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08
晏鶴清不意外陸牧馳會找來。
他也沒有要躲陸牧馳。
淺褐色的瞳仁,在低瓦數的光影裏,沉沉流動著暗光。
拎著的塑料袋相互碰撞,發出輕微摩擦聲。
隨後,晏鶴清抬眸。
隔著十來級樓梯,他平靜對上陸牧馳的打量,淡淡開口,“找到我弟弟了?”
陸牧馳沒想過,晏鶴清第一句話竟是問這個。
他抽了最後一口煙,“有必要?”
“有。”
“你算什麽東西。”陸牧馳拔出煙屁股,丟到地上,腳尖重重碾壓著,“你以為你真有資格跟我談條件?隻要我想,現在就可以帶走你關起來,誰都不敢管。”
陸牧馳冷冷嘲笑,“也沒人會管你,在你養父母眼裏,你還不如一隻狗。”
晏鶴清毫無波瀾,陸牧馳的侮辱,原文隨處可見。
原文他簽下合同當夜,被陸牧馳帶去了度假別墅。
[陸牧馳靠著沙發,散漫抽煙,薄唇吐出的字,比零下還冷。
“脫。”
別墅大門沒有關,保鏢和傭人的談話聲,隱約可聞。
晏鶴清臉色煞白,他極力克製著顫抖和絕望,維持著最後的自尊,“換個地方。”
陸牧馳眉梢微微挑了一下,拖長著語調,“跟我提條件?”
他嗤笑,“你算什麽東西!”
他猛然丟開煙,起身大步走向晏鶴清,毫不在意地撕扯晏鶴清的衣服。
敞開大門,是傭人尷尬轉身的背影。
“哭了?”陸牧馳食指勾起他臉,殘忍且冷漠,將晏鶴清的自尊,一點一點碾碎,“裝什麽純,你不過是我高價買來的東西,以後食髓知味,隻會跪著求操。”
第二天,陸牧馳將一張紙丟在他殘破狼藉的身上。
“你的退學證明,今天開始,你乖乖待在這兒,哪兒都不許去。”
……]
晏鶴清的眼眸平淡無波。
沒在晏鶴清臉上看見想看的表情,恥辱、受傷,難受……通通沒有。
陸牧馳胸口憋著火氣。
晏鶴清到底是不怕他,還是蔑視他?
哪一種,都讓陸牧馳暴躁,“你——”
晏鶴清同時開口,“看來沒找到。”
“那請你離開,沒找到我弟弟前,我和你無話可說。”
陸牧馳徹底怒了,看來晏鶴清還沒搞清楚狀況。
“你——”
喵。
一聲貓叫打斷他。
晏鶴清忽然轉身。
陸牧馳眸色微動,原來是拖延時間想跑,他瞬時舒暢了,大步往下衝,“你跑……”
聲音戛然而止。
陸牧馳停在高晏鶴清幾級樓梯的地方,目光驚異望著轉角平台。
感應燈暗了下去,斑駁細碎的路燈,從鏤空的樓梯窗進來,星星點點落到少年的眉眼,是他從未見過的溫柔。
晏鶴清沒跑,他輕輕蹲著,在他腳邊,是兩隻很瘦的小野貓。
晏鶴清小心翼翼從袋子裏,拿出了一半處理好的魚,放在手心喂它們。
兩隻小貓應該是餓了很久,都吃得十分急切。
陸牧馳心口微微一**。
林風致也愛貓,養了三隻貓,都是他的寶貝。
這就是親兄弟的默契?
陸牧馳目光逐漸複雜,他冷冷提醒晏鶴清,“沒有無菌處理過的生魚有寄生蟲,你會不會養貓?”
晏鶴清沒抬頭,專注等著小野貓進食,“活著就行。”
陸牧馳皺眉,“什……”
餘光瞥到了髒兮兮的牆壁,牆皮脫落了大半,大片大片的斑駁,貼著各種小廣告。
這樣的環境,比上次去晏家還要糟糕。
破、舊、貧窮。
他第一次清晰意識到,晏鶴清很窮。
晏鶴清提供不了進口罐頭,空運的寵物羊奶,無菌處理的生肉,一條生魚,是他能拿出的所有。
晏鶴清也和那兩隻小野貓沒差別,有吃能活著就行,無菌有菌,毫無意義。
陸牧馳沉默了。
他再次打量晏鶴清,比上次見,晏鶴清穿得厚了一點,但還是看得出衣服是掛在他身上。
一米八幾的成年男人,瘦成晏鶴清這樣,普通牌子買不到合適尺碼,除非定製。
林風致的衣服全是定製,他皮膚細嫩敏感,得用最柔軟親膚的布料。
感應燈再次亮了,陸牧馳看清了晏鶴清的手,紅得通透。
不是魚的血水,是被凍紅了。
陸牧馳猛地生出一種難言的感覺。
他久違地想到那個女人。
同樣的冬天,女人給他堆了一個大雪人,兩隻手被凍得通紅,還是興奮地回屋喊他。
結果他們到院子,傭人正提著熱水壺澆雪人。
爺爺拄著手杖,沒有任何表情,“陸家長孫,不需要廉價禮物。”
女人無措地站著,膽怯,又委屈。
他記憶很清晰,那個女人和晏鶴清一樣窮。
她偶爾會提起小時候,窮得吃不上飯,她有次半夜餓得難受,就跑去別人地裏偷地瓜,還沒行動被狗發現了,追著跑了老遠,還是被咬了一大口。
陸牧馳看到過那個傷口,在女人的左手小拇指的地方,有錢了也消不掉的印跡。
所以女人不被允許參加任何公開場合。
她的傷疤,是窮人的烙印。
眼前的晏鶴清,逐漸和那個女人重疊起來。
陸牧馳脾氣前所未有惡劣起來,他惡狠狠放話,“沒錢裝個屁的清高,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一年500萬,你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錢!”
晏鶴清不為所動,聲音冷淡,“錢我自己會賺,我隻有一個條件,找到我弟弟。”
陸牧馳捏得手骨哢哢作響。
他現在可以抓著晏鶴清去任何一家酒店,或去晏鶴清租的那間不足20平的破房子,直接上了晏鶴清。
這甚至是他今天來這兒的唯一目的。
然而此刻,他失去了抬腳的力氣。
樓道裏無比安靜,隻有小野貓進食的聲音,陸牧馳沉默良久,突然從口袋摸出一支老人機。
是晏鶴清的手機。
他走下樓梯,將老人機丟進晏鶴清的連帽裏。
“接我電話。別再想著逃跑,任何地方,我都能找到你。”
陸牧馳走了。
沒一會兒,腳步聲消失,出了單元樓。
樓道感應燈一點一點熄滅,一隻小野貓吃完魚又跳上鏤空窗,從縫隙跑走了。
另一隻還在舔晏鶴清手心,上麵殘留著一些魚肉殘渣。
柔軟的舌頭有著倒刺,被舔的感覺並不那麽好,晏鶴清還是耐心等小貓舔完離開,才提著菜回家。
回到家,晏鶴清開燈換拖鞋,先進了廚房。
溫熱的水流衝洗著手指。
他複盤著陸牧馳剛才的表情,知道放下去的魚餌,成功了。
喂野貓,是林風致才配擁有的善良,以前的他,餓三頓,飽一頓,實在沒力氣同情別人。
搬家第一晚,他發現這個小區有不少流浪貓。
他開始每晚去喂養。
每次都是用塑料袋打包飯菜,投喂時摩擦塑料袋出聲,漸漸,野貓聽到聲音,就知道是開飯了,會主動出來找他。
今晚來的野貓少了點,不過兩隻也足夠了。
晏鶴清洗淨手,水池裏積了半池水,他從帽子裏掏出老人機。
然後——
咚。
手機緩緩沉入水底。
晏鶴清轉身,拿起掃把簸箕,再度出門,將門口的一地煙頭,清理得幹幹淨淨,不殘留一丁點兒煙灰。
*
樓下,陸牧馳降下車窗,看了眼從黑變亮的小房間,黑眸裏多出一抹異樣的情緒。
他吩咐司機,“開車。”
司機小心翼翼詢問,“去哪兒?”
“祖宅。”
陸牧馳一般不回住宅,逢年過節才回一趟。
夜深人靜,門衛打開道閘,車開進兩道種滿梧桐的私家街道,盡頭處就是陸家祖宅。
上世紀複古風的別墅,外觀低調內斂,客廳還亮著燈。
陸牧馳換鞋進去,有些詫異。淩晨了,誰還——
“叔叔?”看清島台的男人,陸牧馳更意外了。
陸凜微低著頭,玉雕般的手指握著一瓶金巴利。
島台上,擺著整整齊齊的古典杯。
“這麽晚?”陸凜沒抬頭,往杯裏倒酒。
陸牧馳含糊說,“有點事。”他上前幾步,“今天這麽有興致?”
陸凜不常喝酒,更別提自己調酒。
陸凜回憶著那晚口感,是一杯完美符合他口味的尼格羅尼。
他喜歡苦味。
又加多了一點金巴利,陸凜又嚐了一口,還不對。
他放下杯子,轉身去酒櫃,“睡吧,不早了。”
陸牧馳沒有想睡的欲望,他目光跟著陸凜移動,喉結劇烈滾動幾次,才艱難開口,“叔叔,有她……”
以陸家勢力,查不到一個普通女人蹤跡,肯定是他爺爺阻撓,以及那個女人在刻意躲避,從未想回來看他。
被拋棄的怨恨襲來,陸牧馳僵硬改了口,“能不能撤回保鏢,我沒有一點兒隱私。”
陸凜拿著一瓶雷根6號回來,冷鋒般的下頜線沒有絲毫溫度,“是你爺爺的意思。”
陸牧馳聲音很低,“我知道,但是……”現在整個陸家,都是陸凜做主。
陸凜提一句,爺爺定會同意。
“保鏢職責是保護雇主。”陸凜往酒杯裏倒了點雷根6號,“不會涉及隱私。”
言下之意,保鏢不會報告陸牧馳的隱私。
陸牧馳嘴唇動了幾下,到底沒敢再說,“我先睡了,叔叔你也早點休息。”
陸凜淡淡應了聲。“晚安。”
“晚安叔叔。”
陸牧馳上樓了。
隻剩下陸凜,他詳細計算著比例,攪拌均勻,又調出一杯尼格羅尼。
端起嚐了口,苦味接近,仍是差了點。
陸凜倒掉,又去冰櫃重取了一個古典杯,繼續調配。
時間在低低的攪拌聲裏流逝,晨光熹微,陸凜又嚐了一口新調出的尼格羅尼。
濃厚有層次感的苦味,和那晚那杯,一樣。
黑眸微閃。
那名年輕的調酒師,是在配方裏,多加了兩滴橄欖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