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怪物

章湧森中午又做了魚, 和章玥麵對麵坐在煙櫃旁吃飯時倆人聊起天來:“這就挺好,他隻要不去賭,哪怕在家待著什麽也不幹都是好的。”

章玥用筷子撥著碗裏的米:“什麽也不幹他們怎麽生活?”

“也就緊這一陣兒, 等廠裏的事兒解決了, 他們停發的工資都會補上。”章湧森道,“再說簡昆那小子機靈,這麽多年簡營都那樣, 自己都顧不上哪顧得上他,他靠自己東拚西湊也能勉強吃個飽飯。”

章玥想起簡昆總是無所謂的樣子, 他說話飄著不服的勁兒,笑起來又很陽光, 人雖瘦, 背卻挺得很直, 行為時常不妥, 卻像被晨風吹落朝露的草,總有無盡的快意。

她又想起那天在倉庫看到的簡營, 很有一種綠意被凜冬抹殺的心疼感。

“別說他們了,咱聊聊自己吧。”章湧森替她夾了一筷子魚。

她問聊什麽。

章湧森說:“過幾天你媽要來看你。”

章玥捉筷的手頓住。

章湧森:“她想到時候和你吃個飯,已經和我說好了。”

“我不去。”

章湧森看了看她:“等你去興市上學, 總要見麵吃飯的, 先熟悉熟悉也好。”

章玥:“去了再說。”

“我已經答應她了。”

章玥抬頭:“你答應他你去,我又沒答應她。”

章湧森沉默幾秒:“別說氣話。”

“這不是氣話,是真話,你問過我的意見嗎就答應和她吃飯。”

“問了你肯定不去。”

“知道我不去還答應。”

她還小的時候,章湧森連給她穿什麽顏色的襪子都會先征求她的意見, 如今這樣卻有幾分迫不及待的樣子。

她越想越氣, 撂了筷子:“您別這麽著急, 等去了興市,我就住校,不給您添麻煩。”

“說的什麽話。”章湧森淡定夾著菜,“不過住校也好,你總有一天得獨立,就當提前練習了。”

她心中的委屈勁兒直衝腦門:“我不獨立嗎,我很依賴你嗎?”

章湧森:“你很獨立,不管去哪兒我都放心。”

這話仍有幾分撇下她的意思。

她心中不爽,飯也不吃了,擱下碗筷氣衝衝進了小屋。

章湧森沒再說話,一直在煙櫃後坐著。

躺在小**的章玥輾轉難眠,去興市開店的事兒還沒提,章湧森就又說這種氣人的話,她越想越覺得委屈,並且不打算原諒他。

等她從小屋出來準備去學校時,章湧森仍在那兒坐著,指指冰櫃道:“喝碗綠豆湯再走。”

她不理他,也不喝湯,背上書包就走了。

如果時光能倒退,她決不會和章湧森賭氣,也決不會在他叫她喝湯時置之不理。

章湧森是趴在煙櫃上死的,那姿勢就像睡著了,神態也像睡著了。

章玥此後再也記不清這天晚上的全過程,像做了一場荒誕的夢,即便後來腦中偶爾會閃過諸如章湧森後腦勺有根白頭發般的細枝末節,卻始終湊不出一個有頭有尾的完整畫麵。

章湧森的後事是許茂張羅的,她像個陀螺一樣跟著許茂轉,想不明白章湧森為什麽突然就死了,直到許茂轉身和她說話。

她看見許茂的嘴張張合合,他似乎說了很多話,但她一個字都聽不清,隻看見他開合的嘴巴和額頭的汗水。

章湧森也愛出汗,尤其今年,很多個午後都是一腦門的汗,可他不吹風扇也不開空調,隻是臉色蒼白地說著沒事,卻連個好覺都睡不了。

那會兒她在幹什麽呢,她似乎有所察覺,但沒追究到底,她為什麽不追究呢?

她滿腦子都是為什麽,許茂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她仍然聽不清他說什麽,隻看到他的臉被逐漸放大且越來越模糊。

終於,她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她盯著頭頂的天花板,愣神了好一會兒才確定自己躺在家裏的**。她起床,又像陀螺一樣跟在許茂身後轉。

從暈倒到醒來前後不過五分鍾,許君莉的媽媽劉珊讓她躺著休息,她不願意休息,許茂便由著她去。

渾渾噩噩過了幾天,章湧森最終被埋在離電廠幾公裏的墳地裏,許茂對章玥說她爺爺也埋在那兒,也算落葉歸根。

返回的時候章玥沿路一直走,從白天走到黃昏,路過田野和河流,她一刻不怠慢,仿佛停下來就會跌入深淵。

後來天邊最後一點光亮被黑暗吞沒時她才轉過頭:“別跟著我。”

簡昆穿一件T恤和球鞋,從路邊亮了燈的屋簷下走出來:“順路。”

“你從一開始就跟著了,順的什麽路?”

簡昆懶懶道:“沒辦法,回家就這一條路。”

他遞給她一瓶拿了一路的礦泉水。

章玥:“我不累。”

“也不渴嗎?”

她這才感到口幹舌燥,於是接過水一口幹掉了一整瓶。

“餓嗎?”簡昆又問。

“不餓。”她說。

“走吧,回家。”他打算送她。

章玥:“……你別管我了。”

簡昆:“不管你怎麽著啊,再從天黑走到天亮?許君莉她爸和我說了,讓我今晚送你上他們家住去。”

“我不去。”她說。

“那你想去哪兒,回自己家?”

“你別管我行嗎?”她又說。

“不行。”簡昆說,“再這麽走下去你這腿就廢了。”

一直走著不覺得,這會兒停下來她才感到雙腿發顫,再往前時,兩條腿像馱著兩匹山一樣沉重。

確實走不動了,她於是去屋簷下坐著,簡昆也跟了過去。

“我就想靜靜,你能不能別煩我。”她對他道。

簡昆有些無辜地說:“我也沒說話啊。”

她懶得理他了,疲憊地看著路麵。

簡昆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就走開了,兩分鍾後再回來時手裏拿著兩隻烤腸。

他在她旁邊蹲下,遞給她一隻。她不接,他堅持遞,她隻好接了。

“吃完這就跟我走吧,去許君莉家,人飯都做好了,就等你了。”簡昆說。

章玥:“我沒胃口吃飯。”

簡昆:“那也得去啊,你一個小姑娘,總不能在大街上晃一晚上吧。”

最終她被他送去了許君莉家。

到時徐茂和劉珊很熱情地張羅,許君莉也不停地給她夾菜,她匆匆扒了幾口飯就進屋躺下了。

晚上是許君莉摟著她睡的,許君莉紅著眼睛在她耳旁道:“沒關係的玥兒,以後我家就是你家。”

床頭有盞台燈,燈罩下扣挺深,被削弱的光芒照在天花板上時已經變淡許多。她直挺挺地躺著,盯著天花板的兩隻眼睛動也不動。

因為這事兒牛沭仁準了她好幾天假,但她不想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和許君莉一起去上學。

大家看見她時都挺意外,也有深表同情的,看上去比她還難過,她反而很平靜。

中午放學她騎著車在路口轉了個彎,許君莉在身後叫她時她才想起來該去她家吃飯。

她對許君莉說:“我回去一趟,一會兒過去。”

她把車停在那幢舊樓下,沿那扇常年敞開的藍綠鐵門進去就是灰撲撲的水泥樓梯。因為樓裏常年住人,樓梯扶手倒是很幹淨。

她走上樓梯,在第一個轉角碰上剛巧出門的張老太。老太太看見她時挺激動,一頓熱情地安慰後她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雙方上下交錯著離開,張老太扭頭對老伴兒道:“她爸都死了她怎麽也不哭一聲兒?”

另一個小聲說:“我也沒看見她哭,出殯的時候都沒見著。”

“挺冷血的,像個小怪物。”

“……”

忽然“哐哐”兩聲響,是身後的簡昆抬腳踹向樓梯扶手。

“墳上待著去吧,那兒不缺人哭。”他抬脖子朝著他們道。

張老太剛平息的激動又複蘇起來:“你個逼崽子罵誰呢……”

“罵的就是你。”

得虧她老頭兒及時把人拽回屋裏,才避免了一場紛爭。

章玥站那兒看著他:“一把年紀了,再氣出個好歹。”

他大步跨上樓梯往她跟前走:“精神氣兒比我都大,能出什麽好歹。”

章玥勉強笑了一下,領他一起回了家。

她和章湧森住的房子不大,進屋是客廳,靠牆一張沙發,靠裏是陽台,陽台上還掛著兩雙襪子。

剛出事那天簡昆來過一趟,這會兒熟門熟路直接去了廚房燒水。

章玥回這兒並沒有目的,因為幾天不回感覺像過了很久似的,就想回來看看。

章湧森的房間不大,素色枕頭上放著疊好的被子,隻一邊床頭有台小櫃子,櫃上放著台燈和水杯。

床尾一張書桌,桌上放著幾本書和他生前未吃完的藥。她拿起那些藥瓶本想全部收拾起來,臨了又想保持原樣,全部放了回去。那瓶身不穩,猛地歪倒在桌上時掀開了那本薄皮書的扉頁。

章玥這才發現書裏夾著一張診斷書。

她拿起來看了看,上麵詳細寫著章湧森的診斷結果。他因病而亡這件事兒毋庸置疑,章玥疑惑的是自己竟一點兒不知道他曾去醫院看過病。

她盯著那紙上的日期看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來,這正是章湧森說他的朋友要來接他去市裏聚聚的那一天。

她一定是因為頭天倆人為去興市鬧不愉快而漲渾了頭腦,也不想想,他的朋友既然能來這兒,在店裏或者家裏都能聚一聚,何必非要再跑去市裏。他分明是去看病的,也不知他獨自一人是怎麽坐的車、怎麽看的病。

她心中似有超載的重物直往下落,又想起那句是誰照顧誰的混賬話來,卻也隻是沉重的苦澀,她依舊哭不出來。

“我真是個怪物。”她對站在身旁的簡昆說。

簡昆愣了一下:“那種嚼舌根的話有什麽可聽的,那些人成天吃飽了沒事兒幹盡胡說八道別人家的事兒了。”

章玥看著他。

“真的。”他說,“昨天還有人說劉岩漿他爸把卸煤機搬家裏私吞了,那玩意兒多大,能放家裏?人為廠裏守著那些東西,到他們嘴裏都變成偷東西的嫌疑犯了,理他們幹什麽。”

章玥歎了口氣。

“別理他們。”他又說,“什麽怪物,頂多像個動物,像小狗兒。”

章玥抬腳踹他。

他嘴邊浮起個笑:“我媽走的那會兒……雖然和你爸情況不同,但對我來說都差不多……我到現在都哭不出來,也沒覺得有什麽,人和人不一樣。”

章玥看著他:“你知道你媽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他說,“不管去哪兒,總比留在這兒好。”

章玥:“也是說走就走了,沒給你留什麽話?”

“話沒留,留了根項鏈,上回車行被砸,我拿去當了。”他說。

“當了?”

簡昆:“總不能賣了吧,就那一個念想。”

章玥又看了看他:“她迫不得已才走的,肯定也舍不得你。”

“行了。”他說,“我安慰你還是你安慰我啊。”

“就不能互相安慰麽?”

簡昆笑:“行,那你安慰安慰我。”

章玥:“我不是說了麽,她也舍不得你。”

簡昆:“一走了之叫舍不得?睡大街撿垃圾都不拋棄不放棄,那才叫舍不得。”

章玥沉默幾秒:“那樣的話就不能上學了,她也是為你著想。”

“我現在和不上學也沒太大區別。誰考慮過我的感受,還都他媽說是為了我好。”他看著她,“不是說你啊。”

“我知道。”章玥說,“隻是你還留著項鏈,我還以為你不怪她。”

簡昆說:“我不怪她,那項鏈隻是一種……說不來,一種過去的見證吧。”

章玥沒說話。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不是看不出來我還挺脆弱?”

“也不是。”章玥說,“你現在看上去就挺脆弱的。”

他微微抬了一下眉頭,極輕微的笑容裏帶著點痞勁兒看著她。

章玥:“脆弱怎麽了,脆弱又不犯法。”

他那點勁兒化成一灘溫柔的水,笑了出來。

“你會原諒她麽?”章玥又問。

“說不上原諒不原諒,就這樣吧。”他說著沉默一會兒,“好了,該我安慰你了。”

“不用了。”章玥說,“我本來挺難受,聽你說完好多了。”

說完倆人皆一愣。

章玥補充:“我不是那意思。”

簡昆盯著他。

“我都說了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啊?”他笑著問她。

“我意思是你經曆的事兒其實比我慘……不是,是和你相比,我算幸運的了……總之,謝謝你的安慰。”

簡昆還笑著:“不是你安慰我嗎?”

“那你得到安慰了嗎,這會兒好點兒了嗎?”

簡昆點了點頭:“你呢,好點兒了麽?”

章玥也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