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枷鎖
章玥為去南市進修的事兒忙碌時簡昆和劉岩為更大的單子去了趟湖市。
烏山下那工廠挺大, 他倆在李佳融的引薦下和廠副總在那座屋頂吊得老高的車間裏參觀了一圈。
對方做東請他們吃晚飯,李佳融這人比較浮誇,酒後上頭就更浮誇, 聊到後來竟把約好的下單數目增加了一倍。
他還頂著酡紅的臉拍簡昆的肩:“我一個人拿不下, 但有我這小兄弟幫忙,沒什麽拿不下的,我這兄弟是塊做生意的料, 沒什麽搞不定的!”
對方幾個能拍板的人都在,其中一個點了支煙道:“能看出來, 這位小兄弟是個幹大事的。”
李佳融樂著給對方倒酒,仿佛受誇獎的人是他。
這種場合, 簡昆不好揭穿他, 再把數目往小了說反而像露了怯。
劉岩趁去廁所的工夫問簡昆:“多一倍, 能行嗎?媽的, 這貨比他媽我還能吹。”
“反正對半分,回去簽合同蓋章, 出不了什麽意外。”簡昆問他,“你手裏還有錢嗎?”
“還有點兒,但不多。”他看著簡昆, “差得多嗎?不夠我問我爸要。”
簡昆:“讓你爸歇口氣吧, 多大人了還問你爸要,我他媽都想抽你。”
“這不是缺錢麽。”
“想辦法啊,缺錢就伸手要,你怎麽不去要飯呢。”
劉岩想了想:“貸/款也不行啊,咱沒房啊。”
簡昆:“不是還有輛車麽。”
劉岩不舍:“啊?你要把車抵押出去?沒車多不方便啊。”
“暫時的, 賺了錢再買新的, 換寶馬你開不開?”
“不開, 我要開小牛。”
“開拖拉機去吧。”簡昆洗完手走出去。
劉岩樂嗬嗬跟出去:“拖拉機也行啊,轟隆轟隆的,多帶勁兒。”
因為李佳融醉酒,廠方在酒店開了房間讓他們休息。
那副總是個和善的人,笑眯眯指著不遠處道:“這兒離烏山很近,走路十分鍾就到,你們不趕時間的話就在這兒住一晚,明兒起個早去看日出,烏山日出很出名的。”
劉岩不樂意看,那副總走後他對簡昆道:“倆大老爺們看什麽日出啊,還不如跟房間睡覺呢。”
於是第二天一早,他呼呼大睡時簡昆獨自上了路。
那會兒的天還黑著,他走在碎石路上給章玥打視頻,章玥好一會兒才接起來:“這麽早,幹嘛呢?”
她的聲音是熟睡後的沙啞,因為屋裏沒開燈,背景黑乎乎的,隻剩個勉強能看清的臉龐。
他衝屏幕笑了笑:“醒醒,帶你看很有名的烏山日出。”
“不是談事兒嗎,怎麽看日出去了?”
“談完了,老薛介紹的那哥們兒喝大了,我們在酒店睡了一晚,劉岩漿還跟房間睡得跟豬似的,就我起來了。”
他把鏡頭換了方向,章玥就看見黑乎乎的一團,不時還有人從他身旁路過。
“不少人啊。”
“是啊,這兒還挺熱門的,我探探路,下回咱倆一塊兒來。”
他又把鏡頭換回來,讓她看著自己的臉,就這樣聊了一路。
天空由黑到亮的那一會兒是難能可貴可觸摸的時間,眼睜睜看著遠處亮起一點兒天光,光再擴大,照出縹緲的幾縷雲,雲間浮出一點紅時簡昆把鏡頭對準天空:“快看。”
章玥窩在**看著屏幕裏逐漸變大升起的太陽,她截了張圖,屏幕上忽然多出一塊紅色的布,隨即傳來一男孩兒的聲音:“哥們兒你再往後退點兒。”
那塊紅布隨即往後挪了挪,簡昆的聲音又響起來:“行嗎?”
“行,開始吧。”那男孩兒道。
章玥狐疑,就看見那塊布在簡昆手裏逐漸展開,露出一個用馬克筆寫的“章”。
她腦中一緊,立即打開手機錄屏,他已開到第二個“玥”字。
再往後開是個“我”字兒,因為這幾個字兒背朝著自己,他看不見,沒控製好速度,“愛你”倆字兒是一塊兒展出來的。
章玥雖有預料,但心中的感動已經趕跑了全部的瞌睡,她甚至有點兒激動。
手機已經回到簡昆手裏,他把鏡頭對準自己的臉,問她:“看見了嗎看見了嗎?”
章玥笑著:“看見了看見了。”問他,“你還帶了這些上山?”
簡昆:“不是,我一上來就碰到幾個大學生,他們拉了一橫幅,上麵寫著到此一遊,還帶了十幾個人的名字,攜帶大夥兒一起到此一遊,我覺得挺有意思,就借他們的東西用一用。”
天空已完全放亮。季節更替,空氣中已有極薄的霧氣,他的眼睛在朝陽裏清澈明亮,嘴角掛著一抹常態的笑。
章玥忽然覺得,他身上那些消失的意氣又回來了。
“等我帶禮物回去啊。”他又說。
等他回去,果真帶了禮物,是一顆綠背白麵的□□將,有平板電腦那麽大,白麵上刻著個綠色的“發”。
章玥笑:“這禮物還真是特別。”
簡昆抬抬下巴:“有機關的,能打開。”
章玥仔細研究,從底部錯開的縫兒往上一撅才發現這東西是塑料的,撅開這層殼,裏麵仍是一顆寫著“發”的麻將牌。
簡昆:“還有。”
章玥又從底部掀起一層殼,裏麵露出又小一碼的“發”。
她樂:“套娃麽?”
簡昆:“繼續。”
她接著掀,果然是套娃一樣的玩具。
她樂不可支:“你上哪兒弄的這?”
“烏山腳下買的。”簡昆說,“好多種套娃,我就看上這個了,一共八個發,八連發,寓意好著呢。”
“你還數了?”
“數了啊,少一個我都不要。”
倆人正聊著,簡昆的手機忽然響了,是一顯示地為南市的陌生號碼。
他以為是生意上打交道的人,挺禮貌地接起來:“喂。”
那頭靜默幾秒,傳來低而渾重的聲音:“……是我,你老爸。”
兩個月前,簡營出獄。
那天很熱,八點多的空氣已像灶上沸騰的水蒸氣。
簡昆送章玥去實驗二小上班後,獨自開車去了南市。
第二監獄那扇灰白色鋼皮高門外是條小道,道路兩旁長著蔥鬱的樹,四周安靜如墳地。
他到時已經上午十點多,簡營蹲在路邊的樹下,穿一件軍綠衣服掩在雜生的灌木中間,乍一眼還看不見。
黑色汽車開得快停得也快,四個輪子已靜止,車身的嗡鳴延續了一會兒才徹底歇息,卻遲遲不見車上的人下來。
簡營像隻警惕的螞蚱往外探出顆頭,待辨別車上坐的是簡昆後才跑出去。
“買車了?”他先開了副駕駛的門,沒打開,才開了後座的門鑽進去道。
他轉動腦袋打量著車廂,像熱帶居民頭一回見到冰雪。
簡昆沒說話。
“我都等一上午了,獄警不是早就給你打電話了嗎,你怎麽才來?他們趕我走,不讓我在門口等,我沒地兒去,隻好蹲在那兒。”他用手指了指那處灌木。
簡昆從車內後視鏡往後看了一眼,簡營又黑又瘦,頭發短得厲害,快露出光禿的頭頂,眼睛東張西望,有幾分被壓榨後的膽怯,但一如從前透著渾濁。
他似把車廂內部觀摩夠了,抬眼看著簡昆的後腦勺:“你怎麽不說話?我再怎麽樣也是你爸,你打算以後都不和我說話了?”
“……你病了?”簡昆沉默幾秒才開口。
這事兒是獄警告訴他的。
“嗯,冠心病,還有別的一些病,需要輸液。”簡營說,“同監的老李也是這種病,他兒子找關係給他辦的保外就醫,提前半年就出來了。”頓了頓又說,“咱沒那種命,不認識當官的,隻能捱到最後。”
簡昆轉動方向盤把車開到另一條道上。
“你都買車了,也買房了吧?不愧是我兒子,有出息啊。”他口氣中充滿得意。
簡昆不再說話,一直把車開到醫院門口。
簡營:“來這兒幹嘛?”隨即喜道,“來輸液嗎,還是自己的崽好啊,有人疼有人孝順。”
簡昆辦好手續領他往輸液室坐著,遞給他一把鑰匙:“你輸完液自己回,還是原來那屋。”
簡營愣了一下:“你還在那兒住著?”
“我不住。”他也不多說。
“……發達了,開上車住上新房,把老爹撂一邊自己過好日子去了,養孩兒有什麽用。”簡營酸溜溜道。
恰逢護士推著治療車進屋,女孩兒照著單子念:“簡營。”
“到!”簡營舉手示意並端正地站起來。
周圍的人都笑。
護士也笑:“又不是點名,坐下坐下。”
簡昆知他是獄裏養成的習慣,驀地想起那段時間的糟心事兒,心中煩躁:“愛住不住。”
他撂下這句話後就走了。
之後他就一直忙,也是因為刻意避之,一直沒再和簡營見麵。
簡昆聽到電話裏的聲音愣了愣:“什麽事?”
“醫院催交住院費了。”簡營聽他口氣冷淡,說話隨即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半截。
“下午轉。”他說完就要掛。
“你等會兒。”簡營叫住他,又半天不說話。
簡昆:“不說掛了。”
“……我在火車站。”簡營道,“……我退租了,沒地方去,來投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