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燃犀照水(六)
落薇前些日子閑來無事,與朝蘭和張素無兩人糊了許多犀牛角形狀的燈籠,安了蠟燭,掛在瓊華後殿中小池塘旁的樹上。
那時朝蘭十分好奇地詢問:“娘娘為何要將燈籠做成這怪異模樣?”
落薇笑而不語,張素無指著小池塘中的倒影,耐心地為她解釋道:“有位東晉名臣喚作溫嶠,有一日,他路過一個名叫‘牛渚磯’的地方,聽說此處水潭中有許多怪物,便低頭看去,但水下深不可測,什麽都瞧不清楚。於是溫嶠便點燃犀牛角用以照明,果然照見了許多水鬼。”
“溫嶠燃犀照亮幽冥之事被正史記載了下來,後來人們常以燃犀為喻,稱讚不畏鬼怪、洞見奸邪的壯舉。如今犀牛角難尋,娘娘便做了這樣牛角形狀的燈,掛在小池塘邊,震懾水下群鬼。”
朝蘭嚇道:“這水下真的有鬼麽?”
張素無瞥了落薇一眼,溫聲道:“身在宮中,何處無鬼?不過娘娘是鳳凰,既能洞察,當然能庇佑你我無恙了。”
朝蘭信以為真,進殿去尋更多木條來紮燈,落薇緩緩踱步到張素無身邊,揚起頭來:“溫嶠燃犀照水後,十日便死於非命,今日我也燃起了這犀牛角燈,不知壽數還剩多少?”
張素無回頭看了一眼風中搖晃的燈,想要下跪,卻被落薇製止,於是他露出一個狡黠笑容來,道:“娘娘製的是假牛角,照出的自然也不是幽冥最深處的鬼魂,殺些小鬼罷了,哪裏能損及自身?”
落薇哈哈大笑:“你在藏書閣這幾年讀書太多,又得了那些學士許多指點,倒學得油嘴滑舌了起來。”
如今那盞牛角燈還懸在花窗之下,有風吹來,撩得那燈轉了一圈。
落薇扶著麵前盛滿了冰塊的蓮紋銅缸站起身來,不知自己如今是該哭還是該笑,她茫然地伸手,張素無連忙過來扶住了她的手臂。
“去、去披芳閣……”落薇用力地閉上眼睛,複又睜開,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我們去看看貴妃。”
*
人定時分,園中剛剛傳來一聲石子落地的聲響,裴郗便推開了葉亭宴的房門。
房中已有三人,柏森森撩著袖子,正在為葉亭宴把脈。
葉亭宴把玩著蒙眼的白紗,沒有抬眼:“如何?”
“禁中密報,”裴郗沉聲道,“貴妃有孕了。”
此言一出,三人俱驚,柏森森最先反應過來,瞪著葉亭宴道:“你激動個什麽勁兒,又不是皇後有孕了!”
葉亭宴摸著手臂,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
柏森森立刻打嘴:“是我言語不慎,是我言語不慎。”
周楚吟在一側喃喃自語:“貴妃怎會有身孕?”
柏森森不解:“為什麽你們一個兩個都這樣意外,難不成宋瀾他……”
瞧著那小子雖是心機深沉,但這麽年輕,應該不會……罷?
周楚吟衝他翻了個白眼,先拱手向葉亭宴行了個禮:“無論如何,我先賀過你與皇後。”
葉亭宴苦笑道:“……難道這才是她不聽勸阻的緣由?算起來,太醫院此時診出喜脈,這喜脈至少有一個月了,恰是她執意要動手的時候。”
見柏森森仍是不解,周楚吟便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解釋道:“貴妃有孕,怎能不叫人意外?令成兄想,當年宋瀾與皇後勾結玉秋實竊國,此千秋大罪,稍不留神便是千古罵名。宋瀾娶玉秋實幺女,玉秋實入政事堂,皇後幹政——這是他們的彼此挾製。”
說起來,“森森”隻是他的小名兒,“令成”才是他的字,但柏森森自己不喜,對外總稱自己的名出自《蜀相》,久而久之,眾人幾乎將他原名忘卻。
周楚吟說到這裏,裴郗在一側接口道:“宋瀾寵愛貴妃,是對玉秋實示好,她若不生子,既是玉秋實在宮中的眼線,又是宋瀾挾製玉的棋子,一時不會有事。但無論她是否年少無知,她到底是玉家的女兒啊——她若能順利誕下皇子,難保玉秋實不會起心思,說到底,扶持誰,都不如扶持自己人放心。柏醫官,你說,在這樣情形下,你若是宋瀾,敢不敢叫貴妃有孕?”
“那……”柏森森沉吟片刻,回頭又看了一眼葉亭宴後,他才恍然大悟,“所以,是我們之前想錯了!我們總覺得宋瀾忌憚玉秋實,不會叫他女兒有孕,可如今看來,宋瀾早就決意除去玉秋實了,根本沒有刻意防備,今日貴妃有孕,便是玉秋實的催命之音!”
“錯之,”葉亭宴在他身後沉聲喚道,“早朝之前,朱雀換班,你與默生打個照麵,務必要弄清楚,貴妃身孕,究竟是宋瀾默許,還是另有隱情?”
裴郗肅然應道:“是。”
*
落薇到披芳閣時,見門前劉禧正垂首恭立,便知宋瀾也在殿中。
守門的宮人對視一眼,通傳之後才將她放進去。
殿中擺了許多燭架,映得亮亮堂堂,因是夏日,進門處還擺了幾缸冰塊,用以消暑。落薇走到榻前,見宋瀾穿了件玄色金龍袍,正親手端著藥碗,喂玉隨雲喝藥。
他動作悠哉,甚至每一勺都親自吹過,極為細致耐心。聽見腳步聲,玉隨雲從軟枕中抬起眼來,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見是落薇,她本想彎著唇角笑上一笑,最終還是沒有笑出來,反而將臉別到了一邊。
宮中盛傳貴妃年少跋扈、不尊皇後,二人不睦已久,如今這副戒備神態,倒也不意外。
落薇麵無表情地在榻前下跪:“臣妾見過陛下。”
頭頂的金冠一晃,尚未壓著她垂下頭去,小皇帝便擱了藥碗,上前來扶起了她——從前他不許她在跟前行大禮,如今二人半月未見,他對她竟還如從前一般親密,仿佛什麽嫌隙都不曾有過。
“阿姐來得倒快,”宋瀾衝她笑起來,露出尖尖的一顆小虎牙,“我接到消息便從乾方殿來了,你離得遠些,腳程卻和我差不了多少。”
見玉隨雲扭過頭去,不肯對落薇行禮,他便有些無奈:“隨雲年輕,阿姐不要與她計較。”
落薇好不容易才咽下了言語中的顫抖,勉力笑道:“自然,這是靖和年間的第一個孩子,本宮一定會好好照料貴妃妹妹的。”
宋瀾高興道:“是啊,我要有第一個孩子了,想來像是做夢一般,這天地之間,終於有我的骨、我的血了。”
他越說越激動,神情狂熱,是發自內心的喜悅,落薇盯著他唇邊的酒窩,感覺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一聲接著一聲。
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失態,宋瀾回過神來,牽起了她的手,溫聲道:“隨雲要休息,咱們先去外麵走走,不要打擾她了。”
落薇應道:“好。”
他的手指還是這樣冰,甚至比平時還要涼一些,落薇與他牽著手走過披芳閣後的長街,經過點紅台前種滿海棠花樹的園子——如今是盛夏,棠花早已開敗了,樹上隻餘下寂寂葉片,與其他鬱鬱蔥蔥的林木混做一團空綠。
宋瀾經過此處,突然起興,叫劉禧領著眾人等在林外,自己則和落薇一同走了進去。
林中回**著風拂過葉片的沙沙聲響,和盛夏悠長的蟬鳴,所幸樹蔭森涼,走了許久也不覺得炎熱。
“阿姐。”
不知過了多久,宋瀾突然停了腳步,將魂遊天外的落薇喚了回來,落薇應了一聲,感覺到他鬆開了緊緊握著自己的手。
手心全是黏膩的冷汗,宋瀾渾然不覺,隻是繼續微笑著道:“你高興嗎?”
落薇掩飾道:“陛下有了後嗣,臣妾必然是高興的。”
宋瀾卻搖頭:“我不是說這個。”
他順手摘了一片葉子,拿在手中撕扯,口氣雲淡風輕,卻聽得她毛骨悚然:“隨雲有了身孕,你就不需要再與太師鬥了,若這孩子生下來時,太師還在朝中,這樣強大的外戚,朕可怎麽辦才好啊?”
她來時驚愕,心中過了無數種念頭。
沒想到最終竟和她猜得一般無二——宋瀾根本不介意玉隨雲有孕,甚至還殷切盼著自己早有子嗣,因為從她進宮那一天開始,他就決意要殺玉秋實了。
她本該高興的,這一場仗打到最後不戰而勝,往後甚至不需要她自己耗費多少功夫。
但她望著麵前人的笑靨,隻覺得脊背一陣陰森的寒氣。
玉秋實是宋瀾在資善堂中的啟蒙先生,那段無人關注歲月中唯一支持他的人,後來他冒著殺身風險、冒著千古罵名扶他上位,與他一起在她麵前做戲,懷疑她知曉了當年舊事、屢屢進言——就算猜到宋瀾最後不會留下他,可連落薇都沒有想到,他對玉秋實的殺心竟然生得這麽早、動手的時機竟然選得這麽隨意。
她知道宋瀾並不如表麵看上去那般無害,更曉得他的心狠手辣、忘恩負義,可如今情形,竟還是讓她不寒而栗——或許,宋瀾比她想象當中還要狠心一些。
落薇閉上眼睛,勉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順著宋瀾的言語說道:“太師在陛下登基之前便野心勃勃,更將你推出來做靶子,這些年,他在朝中翻雲覆雨、屢屢弄權,臣妾有心為陛下分憂,可總是忌憚著他。如今貴妃有孕,陛下切不可再心慈手軟了,你我聯手,這次定將這危及君權之人徹底鏟除。”
宋瀾聽了這樣一番言語,仍舊沒有什麽反應,隻是笑吟吟地瞧著她。
這樣被他瞧著,落薇簡直疑心宋瀾早猜到了她心中的所思所想,然而小皇帝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口,轉頭繼續往林深處走去:“阿姐說得是。”
他走了幾步,張開手臂伸了個懶腰,落薇跟過去,聽見他輕輕地問了一句:“非如此不可嗎?”
宋瀾是在問她是不是非要除去玉秋實不可。
他分明已經做了決定,仍要假惺惺地開口,落薇伸手,為他拂去了肩頸上的落葉:“當年不敬,如今不恭,陛下將要親政,難道想要一直被他拿捏嗎?”
“是啊,”宋瀾一收手,摸到了她的後腦勺,他像是托著什麽稀世珍寶一般將她捧近了,很輕很輕地說,“其實,倘若你早些有了身孕,朕早就對他動手了,何須你勞心勞力、熬煎心血地籌謀?”
宋瀾如今已經比她高了,低頭看來時,帶了一種她從前很少感覺到的威壓。
這種居高臨下的姿勢讓落薇很不舒服,她下意識地扭頭,想要掙脫他的轄製,宋瀾卻不肯放手,雙手順著她的臉頰摸到了她的脖頸處,微微用了些力氣:“他不過是一個權臣,你是我的親人,在這後宮中,除了母親,我最親的人隻有你了。前些日子我不去尋你,是在生你的氣,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要對付他,何必親自動手?”
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演得十分動情,落薇眼睫微顫,飛快地入了戲,她回抱住他,將頭埋在了他的肩上:“我也隻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罷了,你我尚且年少,太師卻在朝中經營多年,倘若他哪日看我們不順眼,豈非重履李斯之禍?”
“那就去做罷。”宋瀾抬手摸了摸她的後背,在她耳邊落下一吻,“去做罷,做你先前想要做的事情,若是不足,我再借兩個人給阿姐。當年你我迫他讓步,便是認下了他有從龍之功,想要不留話柄,還得給他加項罪名。”
二人牽著手往回走,走了五步便齊齊停下,對著彼此說了一句“謀逆”。
落薇僵硬地扯出一笑,宋瀾拍著手,仿佛在與她討論什麽好玩的遊戲:“我與阿姐,果然是心有靈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