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西園筠生(四)

“批折子批得頭昏,出門看今日月華如水,甚是思念阿姐,”宋瀾與她依偎著從內室走出來,嗅到殿中清冽的氣息,不由笑問,“阿姐今日燃的還是上回我聞見的那味香麽,叫……”

落薇溫聲道:“左右不是什麽重要的名字。”

宋瀾道:“是啊,我總記不住。”

宮人放下紗簾,宋瀾斜斜倚在她身前,撿了袖中兩枚琉璃骰子把玩。

落薇見他手中那琉璃物件兒轉得飛快,便知他有心事,不過她也沒有急著開口問,反是伸手按在他的太陽穴上,為他細細揉捏了一會兒。

果然,宋瀾得了她的安撫,眉心鬆緩了許多,隨意地將那琉璃骰子一擲,開口道:“阿姐,我有樁為難的案子——”

落薇便問:“是逢膺的事?”

宋瀾點頭:“逢膺做出這樣的事,還險些將火燒到你的身上,著實可恨,但他多年以來忠心耿耿,今日我去看他,他痛哭流涕地喊冤,說雖有舊情,但張司衣是自盡而死的……我知曉他殺了人還不肯承認,心思是壞了些,可總覺得有些不忍。況且,亭宴著人去搜他住所,尋到了……皇兄的舊物,他是皇兄提拔起來的人,不忘舊恩,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舊物?

落薇一怔,明白了幾分,唇角露出一分微不可聞的笑意。

葉亭宴歪打正著,為逯恒尋來的必殺之招居然是這個。

午後葉亭宴留在宋瀾處與他密談,一張妙口,幾分舊情,將帝王疑心挑撥到了極處——逯恒殺人,宋瀾並不在意,可他本就是叛舊主的貳臣,此番叫宋瀾發現他竟顧念往事才是最重要的。

不論真假,定然心驚,疑心一生,不得不棄。

首鼠兩端之人,本就不宜做心腹。

宋瀾雖然如今才設朱雀司,可這些年在朝上朝下並非沒有旁的可用之人,殿前司都指揮使、禁軍和金天衛,先前他找不出人頂上,如今還能找不出?

於是落薇道:“人情雖在,可哪裏能大過法典?我知曉陛下心軟,但不要因一人損了自己名聲才好。”

宋瀾就勢應道:“阿姐說的正是。”

第二日晨起宋瀾走後,醫官署近侍前來問安,進門又聞見熟悉香氣,他提著藥箱上前來,連連搖頭:“娘娘長久用此香,不怕傷身?”

殿中宮人被遣出門,落薇嗤笑了一聲,道:“隻有他來時,我才點一會兒罷了——用香,總比時時喝藥好些,去歲藥喝得急了,不還病了一場麽?本宮如今是最最惜命之人了,哪裏能傷著自己,繆醫官多慮了。”

*

朱雀司得了宋瀾的授意,自是雷厲風行,清明之前就將逯恒查了個底朝天,除卻殘殺宮人之外,另有濫賭好色、私放印錢等諸多罪行。

宋瀾親自又去瞧了他一回,出門不久便下了口諭,令刑部和典刑寺複審、禦史台確信後挪到刑部大獄去,照大胤律法秋後問斬。

逯恒去後,金天衛順理成章地由他副手接下,此人身手不錯,平素亦是誠懇寡言,宋瀾將人叫到禦前問了一番,又細細查後,覺得堪用,便沒有再換新人——金天衛都是仔細擢選出來的,倘是新首領,怕短期不能磨合,生出許多旁的事來。

許是這件事耗心力,又要準備清明祭禮,一連七日,宋瀾都未入後宮,落薇亦忙著清明之事,一直沒有尋到合適時機開口。

第八日宋瀾來尋落薇商議清明祭祀的典儀細節,落薇與他議定了,斟酌片刻,謹慎開口:“聽聞子瀾發落了逢膺?”

宋瀾將手中的筆一扔,頭也不抬地答道:“是。”

“人挪到刑部之後,妾想去見逢膺一麵,”落薇道,“他做下這些事,自然已無甚舊情可念,隻是張司衣是我的貼心人,她的事,妾想聽逢膺親口說。”

宋瀾一怔,眼神閃爍了幾下,思索半晌才開口道:“阿姐,不是我不肯,他先前在朱雀司遭了許多刑罰,血淋淋的,可怖得很,若是驚了你可怎麽好?既無舊情,還是不必去了,阿姐想知曉張司衣之案始末,我叫葉大人來給你回話可好?”

落薇本就心知宋瀾不可能放心她去見逯恒,說這番話也不過是為了正大光明地將葉亭宴叫過來問話,如今目的達成,自然別無他言。

“如此也好,多謝子瀾。”

宋瀾嗅著殿中的甜香,笑嘻嘻地回過身來道:“早說阿姐與我,不必稱妾,更不必言謝。”

落薇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後,她心中一動,又問道:“那葉三公子可堪用嗎?”

“他是個辦事有數的人,”宋瀾並不忌諱與她談論朝政,閉著眼睛道,“隻是阿姐也知道,咱們身側波詭雲譎,我雖著人將他的底細查得清清楚楚,但人心如何,終究難測。我叫他過來,也是勞阿姐掌掌眼,畢竟是舊識,若可用,便再好不過了。”

落薇溫聲應道:“子瀾放心。”

*

第二日早朝之後,葉亭宴跟著宋瀾一同來了瓊華殿。

宋瀾從瓊華殿園中穿行而過,還沒走到殿門口,劉禧便匆匆追來,說幾位大人尚未出宮便折返,回了乾方後殿等他議事,好似是江南今春有旱,來了急報。

宋瀾無奈,隻得將劉禧留下,叮囑了幾句後便離開了。

葉亭宴跟著劉禧自開得繁盛熱鬧的海棠樹下走過。

他垂著頭,看著地麵上零落的光影和斑駁的落花,不知為何,每走一步都覺得十分恍惚,像是行在雲端一般。

一切好似都沒有發生過,不曾有刺殺、背叛、鮮血、眼淚,也不曾有詭計、偽裝、傷病和假麵。他昂著頭去看自己親植的海棠,途經一簇一簇深淺不一的紫薇,它們親密地植在一園之中,正如他與廊下青梅難舍難分的十餘年。

葉亭宴微微抬眼,看清了站在長廊盡處涼亭中的落薇,她穿了皇後常服,低沉的緞色——在他渺遠的記憶中,小姑娘總是偏愛豔色、輕紗多些。

可喜好總會改變,人心也是一樣。

今日天太晴,日光晃眼,他不敢抬頭,也不能多看,隻是匆匆行至陰影下,熟練地屈膝行禮:“臣叩見娘娘。”

落薇扶著簷柱坐下,並未叫他起來,她出神地瞧著身旁晴好的天色,伸手欲接幾片飛舞的粉白花瓣。

微風一吹,花瓣落在手心,又飛快遠去了,她重新去抓,一無所獲,手心空空如也,如同什麽都不曾擁有過。

煙蘿將園中所有宮人散了出去,隨後同劉禧一起守在二十步開外的廊下。

皇後私見外臣不妥,從前落薇處理朝政,都有宋瀾在身側。

今日宋瀾不在,他臨行前特地叮囑了劉禧一句,皇後要與葉大人說的是內廷私密之事,萬不可叫旁人聽見,又要避嫌,於是二人會見便改在了園中,有侍者遠遠守著,事後問起來,也算有說法。

葉亭宴等不到她的吩咐,便自顧地直起了身子,跪坐在她的腳邊,落薇懶懶瞥他一眼,聽見葉亭宴一本正經地說:“臣早聞娘娘賢名,今娘娘會見外臣,難道不應正衣冠、端肅坐?”

落薇被他逗笑,遠遠地瞥了劉禧和煙蘿一眼,掩口道:“葉大人要是禦史台那起子儒生,本宮還不會見你呢。”

她將“見”一字咬得繾綣,葉亭宴抬眼看去,見花樹下美人如玉,想出口諷刺一句,心口微窒,卻沒說出話來。

他垂著頭,見自己的手在抖,於是便往寬大的袍服中藏了一藏。

落薇並未見他這細小動作,她拂落了肩上的落花,在廊下直起了身,雙手也規矩地交握了,莊嚴吩咐道:“葉大人,說罷。”

葉亭宴拱手道:“臣細細地審了,說來太多,不如娘娘問罷。”

落薇便直接問:“逯逢膺因何要殺張司衣,二人是否有舊?”

“娘娘睿智,”葉亭宴飛快地接口道,“昌寧末年,張司衣得娘娘賞識後,機緣巧合,同當時還跟隨著先太子的逯恒大人結識了,一年後,張司衣被調入宮中,於是接觸更多。陛下登基,二人私下定情,逯恒便勸說張司衣早些辭官歸去,放入民間後,他就可以開口求陛下賜婚。”

“是而,張司衣才來尋我,說要出宮,”落薇思量著道,“照葉大人所言,逯逢膺已動娶妻之念,又是為何要殺人棄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