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西園筠生(五)
“成慧太後曾居西園,陛下不喜此地,於是西園荒廢許久,除了些許灑掃宮人,平素並無人至。”葉亭宴緩緩回答,“久而久之,西園便成為宮人們密約之地,逯恒與張司衣俱在宮中當差,長日無趣時,也在此私會過。”
成慧太後便是宋瀾生母,宋瀾登基後,為生母和先皇後都加了極好的號,並以先皇後為尊,生母為輔,此舉得了朝中文官的交口稱讚。
宋瀾初登基時,不熟悉帝王事務,有些不放心交給玉秋實的事,都是落薇處置,真要算起來,她這些年接觸朝政竟比後宮事還多些。
不過落薇行事有章法,信得過的掌事宮人和各位女官亦盡心盡力,這種曆朝曆代都有的密會之事,眾人就算撞上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葉亭宴便繼續說:“事發當日,逯恒與張司衣在西園中密會,二人不知因何起了大爭執,張司衣說了叫逯恒怒不可遏的言語,於是衝動之下,他拔刀傷人,隨後將人棄屍井中。”
落薇緊盯著他問:“怒不可遏,乃至拔刀傷人?是什麽樣的言語,讓逯逢膺這見多識廣的金天衛首領惱怒至此?”
葉亭宴麵上浮現了一絲笑意,似有些譏誚,但一晃而過,落薇並未瞧仔細:“左不過是張司衣移情別戀,叫逯恒受辱,或是逯恒移情別戀,急於反悔罷了——這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外人堪不破,但確是能叫人生,更能叫人死。”
落薇默了片刻,方才開口道:“隻為情愛,便能生出這樣的殺念?”
葉亭宴一字一句道:“心愛之物被人橫刀奪去,心愛之人背棄舊日誓言,焉有不傷、不恨、不怒、不妄之理?”
他今日的聲音愈見低沉,與往日似有不同,落薇本仰頭專心看著對麵的花雨,聞言卻像是聽了十分驚詫之事般,猛地瞧了過來。
葉亭宴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沒有來得及避開,於是就這樣回望回去。
望得久了,眼中酸澀,不免蒙了層水光。
落薇表情不明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收斂目光,低笑了一聲。
葉亭宴問:“娘娘為何這樣看著臣?”
落薇移開了目光,盯著自己衣袖新落的花,低聲答:“你的聲音,有些時候,很像本宮的故人。”
葉亭宴道:“臣……不也是娘娘的故人麽?”
落薇漫不經心地說:“是啊。”
兩人之間忽地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葉亭宴耐心地跪著,等著落薇再次開口。
落薇卻仿佛忘卻了這人在眼前一般,良久沒有言語。
劉禧踮腳看了一眼,低聲問身側的煙蘿:“娘娘和這葉大人怎地都不說話,這是問完話了,還是?”
煙蘿卻道:“娘娘並未起身,怎能算是問完了,勞劉翁多等一會兒罷。”
劉禧連連道:“豈敢豈敢,都是為臣的本分。”
果然,煙蘿話音剛落,葉亭宴便說了句什麽,引得出神的皇後娘娘麵色微變,將頭轉了回來。
“你說什麽——”
葉亭宴垂著眼瞼,舒了一口氣,眉頭微微蹙起,將剛剛的言語仔細重複了一遍。
“臣道,這情愛之事,其實是臣和陛下的猜測,也是陛下示意臣如此告知娘娘的。逯恒在招認之前,便被朱雀司拔了舌頭,什麽都沒說,這拙劣言語,娘娘為何立時篤信了呢?”
有風吹過,園中花影搖曳,滿地紛亂。
落薇問:“葉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葉亭宴不卑不亢地道:“臣有一惑,請娘娘為臣解惑。”
“言來。”
“那一日,臣在去往點紅台的路上,不慎衝撞了娘娘鳳駕,臣跪在路邊謝罪,鳳駕去後,臣惶恐,欲尋同僚並行,於是折返,隨後——”
他說到這裏,仰頭向上看了一眼。
當日春光晴好,一片雲過來遮了日光,他才能抬頭,那時仰觀,瞧見的是澄碧天色、綿白雲朵。如今仰頭,他順著倒掛楣子,瞧見的是漆色鮮豔的簷枋,還有太平梁最尖處的黑暗。
那裏描了幾隻白色的鳥類,似乎也想從這漆黑穹頂飛到天上去。
“臣瞧見娘娘宮中的內人——便是那邊站著的那一位——步履匆匆地往西園去了,過後不久,臣負傷,小裴大人來時,便撞上了西園疾跑的宮人。”
落薇順著他的目光朝煙蘿的方向看了一眼,煙蘿不知她的用意,有些擔憂地抿了抿嘴。
“隨後臣接手此案,議定案犯、謄寫卷宗時,忽地生了個有趣的念頭。”
“此案移到逯恒身上,全憑小裴大人拾得的那枚青玉指環,也緣自西園宮人見拋屍之地大門洞開——逯恒敢行此事,是篤定西園鑰匙隻有金天衛有,那處又人跡罕至。屍朽成骨,過上幾年便無人能追根尋底了,可除卻他自己,還有誰能開門相邀?”
“再者說,指環本屬私密物,案發有五日之久,逯恒必定察覺到丟失。回去尋找過,指環若丟在小裴大人能隨手拾到的地方,他自己怎麽會尋不到?”
言罷,葉亭宴依舊用那樣溫柔和緩的聲音道:“娘娘可能為臣解惑?”
“葉大人的意思是,那一日,是本宮遣人,開西園門,丟棄指環,又假借為大人請同僚之機,叫那宮人刻意撞上,將事情鬧大?”落薇麵上神情未改,甚至懶洋洋地抬手鼓起了掌,“精彩,實在精彩,大人這一番言論比刑部經年老吏更甚,若非本宮身處其中,簡直要稟了陛下,將大人調到刑部做尚書郎才好。”
“娘娘初時百般試探,在朝野議論間推了一把,不惜自己的聲名也要將案子交到臣手中。”葉亭宴仿佛沒有聽見她後半句話,隻是順著她的話頭繼續道,“事後更是冒險赴約,暗示臣‘順利’地破了案——娘娘玲瓏心計,不費吹灰之力鏟除敵手,片葉不沾身,實在叫臣拜服。隻是不知,逯恒與娘娘結識亦久了罷,娘娘與他有何舊怨呢?”
落薇冷冷地問:“你可知攀誣本宮是多大的罪過?”
葉亭宴並不很真心實意地道:“臣罪丘山。”
他說話又輕又緩,娓娓道來,落薇聽在耳中,竟然自脊背漫延過一片細細的顫栗來。
心跳如擂鼓,不僅是驚詫和恐懼,更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在。
她瞧著他平靜淡漠、又暗含鋒刃的麵孔,莫名被那種感情操縱,突然低低地笑出了聲。
她笑得越來越大聲,旁人看來,隻以為是皇後聽了什麽叫自己萬分喜悅之事,可葉亭宴望去,確信看見了從未在這舊日親密之人臉上瞧見過的、陌生含蓄的瘋狂。
落薇以氣聲問:“大人說得樁件細致,可是——你有證據嗎?”
葉亭宴輕聲細語地道:“如今那西園疾行的宮人不是已到娘娘宮中當差了麽?當日瞧見的……也隻臣一人罷了,娘娘是最細心之人,想要不落痕跡,怎麽會為臣留下證據。”
於是落薇拊掌大笑:“那本宮方才說錯了,大人不該去刑部,該去瓦肆說書才是,且大人說了這麽多,本宮也有一惑,請大人答。”
葉亭宴尚未說話,落薇便飛快道:“點紅盛會當日,大人在道上是‘不慎’撞見本宮的罷,本宮記得,你是說道路不識——那你是怎麽知曉,本宮宮人去的是西園方向,又是在哪裏探得了高陽台這一廢棄宮室呢?大人對皇城之路如此熟悉,這些年來,當真對汴都毫無關心嗎?”
聽了這話,葉亭宴唇角的笑僵了一僵。
落薇繼續道:“秘密,之所以為秘密,便是傳揚出去,亦有矢口否認的底氣,本宮有,大人有沒有?”
二人相視,忽地笑開。
葉亭宴伏下身去,揚聲道:“臣多謝娘娘解惑。”
落薇揮手叫他起來:“本宮要問的也問完了,逯恒一案,葉大人辦得漂亮,內外妥帖,隻是秋日太遠,雖陛下心定了,但逯逢膺未死,本宮總是替張司衣不平的。”
“娘娘放心,秋後行刑人多,朱雀司定然不願湊刑部的熱鬧。另外,臣請旨,張司衣是娘娘舊人,屍身如何處置?”
“本宮會著人厚葬,發還母家,同賞她的家人,念經祈福,葉大人有心。”
“臣替司衣深謝娘娘。”
落薇略微點頭,滿意道:“如此再無疏漏,本宮不便留客,葉大人,傷可好些?早些出宮罷。”
葉亭宴起身揖手,他跪得太久,有些站不穩,扶著廊柱才站定了,剛轉過身去,落薇便在他身後突然道:“對了,大人可知,高陽一台,得名何處?”
路邊的紫薇沒開花,地上不知被誰栽了幾株蔫蔫的一葉荻,它常生在山坡林間,如今嬌養園中,反而不再茂盛。
葉亭宴看著它們,住了腳步。
劉禧和煙蘿遠遠地朝二人走了過來,趁二人未至,葉亭宴低聲答道:“是宋玉的《高唐賦》——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1]。”
落薇道:“本宮上次登台,猶是少時,去歲清明,陛下出郊行祭,本宮身子不適,未能同行,在高台下瞧了瞧那處的瑾花,朝生暮死,何其可憐。”
葉亭宴回首,道了一句:“娘娘保重身子,切勿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