,現在卻站在了同一陣營。

代麗麗腦海裏不斷浮現出商場前的那一幕,指甲掐破了掌心都毫無知覺,她愣著,想道,為什麽呢,為什麽賞軒背叛了她,現在連賞南都要背叛與拋棄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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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夜,回南坊迎來了一年一度最喜慶的幾天。

行道樹上掛著紅色的小燈籠,樹枝上纏繞著連串的彩色小燈泡,各家商場早早地便放出了除夕夜活動簡介。

張雪麗在班群裏發了很大的紅包,她前兩天去醫院探望了張滬等人,畢竟是班主任,張滬他們對張雪麗又信任得不得了,說他們見鬼了見鬼了,本以為張雪麗不會相信的,但張雪麗卻說她有認識的朋友,會幫他們求幾個護身符或者辟邪用的東西。

探望完張滬,張雪麗又對賞南和虞知白表示了關心,順便提了一句:期末成績要出來了,要是沒進步,她就要收拾賞南。

賞南覺得後邊才是張雪麗主要想表達的。

和張雪麗說完新年快樂,賞南才推開病房的門,他們今晚要接虞昌月回家,除夕和新年,他們總不能讓虞昌月獨自呆在冷冷清清的醫院裏。

來醫院的時候,虞昌月雖然還是板著臉,但眉眼裏明顯是欣喜的。

她臉色跟剛入院的時候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在醫院裏,一日三餐都有營養師專門製定,換著花樣的設計套餐,加上醫生的治療,她身體的情況有明顯的好轉,當然,那些慢性病隻能慢慢養著,無法根治。大多數老人身體都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更何況是虞昌月這副從未維護過的身體。

醫生向賞南交代著:“您可以購買一些家庭理療儀,包括吸氧設備一類的,老人年紀大了,身體底子很差,需要很好的休息。”

“冬天的話,一定一定要注意不要感冒,會引發她的哮喘,老人會很遭罪。”

病曆厚厚的一遝,出院後的注意事項也寫了好幾張紙。

虞知白抱著虞舍的那張照片,拎著一大口袋虞昌月的換洗衣服,“走吧。”

賞南攙扶著虞昌月。

走進電梯裏,按了停車場的樓層,電梯開始往下運行時,虞昌月沒什麽肉的手指抓緊了賞南的胳膊。

賞南垂下眼,問道:“外婆,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我讓人去買。”

虞昌月沒回答,哼一聲,她總是哼,“我住院花了你多少錢?”

她的頭發醫生給她剪短了,方便打理,出院時,護工給她梳得整整齊齊。虞昌月的背微微佝僂,臉上皺紋橫生,眼珠不再渾濁,堅定又有力量,像一棵重新開始發芽的枯樹。

“不多。”賞南說道,他沒想過和虞昌月計較這些,反正賞家的錢也多得幾輩子都花不完。

虞昌月看著杵在旁邊的虞知白,“記得還人家錢,聽見沒有?”

虞知白緩緩扭頭過來,他抿抿唇,“好的。”

賞南憋笑,真要計較起來,虞知白可能真的給他打一輩子工了。

等在停車場的司機還是李厚德,他問是不是回家,回市中心那邊,虞昌月按住賞南,“除夕我要回自己家。”老人眼裏透出一股倔強。

賞南微愣,他很快明白過來,虞昌月是想回到幸福小區,畢竟和虞舍有關的許多記憶都在那裏,讓老人撇下女兒去別處過年,的確有點不太好。

於是,賞南對李厚德說道:“去幸福小區。”

李厚德打著方向盤,一邊注意著後麵有沒有車,一邊說:“小少爺,跟你說個事兒,前幾天,幸福小區有一個跳樓的,都上新聞了。”

賞南:“?”

看見賞南露出疑惑的表情,李厚德就知道這事兒他們還不知情呢,這年輕人談起戀愛呐,就是忘我。李厚德說道:“有個叫什麽李什麽平的年輕人,也不算特年輕吧,就前兩天大早上的,突然在院子裏發狂地學狗叫,雙手雙腿在地上爬,速度飛快,一邊爬一邊汪汪叫,就那麽上了樓,直接就從頂樓上跳了下來,一點預兆都沒有。”

李厚德想起那個視頻,起了層雞皮疙瘩,“看那視頻的角度,是對麵樓上的人拍的,嚇死了人了,有的人跳樓好歹還在樓上晃一會兒,他是直接爬上去“啪”一下就砸下去了。我個人懷疑是狂犬病呐。”

賞南和虞昌月一起看向了虞知白,看見虞昌月去看虞知白,賞南猜到了,虞昌月一直都知道這些人會遭到自己行為的反噬,她也是知道李榮平對虞舍和虞知白母子的所作所為的。

車內沉默了會兒,有人開口感慨般:“可能是撞邪了吧。”

是虞知白說的,他語氣輕飄飄的。

李厚德再次打了個寒戰,“可別說了,他們都這麽講,但誰撞了邪之後會學狗叫啊,專家說了,考慮狂犬病的可能。”

又安靜了會兒,李厚德又說:“不過我女兒也說網上不少人分析是撞了邪。”

之後,車內再沒有人開口說話。

李厚德以為他們是在感歎生命的脆弱,命運的無常。

賞南記得李榮平這個人,並且印象深刻,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已經十分不正常,賞南那時候就大概預料到,李榮平的死期將至。

紙人從未刻意去傷害過任何人,他和魯揚都是死在了他們自己的手裏。命運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所有人都別想脫離,命運的確是掌握在自己手裏,死亡也包含在其中。

降生不可控,但死亡可控,死因在每個人不曾注意的過去裏。

虞知白,虞知白的死因是什麽呢,虞知白的死因是它的降生,賞南覺得十分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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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到幸福小區時是下午,小區門口的地麵上還有不少紙錢,葬禮應該就是在小區舉辦的,沒有去殯儀館,李榮平所在的那棟樓前還撐著一個花圈,花園中間一個巨大的“奠”字,風吹過去,花圈搖晃了幾下,倒在了地上。

小區十分安靜,今天天氣不錯,但也沒有老頭老太太在榕樹底下打牌下象棋,每層樓的窗戶都黑漆漆,像一個個能將人吸進去的黑洞,即使有些窗戶上貼了福字,掛了臘肉臘腸,火紅的辣椒,也改變不了迎麵撲來的淒清和陰鬱。

賞南注意到,還有人在窗戶上貼了黃色符紙,估計是被李榮平這事兒嚇到了。

如果他不知情,他也會覺得十分詭異。

回到家裏,虞昌月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擦拭虞舍的遺照和香案,倒掉了桌子上已經幹掉的水果,從抽屜裏拿出幾支香。

打火機按了好幾次,火焰持續炙烤著香,卻一直點不燃。

虞昌月歎了口氣,將沒點燃的香插到了香爐裏,看著黑白照片裏的虞舍,她喃喃道:“小虞已經找到了很可靠的家人,你為什麽還是不肯走呢?”

虞舍不走,香永遠都點不燃,她永遠會在紅石隧道徘徊,虞知白的怨恨永遠都不會散;虞知白的怨恨不散,虞舍永遠都不會走。

這是一局死棋。

看著垃圾桶裏爛掉的水果,虞知白說道:“我和賞南等會去超市買菜,再買一些新鮮的水果給阿舍。”

聽見虞知白的聲音,虞昌月一秒就從悲傷的情緒當中脫離了出來,她記得自己之前給了虞知白多少錢,這都這麽久了,估計早就沒了,“你哪來的錢?”

“賞南有。”虞知白輕聲道。

虞昌月呼吸一滯,她雖然不承認現在的虞知白是自己的外孫,但當聽見虞知白這麽理直氣壯地說“賞南有錢”的時候,虞昌月還是忍不住眼前一黑。

她狠狠打了虞知白兩下,“你應該掙錢給他花!”

“我會努力讀書的。”虞知白說,虞昌月打不痛他,他沒有痛覺。

虞昌月坐在椅子上,問虞知白,“那你想好以後做什麽沒有?”

“想當醫生。”虞知白沒怎麽停頓,就回答虞昌月了,賞南在一旁也聽見了。

一個充滿怨氣的紙人,想當醫生?

不過賞南轉念一想,虞知白這麽會紮紙人,紙人的構造和人類是一樣的,他這手藝,不當醫生可惜了。

”走吧走吧,你們去買東西吧,讓我和阿舍待會兒。”虞昌月趕他們出去,眼裏有淚。

小虞應該是有印象的,在醫生宣布虞舍死亡時,在醫生宣布讓她給孫子準備後事時,小虞都是記得的。

所以小虞會想要當醫生。

可是醫生很辛苦,工資也沒有很高,虞昌月有些發愁,當醫生,怎麽養得活賞南那樣的孩子,再聯係到虞知白一臉理直氣壯吃軟飯的表情,虞昌月的腦袋就感到有些發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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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商場,賞南推著車在後麵走,摸摸這個,摸摸那個,虞知白挑得很認真。

賞南不明白兩個大小一樣的南瓜有什麽好對比的,他說:“等會我們去給外婆買點補品吧。”

“好。”虞知白還在對比那兩個南瓜。

“我想吃蝦。”賞南又說。

“好。”

虞知白以前沒覺得逛超市是一件這麽幸福的事情,他以前來超市,買了東西就走,也不會仔細挑選,他有些記不清那時候的感受了,模糊的印象就是覺得超市人很多,很吵,味道很大,海鮮與禽類的腥味,蔬菜沒有去掉的泥土的味道,有些腐爛的水果也會發出難聞的氣味。

賞南雖然幫不上什麽忙,還會拿一些沒有什麽用的東西,但隻要在賞南在身邊,隻要賞南在身邊,就什麽都好。

他們買了一隻很大的龍蝦,從中指指尖到小手臂中段的長度,龍蝦精神頭很好,還試圖伸出鉗子攻擊賞南。

賞南舉著網兜,“大膽。”

到底給他撈起來了,旁邊的阿姨幫他們裝好,稱重,“還要別的嗎?”

“不要了,謝謝,阿姨。”虞知白破天荒在有賞南在的場合主動回應陌生人,還叫了阿姨。

回家的路上,賞南牽著虞知白的手,手指撓了撓對方的掌心,“小白,你越來越像個人類了。”

這是好事。

是值得慶祝的事情。

虞知白頓了下,“我會努力掙錢的。”

賞南一愣,“這兩件事情,有什麽必要的關聯嗎?”

“做人的話,需要努力掙錢。”

賞南笑了,“做怪物就不用了?”

“做怪物不用。”

做怪物可以喝西北風西南風,隨便什麽風,但他不要賞南和自己一起做怪物,喝西北風,他會努力讀書,努力掙錢,給賞南買漂亮衣服,買更多更多的玫瑰花。

坐出租車回去的路上,一輛消防車從他們所乘坐的出租車旁邊飛馳而過,刺眼的紅燈在車頂上閃爍著。

出租車司機放下車窗瞧了一眼,又把車窗升了上去,感歎道:“每年過年這幾天,消防員的工作任務會翻倍,偷偷玩煙火的啊,開電熱毯漏電了火燒起來都不知道的啊,烤電爐子失火的啊,多得喲,這不知道又是哪一家失了火。”

他說完後,一頓,“哎,這消防車去的方向是幸福小區啊,你們也是去幸福小區,這不是巧了嗎?”

濃煙滾滾,物件被燒焦的味道在空氣中迅速彌散,火勢已經非常大了,並且已經失控。

這是幸福小區這個月出的第二件事了。

濃煙從窗戶裏一衝出來,旁邊的住戶就瞧見了,沒細想,趕緊打了消防救火的電話,事後知道是虞婆子家裏,倒也沒人責備,雖然虞婆子不吉利,可幸福小區不能再出事了,再出事估計那大老板都不樂意拆他們這塊了,不吉利。

幸福小區是修建了很多年的老房子,年久失修,他們也舍不得花錢花功夫去修。

虞昌月的房間電燈連接的電線**在外,許久沒使用過了,短路時閃出火花,直接引燃了牆紙,牆紙背後貼著木板,再連著木質的衣櫃,整間房子在非常短的時間裏被點燃,濃煙瞬間嗆進了虞昌月的氣管當中。

她奔去廚房,將抹布淋了水,捂住鼻子和嘴巴,本來就年紀大了,剛出院,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門,還沒下樓,她又想起來虞舍的照片沒拿,扶著扶手,大口喘息著,又走回屋內,剛拿到虞舍的照片,一旁的電視劇“砰”的一聲爆炸了,虞昌月被這股衝力擊倒在地,眼前火勢瞬間大了起來。

在出租車上,從車窗裏,賞南就看見了,出事的是虞知白家裏,消防員正在滅火,巨型水柱已經在對完全燃燒起來了的房子發起了攻勢。

“哎喲喂,你這孩子怎麽跳車啊?”司機一聲驚叫。

賞南去看身邊,門不知道什麽時候開了,菜在車上滾了一地,虞知白直接跳了車,他摔倒在地上,沒有任何停頓地又爬了起來。

門口,消防員正在破口大罵一個老婆子,“明明有人,你為什麽說沒人?!”

“你知不知道你這是犯罪?”他戴著消防帽,吼得嗓子疼。

火勢太大了,哪怕現在知道房子裏還有人,也不能讓隊員貿然闖進去,樓下的幾戶都跑出來了,隻聽一個小孩兒說頂樓屋子裏有個奶奶,孫子沒在家。

消防員叉著腰,原地走了幾步,他一把奪過隊員的對講機,“來個人,和我上去。”

話音剛落,一道身影從他旁邊擦肩而過,速度之快,他壓根就來不及抓住。

小孩子指著入口,“是奶奶的孫子,他上去了。”

樓上又發生了劇烈的爆炸,隨掉的玻璃稀裏嘩啦地砸下來,消防員忙撲過去護住那小孩兒,吼道:“群眾不要紮堆,去安全地帶!”

“拉隔離帶,愣著幹什麽?!”

賞南被攔在了隔離帶外麵,無論他怎麽表明自己的身份,攔住他的人也隻說:“火勢太大了,群眾不允許靠近,請您留在安全防線外麵,謝謝配合。”

半邊天都被映紅了,今天是除夕,紅色本該是最喜慶的顏色。

賞南站在原地,心髒疼得擰成了一團,他彎下腰來,他鼻息裏全是濃煙的味道,家具被燒焦的味道,附近樹木被炙烤後的糊味。

[14:南南,去小區後門,它會跳窗。]

聽見14的提示,賞南站起來,推開圍觀的人群,踉蹌地衝向小區後門。

虞知白在四樓到五樓的轉角處看見了虞昌月,虞昌月懷裏抱著虞舍的那張彩色的十八歲畫像,老太太靠在滾燙的牆上,半閉著眼睛。

聽見急促的呼吸聲,虞昌月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人”,半邊臉已經被燒毀了,黑紅一片,眼睛隻剩下黑黝黝的一個洞,它手背全部被灼傷。

虞知白捏住虞昌月的手腕,虞昌月頓了下,輕輕掙紮,她不要怪物背她。

虞知白往前挪了挪,單膝跪在虞昌月麵前,”外婆,我是小虞。”

小虞?

樓上火舌往下翻滾,虞知白用後背擋住,他重新扣住虞昌月的手腕,“走吧。”

虞昌月這次沒有拒絕。

她趴在虞知白的背上,呼吸已經十分微弱,“小虞,我死後,把我和你媽媽埋在一起,存折都在你名下,足夠你上大學的。”

走在樓道裏,四麵八方襲來的火苗,虞知白想起來那天下很大的雨,他被外婆從醫院背回來,外婆沒辦法撐傘,雨淋濕了他,也淋濕了外婆。

他眼睛很痛,外婆罵不肯載他們的出租車司機,罵出車禍死了的媽媽,再罵快死了的自己,罵老天不公,再然後,外婆哭了起來。

那時,他的手沒辦法摟緊外婆的脖子,吊在外婆肩膀兩邊,晃呀晃。現在,外婆也沒辦法抱緊他的脖子,兩隻手臂掛在肩膀上,也晃呀晃。

一道門裏又發生了爆炸,虞知白擋在前麵,外婆的意識稍微清晰了點兒,她虛弱道:

“小虞長大了。”

“小虞以後要好好生活啊,外婆隻能陪你到這裏了。”

虞知白覺得自己的眼睛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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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

[14:南南,黑化值清零了。]

[14:虞昌月使紙人誕生,截段了虞知白的死亡,是違背生物生存原理的行為,她同樣是被反噬的人之一。你們送她去醫院做的隻是無用功,她活不了多久了,即使沒有這場意外。]

賞南沉默了一會兒,呐呐道:“至少我們可以一起過個新年。”

他繼續看著樓上,玻璃幾乎全部背熱浪轟碎,地上一地的碎玻璃,滾燙的溫度,哪怕賞南距離火勢已經十分遠,卻還是被烤得臉皮發疼。

虞昌月年紀那麽大了,她怎麽受得了,本來氣管就有問題,他不應該和虞知白一起出門的。

虞知白是紙人,他怕火的,這麽大的火……

“砰”地一聲,是從斜前方一扇窗戶底下傳來的,賞南沒有猶豫,他把外套脫了,按在水池裏浸濕後蓋在頭上跑了過去。

虞知白背著虞昌月,麵朝下直接跳下來的,它用身體給虞昌月當了墊子。

“虞知白!”賞南伸手將虞昌月扶起來,虞昌月閉著眼睛,身體軟得像泥,他腦子“嗡”一聲。

虞知白手指動了動,他慢慢爬了起來,看見他現在的麵容後,賞南駭了一跳,可更多的是心疼。

虞知白重新將虞昌月背了起來,一手牽著賞南小跑著衝向後門。

在後門的水池旁邊,虞知白將虞昌月放下來,賞南推開他,“我來。”

14沒提醒他,他好像天生就知道怎麽進行對人甚至動物進行急救,汗水從賞南的額頭上往下滾落,直到虞昌月重新恢複了呼吸。

賞南直起腰,“還有呼吸,先送醫院。”

虞知白半張臉的臉色木然,聽見賞南的話,他起身準備背起虞昌月,賞南按住他的手,“我來吧,你現在的樣子......小白,找個地方,最起碼要先修複你的臉。”

它半邊臉沒有了,後背也背灼傷,剩下焦黑的一片,像待著半麵具一樣。

西洲私立的醫生收到消息,立馬就派了車過來,帶了兩大車的急救設備,燒傷科的主任直接就跟著過來了。

就在外麵的空地上,進行了簡單的檢查之後,主任察看了老人身體各處,尤其是燒傷嚴重的地方,最嚴重的地方是後背,看完之後,他抬起頭,看著表情急切的賞家小少爺,“後背燒得很嚴重,是最高級別的燒傷程度,加上老太太年事已高,身體修複能力遠不如年輕人。”

主任有些不忍心看少年呆呆的表情,但情況必須得告知清楚,他聲音沉痛:“但醫院可以讓老人的最後幾天過得沒那麽痛苦。”

“可這這都沒有破皮啊?”賞南聲音沙啞。

“如果隻是破了皮,那還好說,老人後背創麵發白,肉已經被燒熟了。一般這樣的情況,身體內部也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主任低下頭,這種情況,確實救不了。

賞南明白了主任的意思,他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那您先處理,我去找一下她的家屬。”

賞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蹲在牆角後麵的虞知白麵前的,他緩緩蹲下,看著虞知白。

虞知白慢慢抬眼,木然地看著賞南,他剩下的眼眶裏蓄積了許多眼淚,混合了墨水,成了黑色,像一汪黑色的死水。

在眼淚落下來之前,賞南伸手接住,接著捂住了虞知白的眼睛,“小白別哭,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