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真實的生活
陳蔚藍是電廠第二個搬走的人, 他走時一條胳膊打著石膏,臉頰因為腫脹戴不了眼鏡,頭發因為後腦勺縫了兩針被剃掉了, 看上去就像個尖頭爛蘿卜。
他走的這天天空灰蒙蒙的, 周圍牆皮斑駁的老房子顯得更加蒼老。以往和他碰麵的人大都尊敬地叫他一聲陳醫生,但這天他從診所走到路口,所有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天之後巷子裏的便利店再沒開過。
章玥也沒回過那所房子, 她在許君莉家住著,每天除了上課就是看挖掘機拆房子。
正式文件下來了, 所有人的去向都定了,類似診所和倉庫之類無人居住的地方已經開始拆除。
大人們喜笑顏開, 惶惶不安的變成學校裏的這幫孩子, 這段偏僻落後的苦日子裏, 他們在乎的隻是青苗般的年紀在朝夕的陪伴下滋養出來的真摯情感。
楊青霏是在章湧森去世兩星期後找來電廠的。
她從那輛潔淨的白色汽車下來時戴著一副墨鏡, 許茂和劉珊泡了茶接待她,但她一口沒喝, 在沙發上端坐了兩分鍾就提出要帶章玥出去吃個飯。
她開著那輛車繞電廠轉了一圈,最後停在那個曾兩次過門而不入的飯店門口。
“這地方,連個吃飯的地兒都沒有。”她熄了火拿上包先一步下車。
進入飯店後她把那張塑封過的單麵菜單來回閱了三遍, 最後勉強點了三個菜, 這才摘了墨鏡,露出一雙勻稱的眉,她鼻挺牙齊,眼角的幾絲紋路也掩蓋不住漂亮的氣質。
章玥和她有幾分神似。
“你年級排名多少?”她問章玥。
章玥從她進許家不摘墨鏡的那會兒就心生不滿,冷冷道:“沒排名。”
楊青霏想了想:“也是, 現在各學校都不讓公布排名。”
章玥:“讓公布也不排。”
楊青霏看著她:“什麽意思?”
“就是不排名的意思, 不管公不公布都不會排名, 我們學校從建校起就沒排過名。”
楊青霏頓了一會兒:“這事兒就怨你爸,當初非要和我搶你,我以為他多大能耐,結果還不是喪家犬一樣打道回府了,這地方能有什麽好的教育,你在這兒能學到什麽東西。”
提起章湧森,章玥更不滿了:“他腿都斷了能有多大能耐,你當初不聞不問,現在知道抱怨。”
楊青霏誤會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道:“怪我當初沒堅持到底,才讓你跟著他吃苦。”
章玥回避她的目光:“我跟我爸一點兒也不苦。”
“行了,苦不苦我還不知道。”她用開水燙著破了小口的瓷碗,“等回興市我就聯係老師,轉學後立即給你補課。”
這頓飯章玥吃得難受極了。
飯後二人走出飯店,楊青霏剛拿出車鑰匙,卻見路的對麵有倆人正在追逐,確切的說是在互相打架。
跑在前麵的是一小夥子,薄T恤飛滾著半揚的塵土。
“我他媽說多少遍,我沒見過什麽項鏈。”簡昆邊說邊躲避簡營。
簡營手裏拿著根鐵棍,凶神惡煞似地獄裏的惡鬼。倉庫那事兒後他確實安分了一陣兒,也就一陣兒,對於以賭為生的惡棍來說,那點兒懲罰顯然不足以讓他醒悟,他隻是因為膽怯暫時消停而已。
一旦開賭,必然欠錢。他怕催債的找上門催命,又把那張沒躺上幾天的皮沙發賣了,但那點兒錢還不夠,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簡昆媽曾經戴過的項鏈,翻遍了整個屋都沒找著,便認定那項鏈在簡昆手裏。
“你他娘的騙人騙鬼,騙老子頭上來了!你媽啥德性我還不知道,那臭娘們兒走的頭天我還看見過,打掉一層皮都不肯交出來,第二天人就跑了,她不給你給誰?”
簡營像個奪命鬼一樣追著他,他手裏的鐵棍大概是撬東西用的,尾部橫向打了個彎。
簡昆一直不好下手,這會兒才有了空間,抬腳踹向他膝蓋的同時自己腿上也挨了他一棍。
簡營一個踉蹌跪倒在地,手中鐵棍磕得地麵“咚”地一響,他隨即撒起潑來又喊又罵。
簡昆說他:“要點兒臉!”
他爬起來:“當兒子的都打到老子頭上來了,還要什麽臉,是誰不要臉!你個畜生!”
邊說邊舉了鐵棍又追上去。
簡昆跑向對麵時,章玥正要叫他的名字,還沒叫出口,他先看見了,極短的時間內他刹住腳。
因著這一腳,簡營的鐵棍斬釘截鐵揮上了他的肩膀。他站著沒躲,直挺挺地挨了這一記。
一刻鍾後,他和章玥出現在那間舊樓的客廳裏。
他坐在沙發上,看章玥像個陀螺滿屋子轉。
“小傷而已,不用搞得我快死掉一樣。”他說。
“這還是小傷?”她邊說邊往他肩上抹碘伏,“家裏就這藥,診所也沒了,實在不行就上醫院。”
他穿一條運動褲,光著膀子,精瘦的肩胛上一道駭人的“血條”。
“提診所幹什麽。”
章玥看他一眼:“我都能提你不能提?”
他頓了幾秒,無所謂道:“提提提。”
“不提了。”章玥又抽出一支棉棒,兩支疊一塊兒往他身上塗著藥水,“白長這麽高了,也不知道躲一下。”
簡昆不說話了。
被心上人目睹父子當街相殘這種事兒,解釋都來不及,哪還有心情躲,何況楊青霏也在。
那會兒的楊青霏都看傻了,直到飯店的人出來勸架都說不出一句話,簡昆叫她阿姨她也沒理。
後來她終於能說話了,叫章玥跟她一塊兒走,章玥也不理她,隻顧著帶簡昆走。
簡營在給了簡昆一棍後占據上風,開啟了長串不堪入耳且惡毒的謾罵。即使簡昆不再看向楊青霏,他也能感受到如芒在背的目光。
這場遇見讓簡昆不太得勁兒,和簡營這一棍相比,他寧願疼痛也不願遇見。
章玥順著他的肩膀纏繃帶,她一隻腿跪上沙發,胳膊繞過他的肋骨。一瞬間倆人距離極近,他聽見她的呼吸,看見她臉頰上飄散的幾根細發,一時有些血液發熱。
他不自在地頓了頓,指著桌上的白繃帶:“你家怎麽連這也有?”
“陳蔚藍給的。”她倒不避諱。
簡昆沒說話。
章玥看了看他:“又不能提?”
“無所謂。”他說,“我早知道他不是好人,就你跟一傻帽兒似的相信他。”
章玥沉默一會兒:“以後不會了。”
“也沒以後了,以後遇到這種人你就長點兒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知道麽。”
“那你是奸還是盜啊?”
“我是好人。”他抬了抬下巴道,“像我這種殷勤的好人可不多。”
章玥笑著沒說話。
他又問她:“你媽來接你的?”
“不是,她就來看看。”
“轉學已經辦好了吧?”他又說。
“還在辦。”她問他,“……別人都定好了去哪兒,怎麽就你們還沒定?”
所有人的去向都定了,除了簡營。
“不知道。”簡昆說,“……情況特殊吧,誰知道會分去哪兒,反正不是什麽好地方。”
章玥:“……也就一年,大學往哪兒考都行。”
簡昆沒說話。
章玥看了看他:“是不是呀?”
他點了點頭。
章玥:“不管去哪兒,先去了再說,然後好好學一學,總能考個大學的。”
他還是沒說話。
章玥又看著他,他就又點了點頭。
楊青霏來看章玥的事兒迅速傳遍電廠。據薛恒說,楊青霏開來的那輛車很值錢,許君莉為章玥從此踏上康莊大道享受榮華富貴感到十分高興。
“苟富貴勿相忘啊。”她對章玥說。
劉岩拍了拍章玥,賤賤道:“她罵你是狗。”
許君莉:“劉岩漿你文盲吧,這都不知道。”
薛恒也笑:“明年就高考了,就你這個水平爸爸很替你擔憂啊。”
劉岩:“切,考不考的無所謂,考不上我就跟昆兒混,是吧昆兒?”
一扭頭,簡昆盯著語文課本。
劉岩很吃驚:“不是吧昆兒,你在幹嘛?”
簡昆:“學習。”
驚得劉岩連說兩個臥槽。
章玥內心對豪車的事兒毫無波瀾,倒是為簡昆的學習態度感到滿足。
晚上簡昆回了趟家,因為肩上纏了繃帶,穿在身的T恤鼓囊囊的。
頭頂亮了一盞舊燈,簡營光腳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他嘴裏叼著根煙,跟前立著個玻璃酒瓶,和一敞開的塑料袋,袋裏裝著花生米。
簡昆看了一眼滿地的煙灰和花生皮,心中升起一股煩悶。
“老徐頭給的。”簡營搓了搓花生道,“狗東西開飯店掙上錢了,中午在他那兒吃了碗麵,走的時候還知道送我瓶酒,但我問他要二兩牛肉,他沒給,媽的這些狗玩意兒沒一個好東西,掙幾個錢就瞎了逼眼了,鼻孔都往天上長的,二兩牛肉都舍不得。”
他一口花生一口酒,像白天那場鬥毆和他無關。
小施恩惠就能買他一刻平靜,簡昆知道他曆來如此。
他又說:“老子的去向還沒定下來,但肯定是大城市,等我去了大城市,讓這些狗日的眼饞,嫉妒死他們!二兩牛肉算什麽。”
簡昆懶得理他。
他還說:“你小子命好,以後有命跟著老子吃香喝辣!但你還是對章家那丫頭死了心吧,她媽什麽樣你也看見了,那眼睛,比老徐頭抬得還高!就你這逼樣,人家看不上你。我原來想的有個店不錯,誰承想她老子短命,殘廢麽,能活多久,死就死吧,冒出個媽。”他說著看了簡昆一眼,笑道,“你也就借著老子給你生了副好模樣,討女人喜歡,不然誰能多瞧你一眼?不過你小子也算機靈,知道怎麽哄騙她,那醫生那事兒就幹得不錯,就得這麽玩兒命哄,她家那麽有錢,你要真給人哄高興了,還愁錢花?到時候你老子我也能……”
簡昆一腳踹飛了跟前的酒瓶蓋兒,那蓋兒剛巧彈中簡營髒兮兮的腦門。
簡營捂住腦門罵了句髒話,爬起來作勢要幹架。
簡昆往他跟前走了幾步,擺足了要揍他的樣子,他又露怯,罵了句髒話坐了回去。
簡昆回了房間,反腳“砰”地勾上門。
他今天還破天荒地帶了本書,他打開書翻了翻,越看越煩,抬手扔在了角落裏。
書裏的東西和口中的未來都離他太遠了,飄散的煙灰和殘破的酒瓶才是他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