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認錯爹的第七十天:
被輔導功課反複折磨到懷疑人生的連大人,在第二天上早朝的時候仍拉著個臉,頗有種怨種還魂的殘念。
因為他的腦海裏至今還在縈繞昨晚教兒子先句讀、再翻譯時,絮果的左一個“為什麽這裏要分開”,右一個“為什麽那裏隻是語氣助詞”,哪裏有什麽為什麽呢,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該怎麽斷的嗎?靠的就是一個語感啊。
然後,連亭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兒子就沒有一個成體係的語感。
小時候絮果跟著他奇思妙想的娘,講的大概是江左的吳儂軟語;稍微大點進京了,在國子學外舍學的是大啟官話;但在絮果平時的生活裏,又無時無刻不充滿了不苦這種雍畿碎嘴子,雍畿話並不是官話。更不用說還有影響絮果最多的好朋友聞蘭因,那是個地地道道的北疆人。
這麽多方口音同時伺候絮果一個人,而他又正好處在像個海綿一樣來者不拒、吸收各種知識的年齡,最後的結果就是絮果好像什麽都能說點,又好像什麽都說的不是很明白。
有天他從外舍回來,甚至莫名其妙就學會了倒裝句。
“吃了嘛您?”
在官話的大框架裏,帶著天南海北的抑揚頓挫,各地方言裏的優點未必能保持,但缺點卻是一學一個準,堪稱五毒俱全。絮果要是再小一點,連亭說不定還要擔心他兒子會不會被狐獴的哨兵叫聲帶跑偏。
總之,連亭覺得不會斷句也不能怪他兒子。要怪就隻能像個反派一樣去怪這個世界,怎麽想都是這個垃圾世界的錯,毀滅算了!
其他朝臣根本不敢靠近氣壓越來越低的連廠公,盡可能地都在繞道。
隻能說,連大人是個好爹,他再怎麽生氣,也不會對兒子發火。甚至早上還很違心地誇了絮果大半天,因為哪怕兒子隻是有微小的進步,他都有一種感天動地、苦盡甘來的錯覺。
但他卻並不是一個好同事,昨晚攢的火氣都發泄到了今日的早朝上,看誰都是一副麵色不善的樣子。
當然,這裏必須客觀的說一句,這一日的早朝本身就火藥味挺濃的。
朝堂上的大老爺們好像總在吵架,就仿佛他們整天就沒有其他事可做了,隻有黨爭才是唯一的主旋律。兩三年前,大家在吵小皇帝要不要認爹,兩三年後……大家什麽都吵。
好比毫不意外的,淑安駙馬受傷的事在第一時間被禦史提了出來,有人就順勢質問了東廠為何會介入此事。東廠會未卜先知不成?秦駙馬剛剛受傷他們就衝了進去,怎麽能保證這不是一場釣魚執法?如果此事真的與東廠有關,那東廠是不是該避個嫌?如果隻是普通的民事,那也用不到東廠這把殺牛刀吧?
他們的言下之意,說白了就是希望東廠能把王氏兄妹交出來。
“交給誰?”連亭嗤笑。
對麵一邊害怕,一邊據理力爭:“大理寺,刑部,哪個不行?”東廠會管這種事情才比較奇怪吧?
連亭更想發笑了。
因為不管對方是想借由王氏兄妹來做年娘子的文章,還是對方就是王氏兄妹敢背叛年娘子的底牌,這是漏了狐狸尾巴來撈人,都讓連亭更加確定了他順著這條杆子往上爬的決定是對的。他和聞來翡的想法一樣,要把屬於絮果的東西都拿回來!
小皇帝和楊太後在上麵聽著,隻覺得愧疚極了,賢安大長公主已經把什麽都和他們說了。他們覺得連亭會管這個事,完全就是在替皇家處理家族內部事務。
偏偏他們還什麽都不能說,因為要照顧淑安長公主的情緒。
雖然淑安現在因為女兒“丟”了,重心都在於找女兒,但也不代表著她這個戀愛腦就完全不在乎丈夫了。小皇帝甚至一度差點就聽了阿弟聞蘭因的“讒言”,下旨給秦駙馬改名叫秦招子。不過……因為有淑安長公主在,那就隻能是想打老鼠又怕砸了玉瓶。
小皇帝在龍椅上急得不行,不知道該怎麽給連亭解圍,連亭卻一點沒慌,隻恨不能跳出來更多的人,好給他尋找突破口。
可惜,不等幾個回合下來,就又有了其他事轉移朝堂矛盾,連大人沒能如願。
有人再次上奏,希望楊太後能夠開始考慮陛下的大婚人選。
是的,這些朝臣的腦回路就是這麽自相矛盾。麵對年僅十三歲的小皇帝,他們一邊堅持認為他的年齡太小,不足以親政,一邊又覺得陛下已經大到足以選後議婚。
——你們這些人不要太荒謬啊。不苦大師銳評。
連亭在第一次聽說有朝臣建議太後此事時,隻覺得好笑,沒想到他們卻一次比一次認真,如今已經儼然能搬到台麵上來討論了。連準皇後的人選都有了好幾個,大臣們各自戰隊的態勢也非常明顯。
雖然按照老聞家的祖訓,為防止外戚幹政,皇後肯定要從民間采選,不能出自五品以上的官員之家,但上有規定下有對策嘛。
好比,楊首輔老妻娘家的馮氏子女。
馮氏是個很特別的家族,祖上也曾經闊過,綿延了幾輩後男丁一代不如一代,後來一度衰落到已經被從雍畿的權貴圈除名了,但最近的這些年又另辟蹊徑、依靠裙帶關係重新活躍了起來。其中,他們最傑出的兩次聯姻“押寶”,一個嫁給了楊首輔,另外一個嫁給了廉深。
前者保了馮家近二十年的榮耀,後者……
雖然馮家也很希望如今已經調任刑部侍郎,同時暫代刑部尚書的廉深,能夠盡快去掉這個“代”字,好出閣入相,以備楊首輔哪日致仕了還能繼續有人照拂於他們,延續榮耀。
但即便廉深真的有朝一日能接替楊盡忠成為首輔,馮家其實也是不滿足的,他們的貪婪與胃口被一日日喂大,也不知道是真的蠢,還是被人吹捧攛掇的,竟滋生出了試圖讓家中的女兒們出個皇後的妄想。
馮家的男丁雖然也有入朝的,但都不是正經科舉出身,走的是官學的國子監名額,他們沒有一個人的品級超過五品。那麽從規定上來說,父母雙全的馮氏女就有資格進宮待選。
在馮家看來,楊首輔不可能不幫他們,而隻要楊首輔發話了,馮氏女當皇後那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嗎?
但這其實是馮家擅自決定的,他們以勢壓人,讓楊黨內部的小官在朝上公然對十三歲的小皇帝提起了婚事。楊盡忠是真的不知情。
可其他本就有小心思的朝臣可不管這個,他們看了看在簾子後麵越坐越穩的楊太後,心想著不能所有的好事都讓你們楊家占盡吧?於是,他們也開始有樣學樣,從姻親、遠親、學生弟子的家中挑挑選選,隻要看見個合適的就開始上書。
哪怕最後不能為後,當個妃子也行啊。天子的少年夫妻,多大的福氣。
小皇帝麵對龍椅下的群臣,總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唐僧肉,還沒開始西行,就已經被各方妖魔鬼怪給惦記上了。
連亭正要開口,他斜後方的詹韭菜詹大人就一步邁出隊伍,開始噴人了。這位詹大人在官場起起伏伏的原因之一,大概也有他是個敵我不分的噴子的因素。他應該算是清流派,隻不過他一般都是對事不對人,隻要是不平事,他都要說兩句。
在別人看來,就是典型的“你的諫言我喜歡,你的家門記得關”。
麵對群臣逼著小皇帝大婚這事,在詹大人看來就挺神經病的。不管推薦的人裏有沒有清流一派,他都選擇了直接開懟:“敢問各位大人是幾歲成的婚?家中兒子、女兒又都是幾歲?十三歲知道什麽叫夫妻嗎?”
連亭生怕他下一句是,這麽著急,是要趕著投下輩子的胎嗎?
當然,詹大人還是要命的,他沒有這麽說,隻是轉而點對點的開始輸出:
“您說這姑娘秀外慧中,持家有道。但年芳十一?女學的外舍都沒讀明白呢吧,持的哪門子家?”
“什麽?您這個上書的娘子國色天香,已經及笄。她既然不是您家親戚,您又是從哪裏見過的閨閣小姐的模樣?如果您沒有見過就說了這樣的話,是有意欺騙陛下嗎?”
“還有您,什麽叫孩子的父親不錯,孩子長大後就肯定不錯?敢問令尊官居幾品啊,可有入朝?如果他都入不了,您是怎麽入的?這餅讓您畫的,不行去千步廊出攤吧,估計輔興坊的胡麻餅都沒您畫的香。”
一連串就像是連弩箭矢的話,精準紮中了每一個朝臣的玻璃心。
……
下朝後,連大人就馬不停蹄的進了後宮請安,給小皇帝和太後分析了一波催婚背後所代表的利益鏈博弈。好不容易講完了,剛從宮裏出來,還沒有來得及去東廠的衙署,就先接到了外舍夫子請家長的消息。
是的,九歲的連絮果小朋友,迎來了人生中第一次請家長。
連亭當時一身上朝的緋紅色常服,一聽這事也顧不上問為什麽了,直接就翻身上馬,前往了東城的國子學外舍。
不管兒子是因為什麽被請家長,連亭都挺著急的,因為他怕絮果吃虧。如果是絮果自己犯的錯,連亭怕他被夫子訓得太重;而如果是別人和絮果打架了,他又怕絮果受傷。思來想去,連大人還是三觀很不正的覺得,最好的結果就是絮果把別人給打了。
對方要錢賠錢,要道歉他就摁著絮果給人家道歉,隻要他兒子別受傷就行。
但偏偏……
最糟糕的結果還是出現了。
連亭趕到時,就看到絮果腦袋上綁著紗布,一個人慌亂無助地坐在木椅上,垂著小小的腦袋,雙手不安的攥著袍角,就像是被風雨壓彎了的小苗,看上去可憐極了。
當然,這個僅限於親爹的濾鏡視角。
事實上,絮果並不是一個人。他怎麽可能是一個人呢?聞蘭因肯定在他的旁邊啊,他倆的書童也在,還有外舍的大夫。除了這些圍著絮果轉的人,房間裏還有很多其他人,亂哄哄的,場麵不比菜市場好多少。
杜直講是勸了這個勸那個,屋子裏已經來了好幾方的家長,看上去都氣的不輕。
連亭是最後到的,也是最不好惹的,當他帶著人、沉著臉出現在大門口時,所有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甚至閉了嘴。生怕東廠的刀下一刻就要夾在自己的脖子上。
連亭也迅速看明白了如今的情況。
他前麵來的家長已經涇渭分明的分成了兩派,一邊是以楊樂的爹娘為首的楊黨;一邊就是雖然孤軍奮戰,但舌戰群儒的詹韭菜詹大人。
不苦也急匆匆的在連亭身後跑了進來,他沒想到連亭來的比他都快。他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直接大咧咧的不顧眾人的沉默與驚恐,就跑去問了絮果:“怎麽來了這麽多人?你在外舍打群架啦?”
絮果:“QAQ我沒有。”
絮果就還挺無辜的,他本來是去勸架的,真正打架的事楊樂和詹大人的一雙兒子。他剛好路過,定睛一看,好家夥,這對雙生子有點眼熟啊,不就是之前在梨園門口遇到的嗎?然後,他就想上前試圖幫忙把他們分開,結果反而被不知道哪裏來的瓦片給打破了頭。
絮果當下就哭了,但……他也算是個狠人,一邊哭一邊還手,嗯,就反正是不可能吃虧的,浴血奮戰,打的楊樂吱哇亂叫。
連亭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楊樂受的傷可比絮果嚴重。
突然就放心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