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目窕心與(三)
汴都野郊外有一座低矮的山坡。
不同於莊嚴肅穆的皇家陵墓,它極為平凡,山道上野草稀疏,隻有山頂墓園邊種了幾棵淩雲的高木。
落薇並非初次來到這裏——剛結識周雪初的時候,周雪初從江南跟著她回汴都,先帶她來到了這個地方。
“這座山是我祖父買下來的,山上葬了他許多朋友,每到清明,祖父和祖母常常念叨這裏,所以我和兄長每次來汴都,都要來為他們拜祭。”
宋泠握著她的手,與她一同路過高高矮矮的墓碑。
這些墓碑曆經三朝,風吹雨打,幾乎看不清墓主人的姓名,墓園中淩雲木卻依舊繁盛,為他們撐起了一大片陰涼的樹蔭。
落薇站在這些墓碑之前,心下隻覺淒惻。
人活一世,轟轟烈烈地爭過、搶過、愛過、恨過,濃墨重彩,不能盡述,然而死後,終歸隻是這黃土一抔。
相伴在側的隻有長久的寂靜,和穿過樹葉的微風。
宋瀾將人世間最後一顆“衰蘭”留在了乾方殿最顯眼的案上,柏森森拿到之後,終於不必再取宋泠的血為落薇做藥引,在他一番努力之下,她體內餘毒被清理殆盡,再不複從前呼吸急促、久病不愈的痛苦了。
“當日你得知中毒之後,為何這麽平靜?”
柏森森忽而在她身後問:“你和靈曄都很平靜,在大河前辭別宋瀾,亦是決絕——當初我並未尋出解毒之法,也直白告知過你若再殫心竭慮,恐有性命之虞。”
若知自己不久於世,為何還要拚盡全力地走下去?為何還能篤定自己一定會贏、絲毫不顧惜後果?
落薇與宋泠對視了一眼,沉吟道:“……我想把我相信的東西證明給天下人看。”
“利益之下、人心之下,世間仍有虛無縹緲的情誼、通行於世的道理,倘若施恩,就能得到好報;倘若作惡,必將受到天譴。真相大白於世的那一日,世人會稱讚美麗高潔的品質,鄙夷卑劣惡毒的心思,我想做……讓我覺得快樂和正確的事情。”
宋泠與她十指相扣,重複著當初在許州宴山居化寺中的誓言:“我們年少之時,立誓要澄清寰宇、教化萬民,使海內富足平靜、海外四境歸一,使百姓不受饑餓、災病、戰亂之苦,臣下免遭顛沛、遠謫、不逢其時之禍……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內有名臣、外有永將,複先輩盛世平章。”
支撐她在所有的親人棄世後不曾自絕的、支撐他在淪落烏塗時不曾自棄的,除卻願為彼此犧牲的情愛,還有這些年少的、天真的、不能棄絕的理想。
宋瑤風擦拭著麵前新立的無字碑,笑著道:“我從前沒有這樣的理想,隻希望親人都在、朋友永不零落,大家一起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生活……後來我才發覺,這些微渺的願望,原來比浩大的更難一些。”
周楚吟席地而坐,彈起一首孤清的曲子,是邱放和陸沆曾在東山上唱過的《滿庭芳》。
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幹忙。事皆前定,誰弱又誰強。且趁閑身未老,盡放我、些子疏狂。百年裏,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這首曲子在醉間吟唱之時,仿似還帶了誌不得抒的淒愴,如今被他重彈一遍,雖然仍舊孤清,卻安詳平靜,將憂愁的疏狂染上了些展望“江南好”的希冀。
後來林間下了一場雨,幸得那幾棵高木庇佑,眾人躲閃及時,隻是濕了衣角。
落薇伸手接住了一顆迸濺的雨滴。
“這是一場經年的大雨……無論你我怎樣小心,還是免不得……被雨水淋濕。”
下山之後,周楚吟告辭回江南隱居,沿河順流而下;柏森森追著周雪初離京而去,繼續投身他們的“江湖”,不知是北上還是回西南去了。
宋瑤風近日在京中督辦了個女子書學,不僅授文,更要授武。
邱雪雨雖是文官之女,可娘親卻自幼習武,故而才能在當年的追捕中活下來,她本欲北上從軍,做個幽州常見的女將軍。如今被宋瑤風勸阻,便決定留下教授武藝,暫且做了個她身側的女官。
張素無請辭出宮,與裴郗一同去了西京洛陽,整理書卷。
朝蘭則統轄宮人,做了個不大不小的掌事——她是玉隨雲少時在徽州收養的孤女,少時傷過神智,心智單純澄澈。
後落薇身側無人時,玉隨雲思來想去,唯覺得她最放心。
宮變滌**了一批又一批心思迥異的人,唯獨她如同一顆露水一般,永遠晶瑩剔透、天真不知愁。
燃燭樓的地宮被石塊填滿、永恒封死,仿佛不曾存在過。常照秋後問斬,此間拒絕任何人的探望,死時十分坦然,含笑看天。
轉眼又是一年上元節。
自天狩三年之後,皇太子千秋節變為殞命日,城中禁絕盛典,少聞禮炮聲。今歲汴都得保,新帝登基,終於放開禁令,讓汴都的上元重新熱鬧了一回。
“宣寧元初,萬歲節,上元佳夜,聖天子賜酺三日,晝夜不禁。走百病,鬧花燈,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今日夜宴,宮門不禁,百官去後,一匹白馬隨著轎輦,一路出了明光門。
落薇卸了釵環首飾,著民間常有的粉紗甘棠裙,宋泠則穿了有纏枝暗紋的白色襴衫,將馬順手拴在道旁樹上之後,兩人雙手緊扣,穿過如織的人潮。
失而複得的棠花佩玉在她腰間好端端地懸著,一切都仿佛不曾發生過。
朱雀前街懸滿了各種各樣的花燈,落薇跟著他一路小跑,忽而在一棵古樹下瞧見一盞走馬燈。
她心中一跳,不由停下腳步,死死地盯著那盞走馬燈,心跳如擂鼓。不過她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那盞走馬燈依舊慢悠悠地轉著,隻有垂下的紅穗在風中飄拂。
“薇薇——”
落薇回過神來,恰好在麵前售賣銅鏡的攤前瞧見自己的臉——她已經不是少女模樣,但雙頰微暈,瞳孔有神,唇角帶著情不自禁的、明亮的笑容。
“快些,別叫他們發現了。”
汴河飄滿了形狀各異的花燈,對岸亦有孔明燈在一對對愛侶的希冀下緩緩升空。
她忽然開口問:“那一年在汴水邊,你許了什麽願?”
年輕的帝王側頭看她,笑意溫柔:“不能告知你,說出來就不靈了。”
落薇佯作氣憤:“那……實現了嗎?”
他轉頭向河岸看去,漆黑眼瞳中映出如同星辰般的燈影:“會實現的。”
他思索片刻,反問她:“那你呢,你許了什麽願望,實現了嗎?”
落薇朝他扮了個鬼臉:“你猜猜。”
“實現了,會實現的。”
今春來時,她移栽的海棠想必便會重新開滿整個宮苑,春末夏初時,紫薇亦盛,交錯相依,自是一番目窕心與的糾纏。
歲次乙巳,春日橫流。
【尾聲】
宣寧元年秋初,北境初定,文帝以國禮補辦婚儀,立文皇後蘇絮,分璽增位,加封二聖,大胤迎來建朝以來第一個二聖臨朝攝政時期。
初時,天下有議,百官亦頗有微詞,然其後帝後選官擢人、清算國庫、議事納諫,無一不令臣下心悅誠服,於是眾議乃去。
宣寧二年三月,瓊庭學士許澹外放涿郡。
六月,帝後詔令全國,輕徭薄賦、養兵五年,並遣眾嚴查北疆細作,複金天、朱雀二衛統領禁軍。
宣寧五年元月,臨陽王離國去藩。
九月,懷化將軍燕琅率軍三千,偷越幽雲河,襲厄真腹地,大克,北疆部落聯盟至此土崩瓦解,烏莽於逃亡途中箭傷複發,病逝塔裏拉城。燕琅勒石幽雲河,獲封輔國上將軍。
宣寧八年,文帝親征西南,與成王合擊,平偏郡叛亂。文皇後用長公主聽政,以身作則,削減內廷用度,天下稱讚。
宣寧十二年,逐漸強大的兀兒回聯合厄真殘部,卷土重來。時國內兵強馬肥,帝遣大將軍燕琅、隋驍,並雲麾將軍葉壘、歸德將軍李釗發兵幽雲河,大勝,兀兒回遠遷漠北深處,北方十二部繳械納貢,史稱“定北之戰”。
定北之戰後,北方外患剿除殆盡。
隋驍於歸途病逝,逝時麵東京而拜,連呼“先帝顧我”。帝後同出東門,扶其靈柩入太廟,天下縞素。
宣寧十三年,歸京四年的許澹自禦史大夫升任中丞,政績卓然的何仲升禮部尚書,同年十二月,拜相。
元旦,文帝改年號“光始”,用何仲革新科考條目,次年,台諫門路清明,海內大治。
光始二年,立舒康長公主為皇太妹。
光始四年中,尚值青春年華的皇後崩於瓊華殿,諡宣治,葬永陵。
文帝因悲傷過度而纏綿病榻,隔月崩於乾方宮,與皇後合葬永陵。帝用情甚篤,一生未曾納妃,因其功勳卓著,乃平眾議。
念帝後二人一生為國,又遺詔喪儀從簡,青史讚之,並稱光始帝後。
永陵落葬之日汴都滿城哭聲,當夜十五,月隱中空。
長公主臨朝即位,立瀟湘郡王為儲。
光始五年,許澹辭官禦史台,天下已定,他決意重拾舊業,領瓊庭史閣眾人治史。
入瓊庭之前,他出郊踏青,時為春末,輕舟上除他之外隻一個船夫。汴河水流溫緩,臨近大河的兩岸邊有許多盛開的海棠花樹,樹下有紫紅顏色,原是此地濕潤,夏日未至便開了紫薇花。
他繞著岸邊遊覽,隻覺悵然若失,歸去之時坐在船頭,橫笛吹了一曲。
笛聲嗚咽,與華滋茂盛的春日格格不入,落英飄零如雪,一片一片地落在觳皺接連的春水之上。
忽有琴聲自遙遠的山丘處傳來,雖和的是他的笛聲,但琴中情意無限,自有欣欣向榮的舒展。
許澹握著玉笛,聽了半晌,愈發覺得熟悉。
水流湍急之處,忽有一船與他擦肩而過,他沒有看清船頭二人的麵孔,隻遙知是一男一女,著一粉一白。卷挾而過的風中夾雜著檀香、茉莉香和薔薇花的氣息,溫柔至極,繾綣至極。
琴聲原來不是遠自山丘來,而是從水中生發,回**在四周的山巒。
他忽然淚流滿麵,在船頭跪了下來,他想高呼一聲,卻怕驚到水邊飲水的白鶴,隻得噤聲。
小船遠去之後,忽有一條載滿鮮花的商船駛過,橫絕了他的視線。鼻尖的幽香被更為濃鬱的味道吞沒,絲絲縷縷地遠去了。
有歌女在船舷處舞蹈,唱著一隻纏綿的歌。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