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爽歪歪
卸完“城堡”後的自行車變得輕巧, 簡昆駕著它就像駕了一張硬殼紙片,滑過之處皆生起輕飄的風。
章玥騎在他旁邊,一會兒前一會兒後。
“比比誰先到?”簡昆說。
“不跟你比。”章玥利索地拒絕。
“怕輸呢?我讓你十秒。”
章玥淡定地看著前方:“三十秒。”
“三十秒都半分鍾了。”簡昆說, “頂多二十秒。”
“你數數。”章玥邊說邊加速衝了出去。
簡昆猝不及防, 看著她奮力拚搏的背影笑了一下,還挺機智。
結果不到二十秒,甚至不到十秒, 隻見一人騎著自行車從前方趕來。
“簡昆。”這人著急忙慌道,“可算找著你了, 你爸出事兒了,在倉庫, 讓你趕緊過去!”
章玥捏了刹車, 轉頭看著他。
他卻沒停, 不緊不慢踩著腳下的踏板:“讓讓啊, 我這刹車不好使。”
那人急:“哎唷,你趕緊的吧, 怎麽著也是你爸,他說要見你最後一麵!”
簡昆很輕微地皺了下眉,往倉庫的方向騎去了。
章玥蹬著自行車跟在他後麵。
他以為簡營是出了諸如嚴重摔跤、或者挨打之類的事兒, 萬沒想到他是被綁在樹上的。
簡營穿著件後背已經磨損變薄的汗衫, 肩頸的料子顯發舊的黃,他身子使勁往前繃著,雙手齊腰被指頭粗的麻繩返捆在樹幹上,嘴裏往外罵著連篇的髒話。
簡昆出現時他努力揚了脖子,像條受困的蟲子一樣蠕動:“一群狗日的欺負老子沒兒子!我兒這不是來了!簡昆快來, 把你老子放下來, 看我不打死這群狗日的……”
簡昆站著沒動。
旁邊的人解釋:“前幾天他在倉庫卸螺絲, 大夥兒本來想抓他去派出所的,後來考慮到都是一個廠的,就沒報警,打發他走了。”這人說著指指大樹下的白色塑料壺,“今兒他又來了,往這些儀器上潑汽油,那可是汽油啊!東西燒了不打緊,連累附近的樓房也燒了可怎麽辦?我們攔他他就用鋼筋條子掄人,見誰掄誰,跟發了瘋的野狗似的。”
“你他娘的才是野狗!野豬!野驢子!狗娘養的,放老子下來!”簡營蓬頭垢麵的一張臉因為身體受製漲出惱人的紅,“廠子都垮了,那些零件留著有屁用!你們一個兩個不愁飯吃,我拿這些沒人要的東西去換口飯吃怎麽了?打發我走,那是打發嗎!逼著老子下跪認錯,老子一把火把你們全燒了都是輕的!都欺負我一個老漢,有球的本事!”
劉熊宇個兒不高,壯實的身材和他不苟言笑的五官一樣,散發出無聲的威嚴。
他站在幾人中間,端詳犯人一般看著簡昆:“三號那晚我胖揍了劉岩一頓,因為我讓他盯著倉庫,但他跑出去玩兒去了,後來你爸就出現在這兒偷螺絲。我揍劉岩的時候他都和我交代了,那晚是你叫他出去玩兒的。”
兒子前腳叫走“守門員”,老子後腳就“進了球場”,這事兒擱誰都懷疑父子倆是串通一氣。
簡昆還沒說話,身後的章玥先開口:“那晚我也在,我們一起去給許君莉過生日,路過倉庫時偶然碰到劉岩才叫上他的,不信你問他。”
“問他能證明什麽。”劉熊宇用下巴指了指簡昆,“他腦子裏使壞能開口告訴你?”
章玥一股熱意衝上腦門,臉都燙了:“你這麽惡意猜測別人,不也是腦子使壞?”
劉熊宇被反將一軍,怔了怔:“挺好一姑娘,和這種人一起,都混成什麽樣了。”
簡昆往右挪了兩步,擋住章玥後衝劉熊宇道:“這事兒和我沒關係,你們想怎麽辦怎麽辦。”
卻聞一聲悲號,樹上的簡營痛哭起來:“……個死逼玩意兒……養你個□□崽子幹什麽……老子就該一泡尿淹死你……狼心狗肺的東西連親生老子都不救……”
簡昆煩躁地轉身。
簡營哭嚎著改口:“……我錯了……我以後不敢了……兒子啊、兒子誒,你是我唯一的兒,我的**啊……救救你老子我吧……”
簡昆不為所動。
他接著嚷嚷:“我潑汽油是腦子不開竅短了路……但卸螺絲是想去買紅糖餅……兒啊,你還記得紅糖餅嗎……那會兒你還小,你媽剛走,我兜裏就幾塊錢……買了倆紅糖餅,我一個沒吃,都給了你了……你老子我不是個好人,但你也不是喝風長大的,你不能沒有良心啊……”
背過身的簡昆和章玥麵對麵,章玥清楚看到他那雙時常洋溢著跋扈的眼睛像被黑暗侵蝕了光明。
他站著沒動,簡營仍在哭啼。
有心軟的人勸:“要不這次就算了吧,讓他寫個保證書,再有下次,咱直接送他去派出所!”
簡營連連保證:“我寫我寫……我再也不幹這蠢事了……我知道錯了……求求你們放我下來。”
劉熊宇歎了口氣,示意大家解綁。
簡昆頓了兩秒,轉身沉默著往樹下走去,章玥立即跟了過去。
簡營人瘦骨頭重,又一直重心朝下,繩子鬆懈時樹下的人沒能扶穩他,他落地時跌撞著前傾,膝蓋打滑半趴在地上,險些撞著章玥。
簡昆眼疾手快拽了她一把。
簡營抬頭,渾濁的眼睛正對上章玥的臉。
他一口牙齒泛著焦黃,眉頭的皺紋匿藏著極細的汙垢,下巴的胡子也沒剃幹淨,黑須中摻雜著銀白。
這不經意的一眼簡營看的是章玥,內心波動的卻是簡昆。
鬆綁後的簡營態度還算好,被幾個人押著趴在那個滾筒一樣的大儀器上寫了保證書,又畏畏縮縮道了歉,最後終於蹣跚著離開了倉庫。
二人回到舊宿舍的家,簡營用響徹樓道的咳嗽清了清嗓子,從腰間摸出把布滿油垢的鑰匙:“你老子我還是有點用的,我把這門修了修。”
屋內客廳裏多了張皮沙發。
“這也是我買的。”他走過去躺下,也不脫鞋,“都說老子賭,賭怎麽了,贏來的錢不照樣花,我看這廠裏的人都不如我,誰家能買這樣的沙發?”
他說著翻身,半張臉都蹭著沙發,又蹬掉鞋子,露出襪子上的破洞。
簡昆看了他一眼:“洗洗去。”
“洗什麽洗,洗完了該髒還得髒。”他抬高腦袋枕在扶手上,又咳濃痰一般清了清嗓子,“你小子也不是什麽講究人,怎麽突然講究起來了。”說著一笑,“我知道,和那女孩兒有關吧?剛才在倉庫我就看出來了,不扶老子扶女人,就這點兒出息!扶就扶吧,不下賤點兒怎麽把女人騙到手,就可惜她老子是個殘廢,但人家有店,小兔崽子可以啊!還挺為你老子著想,這以後買東西就不用給錢了。”
簡昆黑著一張臉:“閉嘴。”
簡營屈了一條腿的膝蓋,另一條腿搭上去,兩腿疊得老高:“兔崽子,誇你兩句就上天了,叫誰閉嘴呢!”
“你。”簡昆說,“我警告你,買東西必須付錢。”
“少你媽一套套的!認識倆字兒就把自己當個球樣兒,跟你媽一樣,要我說你也別念什麽書了,早點兒出來打工掙錢,等你出來你就知道,這社會,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簡昆一腳踹上沙發,那結實的木頭“砰”的一響,深色的沙發皮上立時一個腳印。
“幹什麽?”簡營從沙發上坐起來,有些忌憚地瞧著他。
“給錢才能買東西,你記住!”他伸出指頭指著他,仿佛拿了一把刀對準他。
簡營已經打不過他了:“記住了記住了……□□崽子較的什麽勁……”
簡昆不耐再聽他滿嘴胡言,看了一眼依舊家徒四壁的房子,又走了出去。
關於他和他爸極有可能是裏應外合的小偷家族一事兒,四中的同學在原本對他害怕的基礎上新添了一層憎惡。
下午放學那會兒,他拿著喝光了的礦泉水瓶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空****的課桌。他的座椅依然和課桌隔出寬敞的空間,足夠他將腳踝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他就那麽坐著,沒人敢靠近,也沒人敢和他說話。
有倆大膽的靠牆邊竊竊私語,劉岩拍桌子叫喊:“你媽你倆是不是想打架!”
倆人立即不說了,其中一個衝劉岩道:“你衝我們嚷嚷什麽啊,這事兒不是你爸親口說的麽。”
“我爸沒說!他隻是懷疑……他後來也不懷疑了……總之這事兒不是真的,這事兒要是真的昆兒還能在這兒坐著?”
簡昆“咚”地敲完最後一下,就手把瓶子拋了個半空旋轉,伸手接住的同時站了起來。
劉岩:“幹嘛去啊?”
他說:“不在這兒坐著了。”
“……”劉岩摟了書包跟在他後麵,“踢球去?”
“不踢。”
“那打球去?”
“不打。”
他還拋著瓶子玩兒,一直走進了一班教室。
劉岩也跟進去,並且把後排正收拾書包的那位同學迅速攆走,往人那椅子上坐了下去。
簡昆:“放學不回家,不怕你爸打死你。”
“上自習呢,打不著我。”他把書包丟地上,趴在桌上開始睡覺,“走的時候叫我一聲兒啊。”
薛恒看了他一眼:“嘖,跟帶了個拖油瓶似的。”
簡昆衝著劉岩:“叫爸爸。”
劉岩很自然地把脖子扭向窗外,繼續睡。
許君莉最近和二班那男生走得挺近,一放學就不見了人影,隻剩章玥還在那兒坐著,簡昆就往她旁邊坐下了。
“我以為你下午不會來。”章玥說。
“沒地兒去,還不如來這兒。”他用手裏的瓶子指指天花板,“這風扇吹出來的風雖然是熱的,但好歹也是風。”
說完又用那瓶子一下下敲著桌沿。
章玥看了看瓶子,想起在旱橋碰到他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好巧不巧剛好也是那天,簡營曾跑來學校鬧事。
“別敲了。”她說。
他抬了抬眉毛:“幹嘛,你又不學習,影響你了?”
“我這就開始學了。”
“你學。”
他說完就停了,但沒過一會兒又敲起來,雖然力度減弱,但節奏不變。
章玥看了看他那運作規律的手:“你手癢麽?”
“不癢。”他說,“但停不下來。”
章玥把手伸進桌鬥摸了摸,摸出一根銀色球體串成的鏈子。
她把鏈子遞給他,他接過去,發現那是一串磁力球,便很感興趣地玩起來,瓶子終於被扔在一邊。
他就那麽玩著也不說話,章玥看了看他。
他也轉頭看她一眼:“你不用安慰我。”
“嗯……我沒打算安慰你。”
“……怎麽著也算個事兒,你就不安慰安慰我?”
章玥看著他:“你不是說不用麽。”
“……你這個聊天方式是怎麽交上朋友的?”簡昆很驚奇地看著她。
“你不是我朋友麽?”
“那倒也是。”他眉目間揚起得意,“我這人善良,雖然你一句都不安慰我,我也是把你當朋友的。”
她又把手伸進桌鬥裏摸了摸,摸出一巴掌大的塑料胖瓶遞給他。
簡昆還看著她。
她又往他跟前遞了遞:“安慰你的。”
簡昆垂眸一看,白色的瓶身印著個戴了粉色蝴蝶結的狗頭,是一瓶爽歪歪。
他眉目間的神情更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