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社燕秋鴻(五)
那時他心中已無生意,從未想過自己還能活著逃出來。
在這些時日與宋瀾的言語當中,宋泠才知曉,原來他已經在暗中窺測了他那麽多年。
他在資善堂中同眾夫子論政,他學著他的模樣與玉秋實辯駁。
他督軍政、改稅法、平定西南之亂,宋瀾便跟在他身側,對將士噓寒問暖,尋覓他身邊之人的短處。
他擇選難民中的孤兒,親手訓練出了金天衛,他便也在禁軍中收攏人心,逐漸有了自己的心腹。
怪不得他要說“所學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給我的”。
他偽裝得這樣好,這些年竟未讓他察覺到半分。
燃燭樓本就宮人眾多,為了掩人耳目,宋瀾沒有多添侍衛守著關押他的地宮,畢竟宮中知曉此處有地宮的人寥寥無幾,連宋瀾都是意外所見——聽聞,此處在燃燭樓修建之前便有了,德帝修建燃燭樓時挖出了這方地宮,沒有將它填死。
宋泠割腕自戕,意識模糊地流了許多血,就當他以為自己命不久矣之時,突地聽見有急促腳步聲漸次逼近,隨即有人來到他的身邊,為他包裹了腕間的傷口。
他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頭頂漏下耀目至極的日光。
此時竟是晝時!
宋瀾從不在晝時來尋他,那麽來人是誰?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隻瞧了這一眼,他的眼睛便突兀發黑,陷入了短暫的失明當中。
恍惚中,他在耳邊聽見了一聲啜泣。
有人在絮絮地說“殿下保重”。
宋泠聽出了是誰的聲音,卻想不起他的名字,隻好下意識地扯著他的袍角,氣若遊絲地道:“不要……”
可那人平靜地掰開了他的手,跪在他的血跡間對他說了許多話。
那些聲音忽遠忽近。
“當年長兄蒙冤,幸有殿下據理力爭,保我全族性命,這些年來又盡心栽培,蒙恩所救,壑當為殿下效死……”
“快走、快走罷,倘有來世,再謝君知遇之恩。”
宋瀾並不知曉,在金天衛之後,他還有一群隱秘的死士。
這是那年他救下葉氏之後,葉氏三公子葉壑進京報恩後組建的,雖說他平素能用得上這群人的時候極少,可他們散於皇城各處,是他十分得力的臂膀。
上元夜刺棠案後,葉壑未見他屍首,始終不信他的死訊,他帶人順著汀花台一路尋到了汴都之外,幾近汴河與大河交匯之處,而在那裏,他結識了一個侍奉過宋枝雨的內侍。
那夜宋枝雨雖什麽都沒看見,但心中有了些隱約的猜測,她人不能出府,於是遣了自己信得過的內侍順著汴河出京,並且叮囑他們,若遇見在河水下遊尋覓之人,謹慎結識後,可將這個含糊的消息透露出去。
宋枝雨的內侍先見了落薇派來尋覓的金天衛,可他如今不敢相信這群人,便把消息遞給了後來的葉壑。
葉壑當即尋到了皇城中的死士,那死士假意投誠宋瀾,在燃燭樓附近探訪了許久,終於確信宋泠未死,就被宋瀾囚|禁在地宮之中!
皇城守衛何其森嚴,怎麽才能偷天換日,將人救出來?
葉壑縱馬去了一趟西南,求柏森森將他易容成了宋泠的模樣。
這一來一回,將近一月之久,叮囑過柏森森急來汴都之後,借著士人學子以那首《哀金天》大鬧禦史台的機會,葉壑給自己造出了一身傷痕,帶著他的死士鋌而走險,將瀕死的宋泠從地宮中換了出來。
此時占盡了天時地利,既是宋瀾盯著蘇玉二人、無暇分心之際,又兼宋泠自盡。得知人死之後,宋瀾趁夜去粗粗看了一眼,遣人將屍體拖至宮中的小安山後焚了。
那時,宋瀾誌得意滿,以為宋泠自斷生念,絕不可能再有翻身之能,才粗心了一瞬。
他們死死抓住了這一瞬的機會。
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差錯,這險之又險的計策都不可能成功。
宋泠被藏在水車之中,留一根麥管呼吸,拚死逃出了宮。
他此時出不了汴都,馬車載著他一路疾馳,去往亭山之上的岫青寺。
其間路過夕陽西下的禦史台,他靠在車壁上,聽見“招魂直上碧霄間”,聽見“一去渺茫一千年”。
他忽然想冷笑,原來他從未認識過自己溫馴的兄弟,沒有看見過他猙獰的爪牙,不知他有玲瓏心計,就連兄長的“死去”,都能拿去布置出一場粉墨大戲。
此戲怪誕不經、荒腔走板。
三日之後,柏森森匆匆地趕到岫青寺,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在江南隱居了多年的周楚吟。
二人一句話都沒有多說,一人為他治傷,一人盤點了他手下的死士,嚴肅地建議他借著葉壑的身份,暫且避居幽州,以圖來日。
為求萬無一失,柏森森下了重藥,將他徹底變成了另一副樣子。
葉壑也在岫青寺留下了書信,稱“舍身不悔”,唯一所願,便是有朝一日能夠知曉當初長兄的遭遇。
宋泠跪在佛前,磕破了額頭。
那大抵是他最後一次真心拜佛,為故人安魂而祝禱。
離開汴都的前一日夜晚,宋泠坐在空寂的佛前,順手搖了一根簽。
他這時眼睛剛剛恢複了一些,仍是視物不清,借著明亮的月光看了好久,他也沒看清簽上到底寫了什麽。
正當他想要將這枚竹簽丟回去時,寂塵和尚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身側,接過去為他緩緩讀道:“……人之生譬如一枕夢、一樹花,乘春以盛,興盡而空,漚珠槿豔,不可多懷。”
不等他問,寂塵便自顧解釋道:“一枕夢,一枕槐安夢;一樹花,一樹暮春花。佛與殿下曰,再好的人生都在春光燦爛時自由盛放、興盡秋來時凋零空亡,說到最後,不過是朝生暮死的泡沫和瑾花,短暫幻景一場,何必如此掛懷?”
天際月亮朦朦朧朧,暮春的夜晚寂靜如斯。
沉默良久後,寂塵才聽見對方自嘲的聲音:“幻景盡處漆黑一片,佛尚不知,倘若如此,何苦生來?”
宋泠回頭看去,佛像半隱於黑暗之中,他對著那悲憫的金像大笑起來,笑到後來竟拔劍相指,驚風乍起,吹得寺廟簷角的鈴鐺叮鈴亂響。
寂塵眼睜睜地看著他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隨後|庭院有花瓣吹來,溫柔地拂過他的身側。
不知為何,宋泠眼睫微顫,緩緩地將劍歸了鞘,隨後突兀問道:“今夜月色好嗎?”
寂塵回道:“月華如水。”
宋泠轉身仰頭,閉上了眼睛。
“是了,月亮是永遠都在、永遠明亮的,就算我如今瞧不清楚,又有何妨?”
他取了佛前的筆,在搖出來的那隻木簽背後添了一句話,由於瞧不清楚,那句話寫得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寂塵接過來,見他寫了一句“明月萬古照春夜”。
便笑著將木簽放回了簽筒之中。
月下人已離去,花瓣空舞。
離開岫青寺時,宋泠想起少時與落薇一同登階拜佛,他們登過岫青寺所在的亭山、許州居化寺所在的宴山。皇族祭祀時,山道上總是熙熙攘攘,如今它空無一人,隻有暮春飄零的落花。
“昔日亭山山上宴,如今花落人空怨……”他開口吟了一句,對周柏二人露出一個微笑,“三公子尚未有字,我便替自己擬一個罷。”
幽州三年。
那些舊事不僅讓他的眼睛變得不能見光,還為他添了心疾,發作起來時,他耳邊總會反反複複地出現宋瀾在燃燭樓之下為他讀信的聲音,關於她的每一句話,都聽得他痛不欲生。
他曾拔劍斫案,誓殺之後快,但誰都不知道,在他內心的最深處,從來不肯相信落薇做過宋瀾所說的事情。
三年之後,他回到皇城,在海棠花的陰影下重見了她第一麵。
可那張臉現在已經這樣陌生了。
他反反複複、真真假假地試探,可落薇已經不是當年天真不知愁的少女,她的假麵沒有一絲縫隙、滴水不漏,隻言片語、殘存證據都在不斷地逼問他,到底在堅持什麽?
密室門開了。
不知為何,宋瀾今日沒有留下過夜,落薇站在昏黃的燭光當中,見葉亭宴縮在原處,抬眼向她看來,一雙眼睛血紅,微微一顫,便落了一行淚下來。
這是他傷情的眼淚,還是眼疾的證據?
落薇心口微窒,俯下身來,想要扶他起來,不料葉亭宴屈膝朝她跪了下來,深深地伏首,再抬起頭來時,那張臉上的哀戚已經悉數消失,隻剩下漠然的恭順。
他抬頭看去,正見那隻玫瑰金簪插在她的發間,閃爍著鮮血和黃金的顏色。
心口的溫情凝成了一片一片的碎冰,在這樣的時刻,他竟沒有感覺到痛,隻覺得很冷,也多虧了這樣的冷,才讓他沒有如同上次在岫青寺一般失態。
橫亙著人命和仇恨的、不肯拋卻的私心。
到底在堅持什麽?
“娘娘,”他露出了一個平靜的笑容,此處燈火昏暗,落薇並沒有瞧見他眼中的冰刺,“你何必賭上自己來試探我,我自然會選你的。”
*
亂夢紛至,而後無情離去,葉亭宴就這樣抱著那株病梅昏睡了過去,這一覺醒來,已是夕陽西下的時候。
周楚吟敲了兩聲,推門進來,見室內塵土狼藉,微微蹙了蹙眉,終歸還是沒有開口詢問,隻是道:“宋瀾要燕琅回幽州。”
葉亭宴按著眉心,緩了好一會兒才問:“燕琅應了?”
“是,”周楚吟道,“今日舒康進宮,好似要求個恩典,討封出京,宋瀾也應了。”
“他雖表麵答應,未必會放舒康離去,”葉亭宴勉力平靜下來,思索著回道,“先前沒有機會,這次她出京時,想個辦法見她一麵,若是宋瀾中道加害,也好解救。”
“還有一事,”周楚吟點頭之後道,“重陽將至,皇後今日知會禮部,預備在那時再開遊獵。”
“再開遊獵?”葉亭宴一怔,重複道,“去何處?”
周楚吟答道:“穀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