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病酒逢春(一)
落薇順著豐樂樓的人群一路順行,期間還隱入一家錢莊換了身衣裙,趁著街上人潮如織時,她擺脫身後緊跟的侍衛,來到汴河偏僻處,上了葉亭宴停在此處接應的一艘烏篷船。
小船停在汴河下遊一處孤橋之下,橋上積雪未化,有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蓬上。
剛上船去,葉亭宴便用備好的玄色大氅將落薇兜頭裹了起來,艙中有烤火的炭盆,卻不見撐船的船夫。
落薇張望一圈,問:“你是預備等夜深再回?”
葉亭宴“嗯”了一聲:“雖說常照定能猜到你在我府中,但他總要做個樣子給旁人看,若跟丟了你,這些人大多會守在幾處坊門和偏僻水道的關隘處。我們在這裏等一會兒,等他做夠樣子撤去之後,再回去。”
落薇伸手烤火,將方才與常照的言語細細告知他。
“你我果然沒有猜錯,這個人另有所謀,他出言狂妄,可我總覺得不似虛言。”
葉亭宴握住她的手,低眸思索。
落薇發覺他的手比從前冷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在此處等得太久的緣故。
她忍不住用力反握回去,聽他長久不語,又問道:“你覺得不安嗎?”
葉亭宴苦笑了一聲:“難道你不會覺得不安?”
落薇歎了口氣,點頭:“我原本以為,他在汴都城中的籌碼隻有宋瀾的信賴,如今看來,他比起宋瀾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一句話他是沒有說錯的——我們小瞧了他,他先前的沉默寡言、四處鑽營,恐怕都是為了今日做準備,二哥哥……”
她忽然叫起了這個許久不叫的名字,葉亭宴聽得一怔:“嗯?”
落薇問:“你覺得他想要什麽?”
葉亭宴斟酌著道:“我從前最大膽的猜測,也不過是他想要的是天下,聽了這一番話,卻要為這個猜測加兩個字——他想要的,是天下大亂。”
落薇沉了麵色:“我也這麽覺得,說起來,從前在宮中之時,我便覺得內廷有厄真部的細作。”
“不知你有無察覺,每次北境不安,都是朝中驟生變故的時候,玉秋實身死、舒康離京、靖秋之諫……先前我叫小燕守在洛陽城外等北境動靜,便是一個試探,果然如此——凡是我朝有什麽風吹草動,他們便會嚐試著在邊境掀些事端。”
“我在宮中時,曾密派多人偵查過,可惜查出來的都是些小嘍囉,聽他們供述,他們必有位高權重的為首者。正因為首者遲遲找不出來,小燕才必須回幽州,他若不在,我心中總是不安。”
葉亭宴問:“你懷疑常照便是厄真部的細作?”
落薇搖頭:“此人做小伏低,卻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恐怕不會為外族賣命,最多是互取所需罷了。再說當初他是前年春考時才進京的,那為首的細作必定已然待了許多年,他藏得極好,我自從靖和二年初次覺察此事開始,到如今,他竟完全不曾露出半分破綻。”
“此事我叫元鳴繼續去查,”葉亭宴道,“北部多年運作,不可不防,雖說宋瀾這些年出錢出糧、大肆練兵,可他所想畢竟太過簡單。除了燕家的軍隊,國內久不作戰,各地練兵懈怠,比之遊牧為生的外族,差得遠了。”
他閉上眼睛:“朝臣、百姓,彥氏兄弟執掌禁軍,形同虛設,朱雀雖半在我手,可常照在汴都未必沒有後手,半年……雖說他口頭承諾,可這畢竟隻是承諾,如何牽係得了這個人?事急從權,他說不準什麽時候便會出爾反爾,留這樣一個人在京中,我們如何能夠放心南下?”
若朝中隻有宋瀾一人,葉亭宴自然可以在禁軍中埋下心腹之後,帶著落薇到江南調兵回京——當年借沈綏之事重洗江南官場之後,他在江浙兩地早有布置,便是為防燕氏軍隊離開北境之後引發動亂的後手。
可玉秋實死後,常照突兀出現,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如今二人除卻提防宋瀾,更要憂慮常照若獨守汴都,會不會生出別的變故。
思索良久,葉亭宴開口道:“為今之計,隻好叫江南那邊化整為零,假扮商賈、士人、流民,徐徐入京。”
“你我在此時離去確有不妥,可要他們不被發覺,所耗之時便要翻上好幾倍,半年……實在是冒險。”落薇道。
兩人已在烏篷船中待了許久,眼見麵前的炭盆都有些冷了下去,葉亭宴拉緊了她身上的大氅,冷道:”今日之後,先殺常照。”
落薇思索著道:“此人心思不純,留著實在冒險,不過……如何才能兵不血刃地將他除去?宋瀾手中至少還有汴都大營的虎符,你我之人進城以前,若叫他察覺端倪,便算是前功盡棄。”
葉亭宴歎了口氣:“容我思索一番。”
有人躍上了烏篷船,在船上喚了一聲“公子”,隨即便撐杆將船劃離了橋下。
此時尚是冬末,落薇聽見了木船撞破薄冰的細微聲響。
葉亭宴出神地想著如今的局麵,手邊緊了一緊,落薇卻忽然發覺他的手這樣涼,連忙張著大氅摟住了他的肩膀。
懷中有熱氣傳來,葉亭宴怔了一怔,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打趣道:“這才想到我?”
他伸手一抱,將她橫擱在了自己的腿上,落薇不得不伸手攬住他的脖頸,順勢將臉貼到了他的胸前。
雖說雙手冰冷,胸前仍是燙的,她嗅見熟悉的氣味,聽見胸腔之中傳來心跳聲。
那心跳聲因為她的接近,愈發急促起來。
落薇忽然感覺到一種難以描述的安心感。
她抬起頭來看他。
心跳成這個樣子,葉亭宴的麵上卻是波瀾不驚的,察覺到她的動作,他甚至低下頭來刻意地挑了挑眉——一時之間,她回想起的竟是高陽台上服綠的年輕臣子,他挑著眉毛看她,曖昧地吻過她的掌心,麵上似笑非笑、獻媚的神情,像是春夜的豔鬼。
那時她被他的偽裝完全欺騙,竟察覺不到這張好皮囊上的風流隻是遮掩。
事實上他不僅心跳得這樣快,連耳根都紅透了。
這樣的發現叫落薇覺得有趣,於是她學著他的模樣,刻意貼到他耳邊吹氣:“我發現你這些年變了許多,從前連抱一抱都手足無措,如今這些風流手段,卻是信手拈來。”
葉亭宴喉結微動,四平八穩地回問道:“是嗎,我覺得你也變了許多。”
落薇伸手去摸他的臉,眯著眼睛道:“我哪裏變了?”
葉亭宴道:“你貪圖美色,在高陽台見我時,你難道不是見色起意?”
落薇一怔,隨即險些笑出聲來,她往外瞥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這你可錯了,我一直沒變,從前也是貪圖美色的。”
葉亭宴抓住了她摸到臉上的手,貌似很溫柔地問:“那你是更喜歡現在,還是更喜歡從前?”
落薇覺得自己好像聽見了他咬碎後槽牙的聲音。
於是她決意坦誠一點,不再逗他了:“內廷中不缺美人,高陽台……是我們舊時玩樂之處,我肯在那裏見你,自然是從你身上瞧見了過去的破綻。”
葉亭宴一愣,隻聽她半帶抱怨地繼續說:“你雖偽裝得同從前半分不像,可實在大意,怎麽沒有換些旁的熏香?”
他忽然明白了落薇必要將那頂青色床帳拉緊的緣由,心中漫出一陣帶著喜悅的澀意,口中卻道:“怪不得——”
落薇問:“怪不得什麽?”
葉亭宴低笑了一聲,沒有回答,隻是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在烏篷船行進的流水和碎冰聲中,落薇繼續道:“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子,我都能看見月亮。”
葉亭宴摟緊了她。
在這樣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哪怕如今他像從前一般失去一切,棲身一頂冬夜的烏篷船,順水流亡,隻要懷中仍舊抱著相依為命的愛人,便會篤信今夜有月,篤信明朝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就能做成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如年少時一般。
烏篷船晃晃悠悠地撞到了水岸,葉亭宴忽然道:“又快到春天了。”
落薇說:“明年春天,我要在瓊華殿的窗後再栽一株海棠樹。”
聽聞穀遊山之事後,宋瀾某日夜至瓊華殿,坐了一夜,不知想到了什麽,第二日離去之時,忽而下令將所有的海棠樹都砍了。
如今瓊華殿前,宋泠每長一歲栽一株的海棠樹已經被砍伐殆盡,紫薇花開得蔫蔫的,山野林間常見的一葉荻長在雜草之間,倒旺盛了許多。
葉亭宴抱著她,躬身從蓬中出來,忽然發覺,不知是思慮過甚,還是宋瀾所下之毒的緣故,她竟變得這樣單薄。
想起那如今都沒有被柏森森驗明的毒,他手邊僵了僵,沒有將她放下來,就這樣一步一步朝宅中走去。
幸虧是夜裏,她應該看不見他生痛的眼睛。
“常照的事,我來想辦法,”葉亭宴好不容易壓下泛濫的心緒,溫聲道,“既與他有半年之約,他摸不清你我的後招,不會輕舉妄動的,至少刺棠案重審一事,大抵可照你我所想施行,你好好休息一段時日。”
“……我的園子裏,也種了好些海棠樹。”
他走到書房後落薇所居的小閣,將她擱在榻上,落薇沉默了一路,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麽,正欲再說兩句,對方便學著他從前的模樣,伸手抓住了他的衣帶,略一用力,便將他拽了過來。
葉亭宴還沒來得及說話,落薇便在他耳邊戲謔道:“葉大人,怎麽急著走,你贈我的大氅……不要了麽?”
這些時日她叫“阿棠”更多,幾乎令他忘記了這個帶些荒謬的稱呼,隻是如今心結已解,他聽了也不算在意,反覺得有趣:“娘娘要還給我?”
擁吻之後落薇終於覺得他重新變得溫熱起來,到後來甚至大汗淋漓,她在濃鬱的香氣當中看向碧紗所製的床帳,他自少時便好風雅,又兼心細,連這帳子的布置都別有巧思。
而今日,她才看清,碧紗之上影影綽綽,畫了一朵比她還高的紫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