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息我以死(八)
葉亭宴抬頭對著枝頭升起的月亮,開口道:“太師……”
“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玉秋實打斷他,笑道,“從點紅台上初相見時,我就知道你的來意。”
他擱了酒盞,似乎陷入了回憶當中,連語氣都變得飄渺起來:“好罷,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訴你……當年幽州與厄真部開戰時,我恰在幽雲河旁的平城當中,那一戰打了六個月,戰勢綿延啊……厄真若破了幽雲河,便可直入平城,屠戮城中兩萬百姓。我那時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吏,在平城守城,六月末時,戰火燒來,率兵迎敵的……就是你的長兄。”
“後來幽雲河之役落敗,厄真卻退了,我聽聞你長兄投敵身死,幸得守將劉昀警覺,率殘部逃出,才保留下些許兵力。此後,劉昀在平城之中大舉造勢,稱此戰兵肥馬足,若非你大哥投敵,定不會敗。愚民哪知真相,一時之間,人人皆感念劉將軍、唾棄你大哥,戰報也這樣傳回了汴都。”
葉亭宴垂眸聽到這裏:“隨後呢?”
玉秋實繼續道:“平城雖暫保,厄真未退,仗還是要打下去。我懂些厄真語言,便喬裝越境,試圖從厄真人那裏探一些消息來,後來我果然結識了一個厄真將領,在他口中,我得知了一樁交易——”
“幽雲河之役中,厄真部領兵之人同你們葉家有殺父之仇,為報私怨,此人竟密見了劉昀。此人對他說,隻消他不為你大哥增援兵,任他死在汙名之下,他便能說服手下之人,渡幽雲河後假傳部族叛亂、不入平城屠城。劉昀為人奸險,你大哥年輕氣盛,本就與他有隙,那厄真人與劉昀一拍即合,便有了葉氏之禍。”
“那你呢?”葉亭宴死死捏著手中的酒盞,“你知曉之後,做了什麽?”
玉秋實緩慢地搖了搖頭:“我?我什麽都沒做。”
他思索著道:“我能做什麽?若我事前得知,或許還會全力阻止,劉昀此人目光短淺、小肚雞腸,隻顧一己私怨,全然不想若厄真人毀約該如何是好。可我知道得太晚了,事已發生,那厄真人信守承諾不犯平城,劉昀也成了英雄——若此時對朝廷上表奏明一切,會怎麽樣?”
“雖說以葉氏一門清名換平城兩萬百姓性命,實在上算,但賣將求和,太不光彩,若此事廣為人知,朝廷在北方一代,聲名將會大損。幽州守城諸將勢必人心惶惶,陷入爭端和猜忌,誰還敢真心衛國?誰還敢托付性命?況且,劉昀為自己造出了那樣好的名聲,百姓會不會以為是先帝見劉昀勢大而猜忌良將?”
他一連三問,聲調越來越高,葉亭宴聽在耳中,忽地心口窒痛——他突然想明白了為何昨日宋瀾說“不止是太師之過,更是皇家之過”。
“總要犧牲的,既事已如此,何必掙紮。”
見他不語,玉秋實便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三公子,你可解惑了?”
葉亭宴忽然問:“你什麽都沒做麽?劉昀後來調回汴都,醉酒後落入汴河而死——這是你的彌補,你怎麽不提?”
玉秋實淡然答道:“甚麽彌補,此人該殺而已,我從不邀功。”
葉亭宴沉默下來,良久之後,方問出一句:“先帝……知不知道此事?”
玉秋實一怔,從喉嚨中拖出長長的一聲笑:“先帝——”
“當年軍報傳回,劉昀將長公子叛國的證據一並呈遞、清清楚楚,縱是如此,先帝仍舊不願相信。他思索之後,在禦花園中佯打太子,放任父子爭執傳得沸沸揚揚,才好歹為你們葉家脫了罪。如若不然,你在烙印之後便該同死,哪裏能活到今日?先帝何其仁善!若叫他徹底知曉,又是嘔心瀝血、一番糾結,所以我根本沒有告訴他,死無對證的事情,何必給活人添煩惱?”
葉亭宴慘白著臉,鬆了一口氣。
玉秋實沒有注意到他細微的動作:“我知道你想聽這個,在汴河水上亭,你說起舊事,不就是在試探我知道多少麽?今日我告訴了你,還要勸你一句,三公子,今日聽過之後,你也將此事囫圇咽下去罷。今上不是先帝,無暇關心昔年舊事,你若因此事對朝廷不滿,幹脆趁早辭官遠去,以免不得好死。我在點紅台上一番刁難,就是要叫你知難而退——莫將自己逼入窮巷,再悔之晚矣啊。”
冰涼的酒液流過喉嚨,帶來一陣辛辣的刺痛,葉亭宴放下手中的酒盞,似乎聽見虛空中傳來了一個年輕的聲音。
“蒙恩所救……我當為殿下效死。”
“殿下,我別無所願……有朝一日若能盡曉我葉家當年冤屈,雖死無憾。”
“快走,快走罷,殿下……你我君臣,來生再見!”
那聲音一句句在他耳邊響起,紛亂不堪。
最終他於一片嘈雜之中,聽見了“當當”兩聲鈍響。
玉秋實以手指沾酒,彈了兩下金銅所製的酒盞,碎液四濺。
“你我事畢,言語良久,就當是謝你這一壺酒罷……月未西沉,該是我的好時候了。”
“人生何短,彈指,一揮間。世人愛我、恨我、怨我、謗我,有何可懼?我不須世人知我,隻恨身入歧路,事業未竟、無緣得見,春華已過、秋實未結,嗚呼,痛哉!”
月上中天,他伸手握住那柄短刀,有風驟起。
葉亭宴坐在原處,漠然問道:“你可曾有悔?”
“怎地你也有此問?”玉秋實仰頭望天,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漸銳利起來,“自被先帝擢拔,二十三年,我豈能無過?可回頭去想,若從頭擇選,我仍會重履此路,故有過、無悔!”
葉亭宴冷笑著讚了一句:“好氣魄。”
今夜無雲,一輪冷幽幽的月,玉秋實癡癡瞧著,眼中似有淚光閃過:“我一生手不沾血,可已殺人無數,今日有月送我,實是上天有情,上天哪,有情易蒼老啊!大塊載形,勞生、佚老,息我,以死,善吾生、善吾死![1]”
他橫刀自刎,重重跌落在地。
葉亭宴在原處坐了許久,才斂裳起身,衝他的屍身叩了一個首。
“我也該叫你一句老師的,我縱未拜過你,卻從你這裏學到了太多、太多,不知是好是壞。”他嗅到了周遭血的腥氣,“不過若叫你知我是誰,豈非順了你的心意——我已從無間地獄歸來,如今也是你選中的人了。”
額頭沾到了血,葉亭宴伸手一抹,低低笑起來,那抹血痕印在他蒼白麵頰上,襯得他穠麗如豔鬼。
“你雖言語曠達,終歸意難平;可若你知曉了我的身份,縱魂歸天外,亦會欣然罷——我私心,還是不想叫你得善終的。”
*
同一輪月下,劉明忠疾步入了瓊華殿,向皇後低聲告道:“太師已去,陛下稱今日要宿於燃燭樓中,焚香一夜,想是不會到後宮中來了。”
落薇默了片刻,方道:“本宮知道了。”
劉明忠躊躇良久:“還有一事……”
落薇道:“你但說無妨。”
劉明忠膝行向前,伏身道:“舒康長公主與駙馬禁足府中,向來平安無事,但今日夜間,大抵就是太師去的時候,駙馬忽然心痛如絞、如癲似狂,最後竟握著殿下的手,將利器捅進了自己的心口。”
落薇一怔,厲聲喝道:“公主府中斷無利器,他以何物自傷?”
劉明忠道:“似是一根削尖的木簪,那簪本是鈍潤的,不知駙馬磨了多久,竟能一擊斃命。殿下受了驚嚇,本想漏夜進宮,最後還是作罷,隻差小人為娘娘遞了個信。”
落薇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罷了……貴妃呢?”
劉明忠拱手道:“貴妃人在披芳閣,裏外除了服侍的宮人,還有禁軍,莫說鈍器,連消息都透不進一絲去。陛下的意思是,貴妃向來體弱,得知父兄之事難免驚嚇,傷了龍胎就不好了,一切都等來年再說。”
落薇扶著額頭,歎道:“你去罷。”
劉明忠忙道:“娘娘保重。”
玉秋實自刎是戌時中,劉明忠離去已是亥時,她午後一覺睡了三個時辰,此時睡意全無。
落薇在窗前點了一根蠟燭,又趴在案上,耐心去瞧那油蠟一層一層地剝落,化為一灘軟爛的紅泥。
蠟燭燃了一半,花窗外便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不知為何,他沒有急著開窗,於是落薇也沒有動彈,她眼看著對方伸手拂上了窗紙,便笑問:“你在摸什麽,我的影子?”
他在窗外漫聲吟道:“何當共剪西窗燭……[2]”
落薇喃喃地道:“可我瞧不見你的影子。”
一時之間,她竟有些懷疑,窗外究竟是葉亭宴,還是她臆想中的故人遊魂?
葉亭宴靜靜地站在窗外,沒有動作,也沒有言語。
落薇忽地不想推開這扇窗了,她瞧著那模糊的影子,一時有好多好多話想對他說:“秋日分明未至,可故人紛落如葉,就算暫未零落,也在枝頭搖搖欲墜。我站在樹下,無力抵禦蕭瑟秋風,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
窗外人便歎了一聲,聲音輕得像風:“衰蘭送客鹹陽道……”[3]
落薇眼角濕潤,接口道:“天若有情——”
正在這時,忽有一滴蠟油落在她的手背,燙得她哆嗦了一下。
落薇驟然清醒過來,忽地住了口。
她按了按太陽穴,讓自己平靜下來,又想了一遍今夜自己要做什麽,隨後狠下心來,伸手推開了花窗。
窗外的葉亭宴靜靜地站在那裏注視著她,見她看來,他便道:“你還不曾念完。”
夏夜有風,弄響婆娑,蟬鳴不斷,月色正好,她於此景之間,感受到了一種萬物有靈的寂滅。
葉亭宴趴在她的窗欞上,聲音聽起來很幽遠:“衰蘭送客,鹹陽道,天若有情……”
落薇衝他露出一個微笑。
“天若有情……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