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得鹿夢魚(二)
落薇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指,張了張嘴,隨即又緊緊地閉上了。
葉亭宴耐心地攬著她,等她的答複,並未再多話。
“我不知道。”
沉默了半晌,落薇忽然道。
葉亭宴一怔:“什麽?”
“我答的是你那一句‘卿知否’——怪道陛下要叫葉大人去審案子,若是不察,我險些被你繞進去了,”落薇十分平靜地說,“你問我為什麽要救她,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她勾起唇角,在他身後把玩著他不常束起的長發:“邱雪雨少時確實與我有些交情,她是個灑脫性子,對我的脾氣,不過那點子交情又能算得了什麽?後來不常見麵,便遠了,她全家涉罪,原該是一個不留的,我怎麽知道她會出現在內廷中?”
子時已過,夜色漆黑,這原該是一個人最最脆弱的時候。
葉亭宴聽著這番話,忽地覺得落薇身上結的這層冰殼,實在是太厚了。
她就在他的懷中,溫香軟玉,他們曾經雙唇相貼、雙手緊握過,可她居然沒有一刻卸下過對他的防備。
他想起海棠樹下笑得天真無邪的少女,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
究竟是這些年將她逼成了這個樣子,還是他從來不曾了解她?
落薇還在繼續道:“後來我在宮中擇選下人,一眼瞧見她,覺得她與邱雪雨生得有兩分相像,有些傷情,便叫她貼身服侍,後來又是因著她做事細致、口風嚴謹,才愈發信任。造冊中她祖籍越州,姓馮,名煙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過了兩省十三道擇選,我怎麽會懷疑?出了紕漏,叫罪臣之女進宮,是督管此事兩省官員的過錯,葉大人為何要來審我?”
她伸手撫過自己的傷口:“如今想來,她該是恨透了我的,當年她曾來求過我,我不願沾手,沒救她一家上下。我本以為她早就死了,誰知她竟活了下來,還隱忍蟄伏在我身邊,要不是我會些功夫,飲食又精細,恐怕她早就下手了,那日你送信來時,也是我一時出神,才讓她找到機會。”
落薇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覺得眼前有些微微的眩暈——這些話在她心中過了好幾遍,若說得慢了,怕說不下去。
語罷,她才發覺自己好像犯了個錯誤。
——這是她準備給宋瀾的說辭,宋瀾隻知煙蘿是她的近身宮人,不知她們如此親密,可麵對葉亭宴,這分明是一個蹩腳的謊言!
葉亭宴攬緊了她的腰,不鹹不淡地問道:“是嗎?”
落薇頃刻便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私會的這許多次,她身側跟著的都是煙蘿!
若煙蘿真有她言語中這樣恨她,恨到不惜性命刺殺,那她為何不直接將他們二人有私之事告訴宋瀾?
這顯然比刺她這一簪更能傷她。
葉亭宴鬆開了她,將她小心地擱在身後的攢花軟枕上,見她神色僵硬,忍不住笑了一聲:“娘娘,怎地不繼續說了?你在怕什麽?”
他坐在她的榻上,斜傾了身子,故意將她往裏擠了一擠,搶了她身後的半個軟枕。
兩人近得幾乎鼻尖貼近,落薇的手在黑暗裏摩挲,想要去找那隻方才掉在錦衾之間的釵。
但她還沒找到,葉亭宴就冷不丁地開口道:“當年牽涉邱雪雨全家的案子,是陛下、太師和天下文人一同促成的,你左不過是與她有些交情、沒有幫她罷了,邱雪雨就算恨你,也不會恨到越過陛下罷,向他告密你我之事,將我們害死,於她有什麽好處——你應該這麽對我說,理由還不好找?”
這個人!
她脫口而出時就開始後悔,本還存些僥幸,或許他一時疏忽,也察覺不到什麽,可他就像她肚中的蛔蟲一般,甚至比她自己都更早地發現了她防備之下的破綻。
葉亭宴繼續用溫熱的手指撫摸她的臉,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人在子時之後這樣脆弱,你怎麽不信?”
落薇棋差一子,所幸不致滿盤皆輸,她略一思索,幹脆伸手攀上了葉亭宴的脖子,立刻改了說辭:“那些話是騙別人的,你要我說實話,實話便是我與阿霏確實相交甚深,當年我知道她是被牽連,又沒有旁的辦法,便保了她一命。玉秋實發覺了她的身份,是我的過錯,她為了不牽連我,才刺了這一簪。”
她主動湊到他的耳邊,嘴唇擦過他的側頰,一個漫不經心的獻吻:“為我保她三日性命,你能不能做到?”
葉亭宴蹭了蹭她的臉,溫言道:“你若是問我能不能保她一命,我還真不敢應,但若是三日——好。”
落薇攬著他的手緊了一緊:“這三日,我要她在朱雀少受酷刑,麵子上的皮肉傷無妨,可不能落下任何傷及根本的苦楚。”
“好,”葉亭宴仍是順從地答道,他學著她把玩她垂在身後的長發,忽地又問,“倘若我告訴你……”
他清了清嗓子:“若我告訴你,今日你舍她一命,我有辦法立時為你將玉秋實拉下水來,你肯不肯?”
落薇心中“咚”地一跳,可還是下意識斬釘截鐵地回答:“不。”
葉亭宴完全沒料到她答得這麽快,錯愕道:“娘娘不要考慮一下?”
落薇剛要搖頭,又覺得自己表現得似乎過於明顯了一些,於是遲疑一瞬,隻聽葉亭宴繼續道:“一個婢女、一個舊友,為你鏟除一樁心腹大患,免去可能綿延數年的煩憂,這筆買賣,實在上算——西園那樁命案,你不是做得很好麽?”
落薇想起張步筠來,隻覺又被刺了一簪,不見涔涔流血的傷口,隻有心頭呼嘯的風聲。
“她知道你這麽多秘密,我直接為你殺了她,既免了你的後顧之憂,又能扳倒玉秋實,可謂一石二鳥,”葉亭宴的手指在她脊背上打圈,有酥麻的顫栗感從他劃出的痕跡向外蔓延,他說得很慢,似乎是真心覺得疑惑,“不心動嗎,娘娘?”
落薇想要反駁,心頭一轉,又嗤笑自己為何要向他解釋,在他這樣的人心中,隻要能達到目的,有什麽不能舍棄?
於是她隻是簡單地答道:“我留著她,還有旁的用處。”
葉亭宴又問:“為何是三日?”
落薇道:“三日後我傷能下地,可以去見她一麵。”
說完之後,良久不聞對方答複,落薇正想再開口時,葉亭宴便直起身來,在她側頰上落下了一個濕潤的吻。
一吻便罷,似有纏綿的情意和無法出口的哀思。
他從榻上起身,撫了撫自己襟上的皺褶,口中散漫地吟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娘娘原來是有情的。”
落薇掩飾了方才那一吻下莫名其妙的心悸感,冷笑道:“有情無用,我已說過,她對我有旁的用處。”
葉亭宴輕笑了一聲。
不知為何,今夜落薇總覺得對方十分柔軟:“你笑什麽?”
葉亭宴答非所問:“我急著回去審人,若走晚了,可要被發現了,不能秉燭一觀你的寢殿,真是可惜。”
他半撩著紗帳,回過頭來:“你瞧我穿林衛的袍服,好看麽?”
殿中這樣黑,她除了那一片熱烈的緋色,幾乎什麽都看不清楚,然而落薇還是眼睛都不眨地說著假話:“葉大人是濁世佳公子。”
葉亭宴也不在乎她說的是真是假,饒有興趣地繼續問道:“比起粉衣,哪個更好看些?”
落薇耐著性子道:“你還不走?”
葉亭宴道:“那我改日再來看你。”
這句話說完了,他垂手放了簾子,卻沒有離開,仿佛在等她的答複,落薇扶著軟枕,低聲道:“好。”
葉亭宴便向外走去:“下次再叫你那個姓李的小宮人值夜罷。”
落薇一怔:“你把她怎麽了?”
“沒怎麽,隻不過是聞了些迷香罷了,說不定睡得還更好些呢。”
紗帳一揚,他便不見了蹤影,月光皎潔,在殿中落下花窗的影子,周遭靜謐無聲,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
朱雀司原有內外二館,一館設在皇城外的禦街上,是簪金衛的舊館,早先還是皇城司所在之地,另一館則設在乾方殿東出百步之地,離瓊華殿算不得近,幸而葉亭宴對皇城十分熟悉,才能靈巧避開重殿的守衛,又不致耽擱時間。
他在元鳴的房中換回了深藍官袍,才施施然回去,朱雀衛皆知他是皇帝近臣,十分恭敬,見他歸來,紛紛上前問好:“葉大人可休息好了嗎?”
葉亭宴裝模作樣地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甚好。”
他接了遞過來的燭台,秉燭往朱雀司深處走去:“犯人如何了?”
一人答道:“照大人吩咐,她在朱雀最深的獄中獨自待了半日,未有飲食,也不曾上刑,隻等您此時去問話。”
葉亭宴點點頭,道:“你們都去罷。”
眾人知曉這女犯是刺殺皇後的重犯,又知皇帝特地派了近臣來審,是有不想叫旁人聽見的隱秘事,便知趣地紛紛告退,甚至清空了他審訊處左右的守衛。
元鳴則被葉亭宴留了下來,他接過那蠟燭,低聲道:“小人照殿下的吩咐,為她所在的獄中留了一支蠟燭。”
葉亭宴推門進去,看見煙蘿被捆在正對門口的刑架上,她似乎十分困倦,半死不活地垂著頭,身上殘餘著晨時抗拒追捕留下的各色傷痕。
所幸朱雀尚未對她動刑,獄中也留了光,一番關押,不至叫人精神錯亂。
葉亭宴示意元鳴關門,隨後走近了幾步,煙蘿恍若未聞,自顧垂頭,隻有嘴唇微顫,他湊過去聽,發覺她口中在斷斷續續地唱著一首詞。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他聽罷了這句,正想開口,卻聽煙蘿一頓,連口氣都多了幾分希冀:“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