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認錯爹的第七天:

然後,連亭就隨楊太後一行人趕赴了長樂宮,那裏是北疆王世子聞蘭因如今的寢宮,聖駕還沒有拐過朱紅色的宮牆,就先一步聽到了從裏麵傳來的罵罵咧咧聲。

金尊玉貴的小公子,穿了身便於騎射活動的窄袖勁裝,正繞著前殿外麵的空曠之地跑圈。他用緋色的發帶在腦後綁了一個高高的馬尾,由遠及近地看上去就好似一團跳躍的火苗,充滿了生命的活力。

小皇帝現年也不過十歲,但在弟弟麵前,卻已經很有老父親的心態,見誰都想給對方炫耀一下,怎麽樣?好看吧?我弟弟!

連亭此前也是見過幾回這位傳說中的聖上的親弟弟的,不得不說,小世子長得確實好看,眉眼深邃,鬢如刀裁,小小年紀就已能看出他日之風采。尤其是和他長相普通的皇帝親哥一比,那活脫脫就是天上的山水郎君*轉世。

隻是……

連亭無不驕傲地在心裏想著,比起我兒子,世子爺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對,絮果還不是我兒子。

人家是有親爹的。

我隻是在找到人之前,代為照顧一段時間。

……那世子爺也沒有我們絮果好看!

當聞蘭因每天定時定量的跑圈一結束,立刻就有跟在他身邊伺候的舊人上前,遞水的遞水,擦汗的擦汗,甚至還自帶一個彩虹屁誇誇團,七嘴八舌地就是一頓猛讚:“我們世子爺可真厲害”、“這都是今天的第五圈了吧?簡直呂布轉世,趙雲再生”、“這要是再吃兩口草原進貢的坑羊那還得了?”

坑羊就是烤羊肉,外焦裏嫩,滋味極鮮。

別問早上吃這麽油好不好,大啟就是這麽個流行。不拘是朝食餔食,上到天子朝臣,下至黎民百姓,就沒有一隻羊可以活著走出大啟。哪怕是先帝那麽死摳門的人,一年也能讓禦膳房消耗個幾百上千隻。

因為大啟人覺得羊肉性甘溫補,醫藥價值直逼人參。

當然,人參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有天會被這麽登月碰瓷,但總之,在如今的大啟是非常迷信用羊肉補身體的。這些王府舊人隻是想用這個說法哄小世子多吃兩口飯。

怎奈何聞世子是個很有想法的小朋友,說不吃飯,就不吃飯。

他聞蘭因今天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裏跳下去,也絕不會再吃宮裏一口飯!因為雍畿一點也不好,天也不好,地也不好,人也不好,總之,他要回北疆!誰也不能阻止他!

佝僂著身子的老內監在一旁看著,都快急壞了,他是聞世子自一打出生起在跟前伺候的老人,真心實意地疼主子,見一計不行就又生了一計:“不吃東西沒力氣,不然咱們今天接下來的功課先別練了?”

“不行!”聞蘭因放下手中的水碗表示,“今日事今日畢,怎麽能偷懶?”

聞世子雖還沒有正式開蒙,但其實從三歲開始,就已經在接觸六藝,堅持學習,風雨不輟。主打的就是一個“雖然愛鬧絕食,但很有學習原則”。

小皇帝一邊欣慰,一邊發愁,他一頓也不舍得他弟弟餓著。

連亭躬身上前,鬥膽獻策。作為一個靠急主子之所急上位的太監,他在來的路上就已經構思起了勸世子爺吃飯的一二三計劃,根據之前得到的北疆王世子的情報,連亭針對性的一連想了七八條,覺得總有一條能撞對。

然後……

第一條就管用了。

在好哄方麵,北疆王世子和絮果有的一拚。

小皇帝一行人邁過長樂宮朱紅色的門檻後,便大大方方停在了原地。既不上前,也不離開,好像單純就是為了來圍觀北疆王世子的。他們連說話都不避人,從聞蘭因今日的打扮,到練武時的姿勢,討論了個遍。

本來聞蘭因是不準備搭理他們的,怎奈他們說話聲音越來越低,還時不時抬頭看看他,發出笑聲……聞蘭因想不關注都難。為了聽清他們到底說了什麽,小世子不得不挪了挪步子,但是他越挪,那邊說話聲音越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腦袋已經快要湊到皇兄與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太監眼跟前了。

六目相對,分外尷尬。

反倒連亭一副全然不在意北疆王世子的模樣,隻專注地繼續和小皇帝說著天南海北的話。但連亭眼角的餘光,其實一直在觀察著像小動物一樣警覺的聞世子,通過不斷調整話中的信息,來尋找最吸引小朋友好奇的點。

然後就順著這一個點開始深入講解,講著講著,連亭就變出了他袖中的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地吃了起來。

等吃了的時機差不多成熟了,連亭就開始試探性的轉圈喂,先給小皇帝,再給自己,最後是北疆王世子。

小皇帝:“!”

不得不說,聽故事講八卦的時候,嘴裏嚼點零嘴確實香。但他也是萬萬沒想到,還能這麽給他阿弟投喂的。

聞蘭因一直沒意識到問題,全情投入到了連亭引人入勝的探案故事裏,恨不能自己化身東廠的探子,去查一查這張汶祥刺馬案*。講到情節**時,他還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好,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大半的素餅都隻進了他一個人的肚子。

小世子怒視向連太監:“!!!”好卑鄙啊你!

連亭一點不慌,反而邀功似的問了句:“這餅好吃吧?”

聞世子都被問蒙了,總覺得哪裏不對,又一時間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裏,隻素養極好地點了點頭,先回答了問題。這胡麻餅真的香,哪怕已經放涼了,也十分酥軟。最主要的是,胡麻餅最初就引自胡人,北疆作為大啟的邊關重鎮,漢民與少數民族混雜而居,在飲食上是最接近這餅子味道的地方。

他真的想家了。

但不等聞世子想完,連廠公已經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地瀟灑退場了。事他已經給小皇帝擺平了,但世子爺也不是個小傻子,等反應過來肯定要鬧。

連亭不趕緊跑路都對不起和不苦大師交的這一場朋友。

在他快要跑出皇宮時,他好像還能依稀聽到從長樂宮上空傳來的撕心裂肺、悔恨交加的痛哭,中氣十足,頗有勁道,隻能說不愧是每天都要鍛煉身體的小朋友,肺活量就是足。

***

是夜。

月上中梢,廠公終於結束在了東廠衙署裏一天的工作,眼睛看得都快要瞎了。他是真的忙,因為情報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算術,不會直接懟臉輸出,大部分時候都需要從蛛絲馬跡中一點點地篩選甄別,再加上靈光一閃的合理分析,才有可能得到最接近真相的答案。

最近前有小皇帝的大禮議,後有蔡大人被刺,連亭不可能不忙。最重要的事,除了這些公事,他還夾雜了一些私貨,派心腹手下去給自己的兒子找爹。

這麽說起來可真心酸。

連亭再一次硬起心腸警告自己,不要妄想不屬於你的東西,權利是這樣,親情也是。

絮果對連亭雖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但畢竟他隻是一個六歲的小朋友,又能知道多少東西?大人又會告訴他多少?連亭甚至到現在都沒有搞明白絮果爹娘的關係,外室?小妾?老家的糟糠之妻?還是……已經和離了?

大啟民風彪悍,和離一事屢見不鮮,蓋因前朝動**幾百年,打得真的沒什麽人了,朝廷為增加人口,一度很是鼓勵和離或者寡居的女性再嫁。在國家發展麵前,什麽綱常什麽牌坊都得繞道。

也因此,像絮果他娘這種獨自立了女戶的情況不勝枚數。

連亭想要去江左找到對應的人,都挺費勁兒的。

這麽一忙,一天就過去了。當屬下來問連亭晚上準備在哪裏歇下的時候,他本想說,自然是像往常一樣直接睡衙裏,東廠又不是沒有他的院子。但當他真的開口時,他卻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回東城。”

東城錫拉胡同,便是連亭外宅所在的地方。

在外人看來,太監幾乎一生都注定要困在宮中,無詔不得擅離,但其實到了一定的品級,太監也是可以在宮外置辦外宅的。至少大啟的太監可以。連亭的外宅便是當今天子朱筆禦賜的,是個五進五出的大宅,曾屬於先帝朝一個很愛享受的貪官,雕梁畫棟,美輪美奐。

可惜宅邸剛剛建成,貪官還沒有來得及享福,就被極其痛恨貪官的先帝剝皮抄了家,在本朝白白便宜了連太監。幾乎不需要怎麽改動,就能拎包入住。

不過,需要改的地方還是有的,好比逾製的瓦簷就統統都要拆掉重建。

絮果來的這天,宅邸的大門還在修葺。昨夜有廠公在,怕擾了活閻王,工匠們便暫停了半天,第二日才重新開始,一天一夜都不帶停歇。

伴隨著泥瓦匠哐當、哐當的忙碌聲,婢女錦書正在給自家的小少爺擦手擦臉。當絮果用略帶吳儂軟語的南方口音,慢吞吞的問“這裏是哪裏啊”的時候,錦書笑語晏晏地回了句“這裏是陛下賜給咱家督主的新宅啊”。

絮果心中有了數,原來阿爹搬家啦。幸好他沒有貿貿然找上門。這大概就是阿娘說的變數吧,他真的好厲害哦。

絮果情不自禁再次誇了一把自己。

“啊,都已經這個點啦,郎君,咱們先睡吧?”錦書哄著絮果道。

絮果卻很堅持,一定要掛完手上給他爹準備宮燈。

“可是,”錦書有些犯難,不知道該怎麽告訴自家少爺,督主有可能十天半個月都不會來這邊一趟,“督主朝事繁忙……”

“我知道噠。”絮果的阿娘也有可忙可忙的時候,一出去就是十幾天不見人,絮果已經習慣了在家乖乖等待。他知道阿娘是去掙錢了,給自己,給絮果,“我隻是想給阿爹留燈。”就像阿娘一樣,遠遠地回來,第一眼就能看到。

阿娘每次看見的時候都可開心了,應該是開心吧,絮果不確定的想,反正每次阿娘看見了這些燈,都要給他親自下廚,雖然阿娘做飯一點也不好吃。

絮果生怕他爹看不到,讓人幫忙在大門口掛了一盞又一盞,把府裏全部的庫存都拿了出來尤覺不夠。

連大人騎在馬上,遠遠的就看見了燈火通明宛如白晝的家,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他家什麽時候改的燈籠廠?

隔壁鄰居是一門祖上顯赫過的勳貴,隻不過如今破落了,主人此時正揣手站在大門口,看著廠公欲言又止。求求廠公收了神通吧,快瞎了。

連亭立刻變了嘴臉,很不講道理地瞪回去。看什麽看?沒見過別人點燈嗎?你沒有兒子給你點燈嗎?你不會是嫉妒我吧?

鄰居:……

作者有話說:

*山水郎:出自古詩“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意思就是天上掌管山水的仙君。

*直上直下的愛吃羊肉:這個其實是宋朝比較流行,據說北宋宮廷一年要吃掉差不多四十萬斤羊肉。

*張汶祥刺馬案: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確實挺曲折的,有興趣的親親可以去搜一下,應該有相關的評書。

*錫拉胡同:現實中真實存在的胡同名,我小時候去北京吃到的最好吃的肉餅就是這裏,也想讓絮果寶貝兒嚐一嚐,就把廠公家安排在這裏了2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