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認錯爹的第七十七天:

絮果在看到家門口的阿爹後就是一個猛衝,徑直紮到了阿爹的懷裏,像一枚實心的小炮彈。前一刻他還在外舍給好朋友們破除封建迷信,當一個阿娘口中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但是下一刻,他發現他其實也沒有那麽堅定。

在被阿爹一把抱住後,絮果就忙不迭地說起了自己這一路走來有多麽膽戰心驚、忐忑不安,他真的太害怕了,走得雙手都是冰涼的。

不苦大師滿頭問號:“我不是人?”我一路都在陪著你啊,你在害怕什麽?

因為和阿爹貼貼而重新擁有了勇氣的絮果,自然沒有忘記他的好朋友不苦叔叔,他一手拉著阿爹,一手又去拉住了大師,喊他趕緊一起回家。仿佛他們家大門口的石門檻被施了什麽法術,隻要邁過去,世間一切的魑魅魍魎、妖魔鬼怪就再沒辦法近身。

絮果一邊帶叔叔回家,一邊解釋他以前在江左的老家聽他的好朋友周吳鵲起說過一個講究,如果你與朋友兩人同行,你發現了鬼,朋友卻沒有,那一定不要提醒他,不然你倆都意識到有鬼了,鬼就有可能會因為沒有忌諱而直接攤牌,跳出來明著吃人。絮果這一路如此提心吊膽,就是既怕有鬼,又怕叔叔也發現了這件事,那他們就得一路狂奔了。

不苦大師:“……”你的邏輯總能自洽也是挺牛逼的,但,“你還記得你叔叔我是一個道士嗎?”他的道士服現在還穿在身上呢!

絮果一臉驚訝:“你不是一個假道士嗎?”

“你聽誰說的?”不苦大師雖然這麽問著,但他的眼睛已經精準鎖定了他認為的罪魁禍首——連狗剩,隻可能是他沒有別人了!

大師炯炯的目光就好像在問,是不是你又和絮果說我是寄褐了?!

“聽漂亮姨姨和她的姐妹們說的啊。”絮果一點沒隱瞞,因為公主們就沒想過要他瞞著,“良安姨姨說你是為了逃避結婚才出家的,淑安姨姨說就沒有一個姨姨相信你是真的出家。”大師出家其實是為了逃避有可能的登基為帝,但這種話公主們可不敢和小朋友亂說,“德安姨姨還說老師父一開始都不願意收你入門,可你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不然人家師父也不能同意“不苦”這種道號。

對此,不苦大師還能說什麽呢?隻能希望絮果以後離他的姨母們遠一點啊。不然再聊下去,估計連他小時候六歲了還在尿炕的事都會被絮果知道了。

這哪裏是他的姨母們,這簡直就是東廠的情報交流中心。

她們不去振興大啟的廠衛事業真的是屈才了。

隻有連大人在牽著兒子的手轉身回家時,意味深長的看了眼絮果的身後。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但也不覺得被盯上是兒子的錯覺。那真相就隻剩下了一個。

——吳大娘子。

一身尋常打扮的吳大娘子,隱在巷口的牆角,一路目送絮果開開心心的被連亭接回了家。在連亭看過來時,她也沒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現身看了回去。

兩人四目相對,最後也隻是點了個心照不宣的頭。

是的,今天一天都是吳大娘子在跟著絮果。事實上,她已經跟了絮果不隻一天。隻不過之前都沒讓絮果發現,直至今晚放學才故意露出了一些破綻,想測試一下絮果的反應以及連亭那邊對此的應對。

目前來看,結果還算讓吳大娘子滿意。

一如聞來翡所說,吳大娘子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聞來翡之前在信中說的什麽絮哥兒在京城過得很開心,雖然由於一些特殊的原因陰差陽錯地沒有認爹,而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爹,但絮哥兒真的過得挺不錯的。

吳大娘子隻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斷,這也是她潛入京城的主要原因之一。

她看見了絮果在元宵節跟著家人在涇河邊放燈,看見了他一大早睡眼蒙鬆地被阿爹抱上馬車,也看見了他放學後害怕地一路朝家門口跑去。

孩子眼中的依賴是騙不了人的,那種下意識就覺得阿爹身邊才是安全的反應,終於堪堪說服了吳大娘子——讓絮果繼續在京城這麽住下去才是當下最好的選擇。

吳大娘子也終於在第二天正式現身,與連亭約了見麵。

在被人一路引著七拐八拐地進入望仙閣的後門時,連亭才意識到,這京中最有名的酒樓竟也是年娘子的產業。隻是它並沒有打上年娘子的常見標簽。朝中不少大臣常在望仙閣請客作東,連當初越澤請托連亭的時候也選在了這裏,卻無一人發現望仙樓與年娘子之間的關係。

事實上,吳大娘子也沒有對連亭說過。

這隻是連亭的分析,以吳大娘子謹慎多疑的性格,她一定會把一切因素都控製在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內的,好比見麵地點,她不會選在連亭的地盤,也不會選一個她不熟悉的地方。那望仙閣就隻可能是年娘子的產業。

“這裏是我的產業。”吳大娘子倒也沒有刻意瞞著連亭,在連亭被引入後院的佛堂後,她就簡單介紹了一下,“是她送給我的產業。”

吳大娘子當年九死一生從火海中逃生,機緣巧合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年娘子絮萬千,她救了她,並給了她一個容身之所。在其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吳大娘子都走不出當年的陰影,因為她是被自己的情郎和親妹妹聯手背刺,讓她對人性、愛情以及親情徹底失望,一度連報仇都提不起興趣。

絮萬千也沒有勉強她,或者給她講什麽大道理,隻是每天定時監督她喝藥,順便和她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什麽今天多去東家扯了一塊布,明天的醃菜又有了新口味,以及一個又一個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一樣的生意夢想。真的太可笑了,一個女人不想著趕緊找個乘龍快婿、相夫教子,每天滿腦子都是錢錢錢,簡直俗不可耐。

可就是這個俗不可耐的女人,在不斷的夢想攻擊下,讓吳大娘子也漸漸跟著她勾勒起了一個藍圖,她們會在全大啟最熱鬧的城市,擁有一座全城最大的酒樓。

人人都趨之若鶩,隻有她們吃飯不用排隊。

吳大娘子當時還不能坐起,隻能躺在**,望著一臉憧憬的絮萬千,忍不住嘲笑出聲:“你開酒樓的目的就是為了不排隊?”

“對啊。”絮萬千再認真不過,她真的好煩吃飯排隊啊,越排越餓,越餓越排。可如果選擇去吃沒有人排隊的商家,那家又未必好吃。她這個人就還蠻喜歡湊熱鬧的,總愛打卡各種網紅店,上不完的資本主義邪當,“如果酒樓是我的就一樣啦,我想什麽時候吃就什麽時候吃,在所有排隊的人的羨慕目光中走進自己的店!”

吳大娘子都忘記自己當時回答的是什麽了,大概就是類似於“那可真是個了不起的夢想啊”之類的反諷吧。

可多年以後,她的夢想也不知不覺就跟著變成了要擁有一座這樣的酒樓。

賓客如雲,高朋滿座。

她成功了。

但唯一一個能與她一起分享這份夢想成真喜悅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望仙樓的後院佛堂裏常年供著一尊金身佛像,吳大娘子如今就正在佛前虔誠跪拜。香火撩人,梵音鳴耳。她背對著進來的連亭,解答了他對望仙閣歸屬的猜測。

連亭以為吳大娘子是在給絮果他阿娘上香,本也想跟著一起上一柱的。沒想到卻被吳大娘子攔住了,她說:“我這裏不供長生香,也不設靈牌。”因為她還寄希望於絮萬千能一如她當年突然出現在她麵前那樣,再次突然的回來。

連亭:“……”哈?

他現在終於明白聞來翡說的吳大娘子有點瘋是怎麽個瘋法兒了。

吳大娘子也沒期望於別人能夠理解。甚至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等的人不會回來了,可她還是總在試圖求神拜佛,祈求那份微妙的希望。

兩人就這樣在佛堂裏展開了彼此心知肚明的對話。

一個想讓吳大娘子去對付中原鏢局,一個知道他想讓她出手。

連亭表示:“羽卒跟我說我們沒有證據,無法取信與你。我也實話實說,我確實沒有證據能夠證明中原鏢局與柱子勾結,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柱子死了,我能提供的也隻有他的屍骨下落。”根據王氏兄妹的口供,連亭找到了葬著柱子的亂墳崗,確定了對方真的死的透透的。“但我覺得你並不是那種需要百分百證據的人。”

隻有好人才需要證據才能行動,這些條條框框的約束與規則,成為了他們的道德準繩。沒有說這樣做不好的意思,但……

誰說他們是好人來著?

吳大娘子笑了,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但不得不說,連亭這話確實說到她心坎兒裏去了,她和絮萬千最大的不同就在於絮萬千是個好人,她不是。

她隻相信誰負了她,她就要誰死!

隻是……

“我確實不需要證據,但我需要你能說服我:中原鏢局動手的理由。”吳大娘子問連亭,“你知道她的遺囑是什麽嗎?”

“我想我應該知道。”

年娘子去世前的區域劃分更像是一次分家。因為她已經想到了人性的貪婪,她與所有的掌櫃約法三章,她可以讓很大一部分的利給他們,這是他們這些年辛苦跟著她應得的。但與此同時,這次“分家”後,他們不能再動絮果的東西。

在絮果沒有長大前,這些掌櫃從年娘子手中接管過的生意裏,會有三到五成會作為絮果應得的分紅。

當絮果徹底長大後,也就是他們真正分家的時候,他們不用必須聽從於絮果,也不用一直綁定在一起,他們所有的生意都可以和絮果商量著劃分。但最低的底線是不能讓絮果繼承少於現在分家時的錢。

畢竟所有的生意都是絮萬千的,她不否認在她去世後的發展是別人的功勞,但至少一開始的台子是她搭建的。

她隻希望在接下來的十幾年內,能收取這些掌櫃對這個“台子”的一些合理租借費用,以及,在十幾年後兒子成年時,能把她最初的產業留給她的孩子。

在聞來翡看來,再不會有比年娘子更好更大方的東家,這些東西本就是她的,她去世後,自然該全部由少東家繼承,不管是這個台子還是未來的利潤。他們不過是給東家打長工的人,怎麽能有來臉窺覬少東家的東西呢?

可主弱而臣強,就像現在的小皇帝也隻能任人擺布一樣,絮果也遠沒有她娘的號召力。

人性之惡也比聞來翡想象的要可怕得多,這些拿了東家好處的人,不僅沒有被安撫住貪婪的內心,反而不知足的想要更多。她想過十幾年後人心易變,會有人不舍得交出自己掙來的財富。但她沒想到,娘子屍骨未寒,就已經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把少東家賣個好價錢。

而既然他們不義,那就別怪她替少東家反悔。

這些人根本不配支配娘子留下的這個台子,什麽三成五成利的,在聞來翡看來,這些全部都應該屬於少東家。她一樁樁、一件件都替絮果記好了,就等著怎麽重新吞噬掉這些人,好把東西原封不動地讓絮果來繼承。

“但中原鏢局本身的台子就是自己的,”吳大娘子給連亭分析道,“他們和年娘子合作時差不多要給五成利,娘子去世前承諾他們隻需要給少東家三成。”

鏢局走鏢講究的就是一個誠信當先,他們已經少了兩成利,再耐心蟄伏個幾年,買賣就又會重新合法的回到自己手裏,而且是比過去要壯大不知道多少倍的那種。何苦還要吃力不討好的參合到這件事裏?就不怕失了信義而徹底無法在這行裏立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