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認錯爹的第一百一十七天:
廉深的慌亂隻有一瞬,打入楊黨多年的經驗,幫他成功穩住了心神,並沒有被楊盡忠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突兀一句就給忽悠了。
楊盡忠所謂的“兒子”,情況可以有很多種,好比什麽楊盡忠掌握了能讓馮曼娘生兒子的技巧,或者楊盡忠準備說服馮曼娘讓廉深納小,甚至很有可能楊盡忠就是在詐廉深,未必就一定是絮果暴露了。
但廉深要是自亂陣腳,貿然開口,那絮果的暴露就是一定的。
一個好的臥底,不一定演技要有多好,但情緒必須足夠穩定。而廉深別的優點沒有,就是基本不會破防,因為這些年他早就鍛煉出來了,哪怕是被過去的親友指著鼻子罵,也能心平氣和的笑著問對方口不口渴,累不累,要不要先喝點水。
麵對楊盡忠的問題,廉深最後也隻是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接了句:“您在說什麽?學生沒有懂。”神情真摯,聲音平穩,還帶著一絲很真實的疑惑。
但楊盡忠的下一句卻是:“年娘子。”
廉深瞬間就劃掉了腦海中大多數的僥幸,楊盡忠真的知道了。廉深和絮萬千的關係,連絮萬千身邊的四大掌櫃都未必知道,楊盡忠既然能準確點出來,那必然是掌握了什麽關鍵信息的。隻是他到底掌握了多少,廉深覺得還有待試探。
大概是後天增加的敦厚體重,讓廉月半總是非常能沉得住氣。
“還要繼續狡辯下去嗎?”楊盡忠看著廉深,就像是在看砧板上一條無用掙紮的胖頭魚,“我看就沒有這個浪費彼此時間的必要了吧?”
“學生……”
“真是沒看出來啊——”楊盡忠反而更著急,極力想要營造出一個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強大形象。
也不知道是不是廉深的錯覺,楊盡忠的語氣裏總感覺帶了點“你不行,也就是我還願意帶著你玩”的打壓。
楊盡忠正在上下打量廉深,試圖從他身上看到一些能讓年娘子心甘情願生孩子的優秀之處。思來想去,依稀也就隻有個廉深當年好像長得還不錯的印象,可惜後來長殘了,也怪不得年娘子最後沒嫁給他。
“——你和年娘子竟還有過這麽一段緣,你夫人知道嗎?”
廉深搖了搖頭,隻從楊盡忠的態度裏,順著話題往下胡編亂造,絕不增加任何新信息:“是學生對不起曼娘,我以為不會有人發現。”
楊盡忠嗤笑:“確實不容易,年娘子是個有本事的。”當年廉深和馮曼娘成親前,馮楊兩家出手都沒查到他們還有這層關係,但是想一想年娘子是何等人物,擁有怎麽樣的通天手腕,她想隱藏的事情,別人又如何能夠輕易探知?真知道了,才要好好想一想,這是不是她故意讓你知道的。楊盡忠對此並不奇怪。
楊盡忠對年娘子的肯定,讓廉深頗感意外。卻也讓他在電光火石間抓住了這段話裏的重點——楊盡忠覺得這段隱瞞是年娘子出的手,也就是說楊盡忠還覺得他廉深是沒這個能力的廢物。
廉深馬上就試探性地假裝苦笑道:“她一向主意大。”
半真半假,最易取信。
楊盡忠撇撇嘴,盡量想要掩飾掉對廉深的不屑,但這真的很難。在他看來,年娘子和廉深的故事,無外乎年娘子看上了廉深年輕的皮相,沒想到廉深越長越油不說,還一點骨氣都沒有,隻是被貶去晉地就立刻滑跪,給過去看不上的死對頭磕頭,把大好的才華都浪費在了拍馬屁上……
年娘子那樣的女人,能忍得下廉深才奇怪。
當然,目前楊盡忠還要用到廉深這樣的小人,所以他最後還是忍住了,甚至給廉深倒了杯熱茶以作寬慰:“人各有誌,不可強求。自古以來又有幾個太常妻*能夠長久?你心向廟堂,她誌在四海,既然早晚要分開,那不如早一點,對彼此都好。”
廉深確定了,他臥底這事還有的辯。
他一邊恭恭敬敬的接過茶,一邊開始潛移默化地改變態度,努力往那些因為嫉妒妻子比自己能力強就開始說怨天尤人的窩囊廢身上靠。他把那種太過自卑以至於反而開始自傲的情緒表現的淋漓盡致,在他審理過的案件中,不要太多這種人,都是很好的參考範例。
“還是您英明,您說女人要那麽強勢做什麽呢?最後不都得老老實實回家燒飯帶孩子?”廉深擺出了一副有些心事憋了太多年如今我就要不吐不快的架勢。
楊盡忠卻抬手,擋住了他的尊口,他沒興趣聽一個連老婆都比不過的男人自怨自艾。不過,也幸好廉深不夠強,不然他還不好拿捏呢:“年娘子去世的事,你知道吧?”
“她真的死了?”廉深模棱兩可的學著大眾對此事的態度,“我自從和她分開後,就再沒有聯係過。前幾年倒是聽說年娘子有可能去世了,但她的商會一直都在,還越做越強。大家都覺得她並沒有真的去世,所以大概是沒死的吧。我也不關心,您是知道我的,我對曼娘一心一意,絕不可能與別人藕斷絲連。”
楊盡忠心裏想著,到底是誰不想聯係誰,你比我清楚。但看破不說破:“年娘子確實死了,不然你和她的兒子怎麽會暴露出來?”
“我們還有個孩子呢?”廉深這回的表情就有點誇張了,他是故意的。
楊盡忠也果然抓住了這一瞬間口不對心的破綻,道:“你不用和我演,我既然能開這個口,就代表我什麽都知道。”
廉深心想著,我看未必。
一番試探下來,廉深覺得楊盡忠根本不知道絮果才是他和年娘子的兒子。不然楊盡忠對他就不可能是這個態度,甚至都不可能有這番對話。楊盡忠除非是瘋了,才會在這個時候去動連亭的**。
雖然廉深很不想承認,但他也必須得承認,從危險程度上來說,連亭看上去比他可難得罪多了,成本巨大。
這也是廉深之前完全沒考慮過的角度。
他以前總覺得有什麽珍視的人或者物,為保護對方的安全,最好不要讓旁人知道對方對自己的重要性,不然很可能會讓對方成為別人針對他的一種手腕,連累對方跟著自己遭罪。
但連亭這些年卻用絮果走出了一條截然相反的路——他就絮果這一個弱點,他對兒子的喜愛天下皆知,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輕易招惹絮果。哪怕是楊盡忠,隻要他還對未來保有一絲翻盤的希望,他就絕對不敢拿絮果去得罪連亭。因為連亭是真的會發瘋,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讓對方活不下去。
也因此,每一個敢打絮果主意的人,都會先掂量掂量,他們能不能承擔得起這個後果。但凡不是真的走投無路,或者死了之後完全沒有親友需要顧忌,都不會去動絮果。
絮果的安全反而是最高的。
這麽想的話,廉深終於想通了這些天他一直想不通的一個問題:連亭到底是怎麽在帝後的事裏做到如此料事如神的。
因為皇帝的弱點很明顯,那就是對皇後和聞蘭因的感情,也因此,通過反推就能知道,想搞皇帝的人,不是從皇後著手就是從聞蘭因著手。而連亭隻要派人盯緊這兩方麵,就能做到一勞永逸,穩坐釣魚台。
弱點這個東西,屬實是被連亭玩明白了啊。
甚至連廉深在這一刻都受了益,隻要想明白楊盡忠在萬不得已的情況是不敢招惹連亭的,也就能夠知道楊盡忠說的兒子,不是在詐唬他辦事,就是找錯人了。
再聯想到連亭說過的,楊家當年一直在追殺羽卒,後麵卻突然收手,再沒了任何消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我甚至都沒見過那個孩子。”廉深醞釀了足夠的情緒,開始試圖走進楊盡忠的內心世界,傾情控訴,“我知道您作為娘家人大概不愛聽,但那有可能是我唯一的兒子了啊,我真的很難做到完全不管他。”
楊盡忠還真的被廉深挑起了一些同病相憐,也就沒再繼續試探。
看來這個牆頭草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也許廉深在曲意逢迎方麵還有些小聰明,但性格是真的好拿捏。
“我既然和你開了這個口,自然是因為我知道那孩子的下落。”準確地說,是隻知道那孩子被吳大娘子藏去了海外,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是他的金鎖吧?”
楊盡忠設法拿到了孩子的貼身之物。
廉深:“!!!”
“按我說的去做,我保證你的香火不會斷。”楊盡忠起身,拍了拍廉深的肩膀。他也不算完全忽悠廉深,他確實會不惜一切代價的找到那個孩子,如果實在是找不到,也會給廉深安排一個。這樣他才能夠控製對方。
“學生願為老師效犬馬之勞!”廉深立刻非常入戲的就給楊盡忠跪下了,這一回是跪的心甘情願,連眼神都好像在不忘戀戀不舍的看著那個金鎖。
等夫妻倆攜手離開時,楊府的下人也趕在馬車離開前的最後一刻,捧著精致的木盒上前,把廉深最想要的東西雙手奉上。不得不說,楊盡忠是很懂得拿捏情緒的,這樣的一收一送,如果廉深真的是他演出來的那個性格,那他此時大概已經滿心都是對楊盡忠的感激之情了。
可惜,廉深在行進的馬車裏和馮曼娘對坐,拿著金鎖麵麵相覷,不約而同的異口同聲:“這鎖是絮哥兒的?”
完全沒聽絮萬千或者絮果提起過啊。
事實上,不要說廉深夫婦沒印象了,絮果也沒有。
他小時候收到的金銀珠寶可太多了,就像是一個天然的珠寶展示架,不是阿娘買的,就是別人送的。雖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年娘子有個孩子,但知道的人一定都不會出手小氣了。絮果忘記是哪一年,好像就是北疆軍大敗蠻族王庭的那一年吧,一箱箱的珠寶不知道怎麽就運回了他家。
珠光寶氣,璀璨生輝。當時的絮果沒見識,也沒多想,隻覺得好玩。如今想起來才開始奇怪,那些都是被北疆軍收繳的蠻族之物吧?
他娘為什麽會收到?
總之,絮果小時候如果想的話,他甚至可以在被金銀元寶堆滿的浴桶裏洗個澡。他當時的有錢程度,是如今已經長大的絮果都沒辦法描摹的。
絮萬千送兒子入京,在別人看來是進城享福,隻有她自己知道,那是不得不讓兒子前往北方受苦。
幸好絮果是個能“吃苦耐勞”的小朋友,不管去哪裏,都不會抱怨環境。
所以,說真的,當廉深把金鎖帶回來,設法讓連亭送到絮果麵前進行辨認時,絮果死活都想不起來這金鎖到底是打哪裏來的,又是怎麽流到楊盡忠手上的。
“是不是我當年被乞丐打劫的東西啊?”絮果當時扔了不少盤纏出去。
連亭搖搖頭,他事後已經把能找到的人、該追究的財物都拿了回來,絕不可能留下任何線索給別人。
那絮果就真的不知道了。他連在江左鄉下的老家,都被羽卒姐姐一把大火給燒了,大概除了院中那棵被雷劈過的歪脖子樹,就再沒有任何東西剩下了吧。絮果當時還很認真的考慮過把樹裝到空間裏,一並打包帶走的可能性。可惜,他最後也還是沒有那麽做。
他突然有點想他的樹了。
絮果在手裏把玩了半天的金鎖,也還是沒有回憶起半分,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這金鎖確實出自我阿娘的金鋪,還是江左最老的那家鋪子。”
因為這製金的手藝隻有鋪子裏一個老師傅會,是沒有辦法模仿的。
金鎖看上去也確實有些年頭了,刻著祥雲紋路的邊角被磨得很圓滑,不是怕孩子磕到,就是經常撫摸。鏈子的大小也隻可能是孩子佩戴。
等等……
“不可能,這不是我的。”絮果終於反應了過來,要麽楊盡忠被騙了,要麽這玩意就是他阿娘的又一個障眼法,因為,“我當初在老家,連衣服都不可能穿的超過一天。更不要說佩戴的金鎖了,怎麽會反複撫摸?”他阿娘又不是破產了。
就現在他阿娘給他留在空間裏的那些珠寶首飾,都夠他一天不重樣的戴到老。
連亭總結:這金鎖太侮辱年娘子的財力了。
會試在一個月後,終於放了榜。
絮果和他的五個好朋友一早就去了能夠看到金榜的街口,坐在二樓的包廂裏,等待著最終的結果。
還是老樣子,絮果幾個沒下場的,看上去比下了場的詹大和詹二還要緊張。
司徒淼就像是凳子紮屁股一樣,一刻也不肯老老實實的坐著,不斷在窗口張望,禮部的張榜官怎麽還不來。葉之初給自己倒了三回水都沒倒出來。絮果讓家裏的廚娘準備了兩套寫字的點心,一套上寫著“我就知道你們能夠如願”,另外一套則寫著“主考官傻逼,根本不懂科舉”。聞蘭因更是已經讓身高腿長的侍衛小哥借著身高優勢早早等在了告示前,保證第一個看到榜上都寫了什麽。
也不知道是不是司徒淼的錯覺:“我怎麽感覺看到楊樂了?這個時候他還敢出來呢?”
事實上,不隻是楊樂敢出來,他大爺爺還敢進宮呢。就在春闈放榜的這一天,楊盡忠之前遞進宮中祈求覲見陛下的折子,終於還是得到了允許。
雖然皇帝根本不想見楊盡忠,但楊盡忠在折子裏說他打算帶著弟弟回老家安葬了。
皇帝想了想,就沒拒絕這最後一麵。
也是因為連大伴的一句:“見見吧,陛下就不好奇他還能說什麽嗎?”隻有知道對方的全部底牌,才好針對。
楊盡忠這日便得以穿著一身素服進了宮。
湛藍的天空下,是皇城亙古不變的朱牆黛瓦,耀眼的琉璃頂中,是楊盡忠以為自己會走一輩子的深長宮道。他也曾高中狀元,從巍峨肅穆的中門而入,過玉帶的金水護宮河,金殿傳臚,蟾宮折桂。那一刻的他升起了怎麽樣的雄心壯誌,他已經記不得了,腦海裏有的隻是為官第一天佝僂著背在下馬碑前的一跪,自此以後,便在皇權麵前再沒挺直過腰板。
皇帝在布局開闊的書房裏接見了楊盡忠。絮果小時候大啟還在流行小書房,這幾年因為皇帝對北疆廣袤的喜好,房間的趨勢已經由小轉大,越來越流行起了這種仿佛一眼望不到頭的寬敞布局。
楊盡忠與皇帝分在兩端,宛如天塹。
楊盡忠如今正跪伏在地,三呼萬歲,仿佛已經低到了塵埃裏。在簡單的客套寒暄後,他就開門見山的進入了今天的正題,因為皇帝不喜歡廢話。
“不知道陛下可曾聽過三仙獻鼎局?”
三仙獻鼎,皇帝還真的聽連大伴給他講過,在他阿弟還小的時候,跟著《取經詩話》一起講的。
大概意思是說,在取經的故事裏,神仙也不是不死不滅的,所以他們最看重的便是壽元。而能夠延年益壽、保仙家不用渡劫的寶物,不外乎王母的“蟠桃”、老君的“仙丹”以及鎮元子的“人參果”。
他們也就是三仙獻鼎中的三仙。
可以說,他們仨掌握著整個天庭的核心資源。
但玉帝才是天庭的王。玉帝會不怕他們造反,會不怕他們聯手,會不擔心酣睡之塌豈容他人安睡嗎?
他想把這些東西掌控在自己手上嗎?他肯定想。但他能貿然開口嗎?他不能。
然後,就是這麽巧的,某一天東海的石頭裏蹦出來了一個天生地養、不通教化的石猴,大鬧蟠桃宴,砸破煉丹爐,最後又在取經的路上不管不顧的推倒了人參果樹。玉帝又是請如來收服石猴,又事找菩薩複活了樹根。傾盡全力,為什麽?
因為等他施恩後,再和三仙談由他來統一保管這三樣寶物,事情會容易很多。不管是追責三仙保管不力,還是懷柔說由我來負責,恩威並施、挾眾脅迫,他怎麽樣都能成功。
“三仙獻鼎,說白了就是轉嫁朝中矛盾。把皇帝與臣子之間的資源競爭,變成舊臣與改革派之間的黨爭。”自古以來不少帝王都玩過這一手製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商鞅變法,如果說秦國的舊貴族是三仙,那商鞅便是石猴。商鞅的改革之後,舊貴族交權,皇朝穩固,大秦強盛。
但大聖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商鞅五馬分屍車裂而死。
說來挺神奇的,先帝也是這一手陽謀的個中翹楚,他手中的石猴,便是心甘情願為他驅使的楊盡忠。楊盡忠成功取代了前臣,卻不想迎來商鞅和大聖的結局,所以他如今隻能奮力一搏。
“陛下的石猴又是誰呢?”
皇帝說不出他沒有石猴,因為連大伴當年就半開玩笑的說過,他兒子最喜歡的就是大聖,他大概能變成兒子最喜歡的人。
“先帝不需要如來,就能降住草民。陛下的如來又要從哪裏請?”說的再直白一點,閹黨如今已經是權傾朝野,但所有人都知道野心是會不斷膨脹、永遠無法被滿足的。也就是說,當楊黨盡除後,下一步不是皇帝被架空,就是連亭兔死狐烹。而以皇帝的能力和心眼,他能自信玩得過連亭嗎?
說得再挑撥離間一點,皇帝這些年受到的所謂教育,到底是連亭在培養一個合格的帝王,還是在養成一個聽話的傀儡?
楊盡忠沒有直接這麽說,但意思就是這個意思,陛下真的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工具人嗎?
“那不知楊老有什麽高見啊?”皇帝的表情未變,聲音也好像一切如常,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如果楊盡忠的廢話就隻有這些,那就可以到此為止了。先不說他並不覺得自己和連大伴會走到這一步,縱使真的哪日兵戎相見,他也寧可是和連大伴相鬥,而不是和他楊盡忠。
“廉深。”楊盡忠自然不會提名自己,雖然他很想,但他這把刀已經鈍了,想提也提不動了,“廉深圓滑又世故,諂媚而巧言。”
缺點實在是太多了,但廉深也有個明顯的優點,那就是他會為了往上爬不顧一切。他會成為皇帝手中一柄極好的寶刀。
在楊盡忠看來,廉深和過去的他極其相似。
而龍椅上年輕的皇帝,也在無限的與先帝重疊。反正楊盡忠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皇帝會心甘情願一直被臣子教導、被權宦強壓,不想獨攬大權、乾坤獨斷的。
哪怕一開始不想,在那個為所欲為的位置上坐久了,也會開始變得想的。
不屑於前人,再到成為前人,曆史不一直都是這樣嗎?
皇帝沒說話,隻是盯著楊盡忠,想看看他除了這些,還能說出什麽。挑撥離間之後,就該證明自身價值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還沒想完呢,楊盡忠品著火候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在袖中攥了又攥的奏折。
上麵寫的是先帝無德,蜀犬吠日,他作為首輔早就該撥亂反正,不想卻不知勸誡,還一味地助紂為虐,實在是難辭其咎。把先帝朝有名的荒唐事,一樁樁、一件件都寫了個一清二楚。也包括了北疆戰事中,被一次次貽誤的戰機。
明明都已經大敗了王庭,誅殺了朝中的國師內奸,北疆王卻還是在最後戰死。這是皇帝一輩子都過不去的心結。
他本還自信覺得不管楊盡忠說什麽,自己都會心如止水。
如今才發現人果然不能說大話。
看見父王和母妃的名字時,皇帝的手不由就是一抖,奏折上隻有簡簡單單的兩個人名,對於他來說就是陰陽兩隔的兩條人命。好一會兒後,皇帝才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開口後,皇帝才發現他的嗓子有多麽幹啞。
這個痛罵先帝的奏折,要是在皇帝登基的第一天看見,他大概會欣喜若狂。先帝不做人,苦天下久矣。哪怕當時他隻有十歲,他也想不明白,是他父王母妃在征戰北疆、尊王攘夷,是年娘子在使糧食增產、不至餓殍遍地,是紀關山等老臣在苦苦支撐大啟的河海清宴、中外樂康,可最後大家山呼的卻是先帝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多荒謬,也多可笑啊。
如果當時有這份奏折,不管誰來阻攔,皇帝都會力排眾議,讓全天下看看先帝的惡心嘴臉,看看這龍椅上的九五之尊都做了什麽狗屁倒灶的醜事。最後再給他上個惡諡,被釘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可惜沒有如果。
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現今先帝都死了十多年了,屍骨大概早就腐爛成了一捧黃土,連開棺鞭屍都做不到。皇帝看著麵前清瘦到衣袖都好像有些在晃**的楊盡忠,實在是猜不到他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
他不會是準備現在才賣了舊主,說自己當年種種都是被先帝所迫吧?皇帝看著楊盡忠心想到,那朕可是會瞧不起你的。
“草民不會說當年的事都是受先帝指使,縱真是先帝授意,草民也是為了首輔的位置心甘情願做的,並無意為自己開脫。”楊盡忠辯無可辯,就不會辯了,他隻會另辟蹊徑,“草民這麽做,隻是想讓陛下知道,北疆王、平王及平王世子,乃至是其他王爺宗親為何會死。”
皇帝一點點睜大了自己的眼睛:“朕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陛下明白草民是什麽意思。”楊盡忠垂手。天底下哪裏來的那麽巧的事呢?在先帝駕崩之前,他的兄弟乃至是成年的繼承人前仆後繼的接連意外身亡?
哪怕隻是單以先帝嫉妒成疾、連身為親姐妹的嫡公主都防的人性來論,這都不可能是個巧合。
“先帝也不知道自己後麵會無故橫死,沒必要這樣拉著所有人給自己陪葬。”皇帝還能在這一刻保持冷靜的思考,都隻能說是連亭和紀關山教的太好了。
“那如果是先帝覺得北疆王等人是與年娘子勾結,要造反呢?”
從年娘子所做的生意軌跡裏就能看出來,她更注重的一直都是實業,在南方建廠,打通全國的鏢路,各種新奇有趣的小玩意,不斷增長的能果全國之腹的糧食……突然有天,她莫名開設了為大客戶存儲家財的業務,這本身的邏輯就不合理。
如果連亭在場,大概還能再加一條,開銀莊一般都是用別人的錢生錢,可年娘子在死前,就已經交代好了所有財物未來的歸屬,那她讓大客戶在她那裏存錢的意義是什麽呢?那些大客戶又為什麽要給她這麽多錢?
“別人如何理解這件事,草民不好說。但先帝會如何覺得,想必陛下心中有數。”先帝突然地喪心病狂,也是有前因後果的。
如果說一開始與蠻族開戰時,先帝隻是慣例的克扣軍糧,把後麵的直接不給就不是一句摳門可以解釋的了。以至於後麵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北疆王已經一再上書表示,雖王庭已破,但蠻族殘將攜幼主還有反撲之能,希望皇兄不要掉以輕心,但先帝還是一意孤行的開始大肆裁軍。
這才導致北疆王夫婦不得不以僅僅守城的八千餘人,去迎戰已經兵臨城下的蠻族剩餘的全部有生力量。
皇帝心想,若不是在最後他父王的軍師先一步說動了雁北守軍馳援,整個北疆都將被蠻族的鐵騎踏平,造成又一場生靈塗炭。雖然他父王母妃還是以少勝多,艱難贏下了這最後最關鍵的一戰,但他們早在之前對蠻族王庭的打擊中就已經身疲力竭,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苦苦支撐到援軍後便撒手人寰。
皇帝當時也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既要安撫阿弟不要害怕,還要坐鎮王府安撫城中惶恐不安的百姓。
當時城中流言四起,都在說北疆受不住,他們必須棄城逃跑才能有一線生機。
但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幸好老天眷顧,他贏了一輩子的父王最後還是贏了,他好像總能創造奇跡,就像當初全城都快要餓死時,都能天降糧草……
糧草!
先帝已經不給錢了,哪裏突然來的糧草?
“年娘子換的?”早些年一直都有這樣的傳說,年娘子會仙法,她可以揮一揮衣袖就隔空取物,掐一套口訣便地動山搖。如果有一個人可以瞞過先帝和蠻族,不在地上留下任何糧草壓過的車轍就將糧草神不知鬼不覺地運到北疆,那就隻可能是年娘子了。
年娘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產業,一個在她的老家江左,一個卻在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苦寒北疆。
她是如何在那樣的情況下說動王爺們慷慨解囊,又是怎麽把金銀財帛換成糧食,沒有任何人可以知道。
但結果就是這個結果。
北疆軍獲得了久旱逢甘露的糧草,以哀兵之姿不可思議的挫敗了蠻族王庭。而年娘子則努力在她死前,想辦法把當年所有提供過支持的人的錢都掙了回來。雖然她後麵早早去世,但她依舊安排手下,完成了她最後的承諾。
那不是銀莊存儲,而是一張張欠條。年娘子為北疆軍借來了一場場大勝,他父王和北疆軍也以命相搏保下了大啟的百年無憂,而平王等人,大概在“借”出半副身家時也從未想過有一天還會收回。
他們都做了他們所能夠做的。
但最該為這個國家身先士卒、垂坐朝堂的先帝,卻在懷疑他們暗中勾結,意圖造反。明明如果不是先帝摳門,根本就不會有後麵這一係列事情的發生!皇帝甚至都能想到,他父王母妃還有年娘子若在他麵前,會對他怎麽解釋為什麽沒有真的直接反了先帝。因為外敵未滅,何以安內。
先帝趕在他們完成最後的收尾時,對參與了此事的人展開了趕盡殺絕。若不是他意外駕崩,又要如何呢?
皇帝心中十多年來被一句“算了”壓下去的怒火,被重新點燃。
憑什麽就這麽算了?
不能就這麽算了!
“你有先帝做了這些的證據。”皇帝篤定的看著楊盡忠,不然不會入宮,來特意說起這些。
楊盡忠是真的精準拿捏了皇帝不僅想要先帝身敗名裂還要他遺臭萬年的心理,哪怕他現在是金口玉言的皇帝,他說什麽是什麽,但若沒有證據,也會被曆史解讀為一場對先帝的構陷,一場蓄謀已久的報複。他必須讓所有人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先帝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草民有。”楊盡忠也終於等到了這一步,作為先帝最寵信的臣子,他能做到首輔的位置,自然是因為他替先帝做了大部分的髒活兒、累活兒,而按照貪官總會保留賬本的尿性,“草民把它們放在了這個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想不想要,就全看陛下了。
皇帝看楊盡忠的眼神已是一片冰冷,殺意盡顯。沒有人會喜歡被威脅,尤其還是在他的爹娘被當做了一場交易的時候。
作者有話說:
*太常妻:古代對異地而居的夫妻中妻子的稱呼。
*三藏取經詩話:西遊記的故事雛形,最早出現在宋代時,叫這個名字。
*三仙獻鼎局:好奇的親親可以去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