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74年,夏。

在詩人眼裏,西雙版納的六月是異常浪漫的,不但到處鮮花盛開,蔬果飄香,就連天上的雲也很調皮,幾朵烏雲輕盈盈的就來了,很快就會下起一場小雨。

但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會兒的橄欖壩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蒸籠,每個人都難以逃脫,不但熱,還悶得透不過氣來。

而那時不時的小雨,更像是故意撩撥人的,甚至是氣人的,燥熱的暑氣明明還沒散透,就急急的跑了。

今天是趕場的日子,街上比平時熱鬧很多。

不但到處可見背著竹簍的傣族老鄉,來自天南海北的男女知青也特別多,很多還是一對兒一對兒的。

可能落在外人眼裏,趙建林和佟珍珠也像是一對兒,一個推著自行車,一個打著傘在旁邊走。

過路雨停了,佟珍珠把雨傘收了,抬起手掠了一下被打濕的劉海兒。

滿是塵土的紅土道,低矮的房子,穿筒裙的傣族姑娘,拖拉機的突突聲,以及遠處隱約可見的村寨。

眼前的景象讓她覺得很陌生,卻又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

趙建林追了佟珍珠大半年,這還是第一次跟她單獨出來,挺興奮,“佟珍珠,你餓了吧,咱們先去吃飯?”

佟珍珠瞅了他一眼,說,“我不餓,想先逛逛,要不,你先去吃飯吧?”

趙建林一愣,他們紅星農場五分場挺偏,離著猛罕鎮二十多公裏呢,這一路上一半以上都是坑坑窪窪的山道,特別不好走。

今兒他們早上不到七點就出發了,那會兒食堂還沒開門呢,倆人沒吃飯,雖說半道兒上分吃了一包點心。

可絕大部分都進了他的肚子,佟珍珠壓根兒沒吃幾塊。

怎麽可能不餓呢?

趙建林十分眼饞的看著旁邊的國營飯店,“我其實也還成,那咱們就先逛逛吧。”

根據上頭的政策,好多村寨的集市都被取消了,橄欖壩這邊,也是十天才有一回,因此,不但趕場的人多,賣東西的也特多。

不算寬的紅土道上,兩旁擺滿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攤子。

不少都是蔬果攤子,水果有芒果,酸角,青梅,木瓜 ,菠蘿蜜和水蜜桃,蔬菜有洋絲瓜,苦菜,圓茄,紫蘇,茭瓜等,還有各種野生菌子。

賣香煙的攤子也不少,卡崩,涼煙,三五什麽都有。

也有賣手工生活用品的,比如粗瓷碗,陶盆,竹筐,背簍,涼席等等。

還有就是賣做好的各種吃食,有涼粉,豪甩,米線,卷粉,烤粑粑,烤豆腐等等,這種攤子生意最好,無一不圍滿了人,清一色的全是知青。

佟珍珠逛得倒是很認真,有時候還會問問價錢,一副貨比三家的樣子,可她逛了好一會兒,卻還是什麽也沒買。

趙建林心裏急,“佟珍珠,你想買什麽買就成,我來付錢!”

佟珍珠淡淡的說,“不用。”

趙建林沒辦法,隻能繼續跟著她瞎轉悠。

還好,佟珍珠很快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桂芳姐,陳姐!”

兩個穿著格子襯衫的女知青正在攤子上挑水果,扭頭一看,都笑了笑,“珍珠,是你啊。”

自然也看到了她身邊的趙建林。

這兩天農場都在傳,說佟珍珠和趙建林終於要搞對象了,看來這次是來真的了。

孫桂芳和陳楠相視一笑,孫桂芳說,“喲,小趙也來了?”

他們都是北京知青,彼此都算熟。

趙建林十分得意,“桂芳姐,我和珍珠來看電影。”

猛罕沒有電影院,但縣裏的放映隊會定時來鎮上。

佟珍珠說,“也不知道今天放什麽電影,要是《鐵道遊擊隊》那種老片子,就不用看了。”

陳楠是個電影迷,“不會吧,那就太沒勁了。”

孫桂芳也說,“真要放這個,我也早看過了,的確沒必要看了。”

趙建林聽了卻是心下一驚,自告奮勇道,“要不,你們先逛逛,我過去瞧瞧?”

集市是在鎮子東頭,但露天電影場卻是在西邊的一個破廟裏,不算太近,不過他有自行車,來回最多半個小時。

也耽誤不了什麽。

佟珍珠聽了立即說,“好啊,你快去吧。”

趙建林都調轉車頭了,卻又想起來什麽,從軍用帆布包裏拿出一遝子現金,“佟珍珠,喜歡什麽就買,別給我省錢啊!”

他這人,最喜歡當著別人的麵做這種事兒了。

孫桂芳和陳楠都是老知青了,六八年就來到了五分場,工資是知青裏頭最高的,一個月二十一塊,趙建林遞過來的這一遝子現金,至少有兩個月的工資了。

兩人看著都挺羨慕,尤其是陳楠。

佟珍珠自然沒接,“我帶錢了,你趕緊的去吧!”

趙建林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

孫桂芳忍不住說,“珍珠,小趙對你可真好,真大方,你呀,以後好日子在後頭呢!”

她家也住南城,和佟家就隔了一個胡同,佟家的事兒她也是知道一些的。

陳楠這會兒心裏不隻是羨慕,而是特別酸了。

農場的女知青算是挺搶手,尤其像她這樣長得還算不錯的,不缺人追,可找對象哪是那麽隨便的事兒。

首先必須是北京人,必須高中畢業,人長得也不能太差,當然了,家裏條件也得好一些,不一定要求獨門獨院,最起碼大雜院裏,得有三間屋子吧。

北京來的男知青不少,可這些條件全都滿足的,寥寥無幾。

偏趙建林不但都符合,還超標了,本人長得帥,家庭背景更不用提了,父母都是高級幹部呢。

據說家裏頭住的是東城的四合院。

沒想到,佟珍珠卻說,“我必須聲明一件事兒啊,我和趙建林沒處對象,我不喜歡他這樣的!”

孫桂芳和陳楠聽了都麵麵相覷,這都跟人家一起來看電影了,還說不是處對象?

農場那麽多對兒,不都是從來鎮上趕場,一起約著看電影開始的?

孫桂芳還當她年齡小,不好意思,就笑著說,“珍珠,可能你現在不喜歡,處一處,說不定就喜歡了。”

佟珍珠卻還是搖了搖頭,不過言多必失,她不肯再說了,而是指著旁邊的涼粉攤子,“咱們吃點東西吧?”

雪白的米粉澆上油汪汪的紅辣椒,讓人看著就挺有食欲的,鋪滿芭蕉葉的笸籮裏,還放著炸糯米圈。

孫桂芳和陳楠早上也沒吃飯,這會兒也餓了,三人便一起在攤子上坐下了,一人要了一碗涼粉和三個糯米圈。

佟珍珠吃完涼粉,慢條斯理的咬著糯米圈,“桂芳姐,陳姐,你們聽說了嗎,今年上學的推薦名額下來了嗎?”

作為老知青,孫桂芳和陳楠都特別關心這件事兒,這幾年,從農場陸陸續續回城的知青可不少了。

有的是家裏給聯係好了接收單位,有的是辦了病退,還有的是去部隊當兵了,剩下的,就是被推薦去上學。

學校挺多,有大學,有師專,也有各種中專。

之前孫桂花和陳楠心氣兒挺高,一心想借著上學的機會回北京。

前年,昆明一家醫院辦的護士培訓班來招人,她倆是符合條件的,卻嫌棄培訓班連個正經大專都算不上,而且不能趁機回北京,就放棄了。

從去年開始,也不知道怎麽了,北京那麽多大學,來招生的特別少了,農場的推選名額也少了,而且不隻是知青,老工人的子女也爭搶這些指標了。

現在她倆腸子都悔青了,護士培訓班其實挺好的,即便回不了京,畢業後直接就能分到醫院工作,那也總比在農場割膠強啊。

孫桂芳將最後一口糯米圈吃掉,憂心重重的說,“不知道啊,前幾天我去問過田場長了,說是為了公正,可能今年要投票。”

去年因為上學名額,一幫子重慶來的知青和本地職工打過群架。

陳楠卻歎了口氣,“投票就公平嗎,不是應該看個人的條件和具體表現嗎?”

她和孫桂芳都是高中一畢業就下鄉了,前年都還入了黨,在農場的工作態度更是沒的說,都是有名的鐵姑娘,年年也都是先進。

按說起來,這樣的條件足夠了。

佟珍珠說,“投票也要看怎麽投吧,咱們五分場職工比知青還多,要是人人都投票,那恐怕有失公允。”

去年農場打群架,就是因為一個本地職工的子女,雖然各方麵表現都還成,可才來農場工作一年,就被推薦上了大學。

六八屆的知青,哪個不比她更有資格。

如果職工們相互串聯好,即便是投票,這種情況估計也避免不了。

“但如果隻允許黨員投票,那還算比較公平。”

一來黨員本身素質要高一些,二來本地職工黨員的數量並不比知青多。

孫桂芳眼睛一亮,“珍珠,你說的挺有道理啊!”

陳楠也說 ,“這主意不錯,那咱們得趁早,今天回去就立馬去找場領導!”

本來兩個人商量好了,今天要好好逛一逛集市的,多買些瓜果回去,還要去鎮上的供銷社扯點棉布做套衣服,這下也完全沒心思了。

恰在此時,趙建林回來了。

他推著自行車,熱得滿頭大汗,一隻手裏還拿著塊烤餌餅,一邊走一邊大口大口的吃著。

“我去問了,今天放的片子不是《鐵道遊擊隊》,是今年的新片子《青鬆嶺》!”

對於重生的佟珍珠來說,這樣的電影也是老掉牙的。

倒是陳楠驚訝的說,“真的是《青鬆嶺》啊?”

她特別愛看電影,這個片子上個月在鎮上放過了,但那一陣子農場特別忙,沒請下來假,也就沒能看成。

趙建林笑道,“那還能有假,我還能騙人啊?”

他的確沒騙人,但也不算是沒撒謊,本來今天要放的片子的確就是《鐵路遊擊隊》,但趙建林這人,特會跟人套近乎,他買了一盒三五煙,天南海北的跟人瞎侃了一通。

放映員倒也好說話,答應換成了《青鬆嶺》。

陳楠覺得來都來了,而且反正今天會去找場領導的,也不差這點時間了,立即說,“電影是不是開場了,那趕緊去吧!”

趙建林挺得意,“我跟人家說好了,等咱們去了,從頭開始放!”

看完了電影,已經是中午了。

他們四人又去吃了一頓酸辣米線,這家的米線帽子裏頭是有肉丁的,趙建林呼啦啦一口氣吃了兩大碗。

此時集市還沒散,孫桂芳和陳楠各自買了一網兜芒果和木瓜,佟珍珠也跟著買了一些,還買了一大把酸角。

到底還是去鎮上的供銷社逛了逛,往回走的時候,佟珍珠說,“桂芳姐,我坐你的車子吧?”

陳楠在旁邊眨了眨眼睛,四個人統共就兩輛自行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坐趙建林的車子了?

趙建林連忙說,“佟珍珠,還是我來帶你吧!”

孫桂芳也拿不準這倆人到底是咋回事兒,沒說話,倒是陳楠搶先開口了,“趙建林,你什麽意思啊,嫌棄我,不想帶我唄?”

說完還拿一雙大眼盯著趙建林。

佟珍珠翹了翹嘴角,“趙建林,你這樣可不對啊,咱們都是同誌,得一視同仁。”

趙建林有些無奈的說,“那好吧。”

話音剛落,陳楠就呲溜一下竄上了他的自行車後座。

下午四點鍾,回到了五分場。

雖說和心儀的姑娘一起逛了集市,一起看了電影,但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

集市是四個人一起逛的,看電影的時候也是、

本來他還想著,趁著人多拉一拉佟珍珠的小手,都未能如願。

趙建林心裏挺失落的。

他把佟珍珠送到女知青宿舍門口,磨磨唧唧的還不肯走。

有些事情,的確是早說清楚比較好。

佟珍珠遲疑數秒,找了個借口,“趙建林,我想聽你拉手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