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獨行俠
章玥下晚自習回到店裏時章湧森剛把一包丸子丟進火鍋裏。
“回來了,你先吃,我去趟陳醫生那兒。”章湧森說。
章玥看著他:“怎麽了,哪兒不舒服?”
“沒有,前一陣他不是去外地了麽,下午給我打電話說回來了,我過去看看。”
“那也不用你跑啊,我打電話請他過來。”
章湧森製止她:“非親非故的,別老麻煩人家。”
章湧森並不是拘小節的人,但對陳醫生總是格外客氣。
章玥放下筷子:“我送你過去。”
章湧森笑:“看不起誰呢,就這麽大點兒地方,地上有多少隻螞蟻我都清楚,還需要你送?”
章玥:“那你說說地上有幾隻螞蟻?”
“不跟你抬杠。”章湧森站起來,從貨架旁拿了拐杖架在臂下,“你看店,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於是等湯煮開,從鍋裏盛了一碗吃的給章湧森晾著,接著剛端起碗準備夾菜吃,門口忽然一陣風一樣跑進一人。
簡昆滿頭大汗,一邊的袖子破了口,搖搖欲墜耷拉在臂膀上。
“幫個忙。”他邊說邊順著貨架往裏走,一直擠進頂頭的小屋。
章玥剛要追過去,店裏又進來三個人。
她愣了一下,雖然隻看臉無法確認,但這三人的身形確實和那天打砸車行的幾個很相似。
“就你?”其中一人很彪悍地問她。
這極短的時間內,她試想過抬起胳膊指向小屋,告訴他們簡昆就在裏麵藏著,結局無非是這些人把簡昆帶走,再嚴重點兒或許是其中那個手握小刀的人把他紮傷或者紮死。
隻要一揮手,簡昆定會無處可逃。但她在此之前乃至此刻都隻覺得遠離這個人就好,從未想過以他傷或死的代價來緩解心頭的怨氣。
“啞巴麽!有沒有人進來?”另一人往煙櫃上猛拍了一掌。
她驚了一跳:“沒有。”
這幾人顯然不信她,掃視屋子一圈後徑直走向貨架後的小屋。
章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顫抖著從褲兜裏摸出手機,耳朵卻像兔子一樣豎起來,惟恐聽到屋裏傳出一星半點兒的動靜。
其實翻找的動靜一直存在,她又一邊翻著通信錄一邊仔細辨別有無傳出打鬥或者喝罵。
最近的派出所離這兒很有一段距離,她不打算報警,而是打算找陳蔚藍,剛要撥通手機號時那幾個人從屋裏出來了。
每個人都氣勢洶洶空手而出,沒看見她似的匆匆走出店裏。
章玥鬆了口氣。
沒過一會兒簡昆從屋裏出來:“配合得不錯。”
他口氣甚至帶著笑意。
章玥沒理他。他走近,朝著盛滿火鍋食材的碗伸出了手,但被她“啪”地打了一掌。
“嗬,還挺小氣。”他說著又伸出了手。
她又用筷子頭敲他的手。
簡昆:“誒……前一陣兒我還幫你抓小偷,你請我吃頓火鍋怎麽了?”
章玥:“前一陣兒我還幫你作證了。”
簡昆看著她,眉眼微揚扯出個笑:“終於承認是幫我了?今天又幫我一回?”
章玥:“剛才是你求我。”
簡昆:“誰求你了,那頂多算請。”
她沒理他。
他微微斜了身子靠貨架站著,看她氣定神閑往碗裏撈菜:“又啞巴了,誒你上輩子是不是真是啞巴,還是你們家有什麽啞巴血統?”
“忙已經幫完了,你走。”章玥冷著臉道。
“不走。”他甚至拔高了嗓門,“我還沒吃飯呢。”
說完拎起煙櫃旁的凳子,剛一坐下,章玥拿了蓋子“砰”地蓋上湯鍋,還把電磁爐的插頭給拔了。
簡昆:“嘖,你跟你爸比真差遠了,這麽摳門怎麽做生意?”
章玥:“做生意不是做慈善,你要買東西就得掏錢。”
簡昆衝著湯鍋抬了抬下巴:“多少錢?我掏。”
章玥:“這不賣。”
“你做生意得變通啊,能賣的都賣才能賺錢知道麽?以後就往這兒支口鍋煮火鍋,我來買。”
章玥不想聽他胡咧咧,用紙墊著鍋把兩手一抓,把鍋也收走了。
簡昆空拿一雙筷子:“你這就沒勁了……”
她順著貨架一直把鍋端去後麵的小屋,不到三秒又返回:“你幹什麽了!”
簡昆在預料之中的怒吼下抬了下眉毛:“那屋那麽小,沒燈才好藏,不然剛才早露餡了。”
章玥瞪著他。
“不就一燈泡麽,我又沒說不賠。”
“現在就賠!”
“現在上哪兒買去,明天,明兒一早還你一個新燈泡。”
章玥站在小屋門口,手裏還端著一口鍋,就像個捍衛領地的廚子。
簡昆站起來,把筷子擱在煙櫃上:“現在毛驢都不能夠形容你了,又倔又摳,比石頭還硬,要不改名叫章石頭吧?”他說著一笑,“守著你的鍋好好兒吃飯吧小石頭,今天謝謝你,下回有事兒再找你。”
章玥:“我不會再幫你。”
簡昆笑看著她道:“你會。”
說完他才終於走了。
等章湧森從診所回來時章玥已經把鍋刷幹淨了。
章玥指指那個碗:“給你留的。”
“不吃了。”章湧森說,“我去的時候陳醫生正吃飯,就陪著他也吃了點兒,已經飽了。”
章玥問:“陳醫生怎麽說?”
“沒怎麽說,就沒什麽事兒能說什麽。”他把鬆開的拐杖靠牆立著,扶著輪椅坐下後看了看貨架,“你去裏屋開一箱牛奶,明天早上好賣。”
“明天來了再說吧。”章玥說,“燈壞了。”
“又壞了?我上個月才剛換了新的,現在這些東西越來越不經用。”章湧森說著看了看她,“……該不是又和簡昆有關吧?”
他的口氣難得露出幾分懷疑和震驚。
章玥不回答。
章湧森已經摸索清楚,她鮮少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但凡心情不好十有八/九都和簡昆有關,而但凡和簡昆有關,她往往都是這副表情,像隻耷拉著耳朵的兔子,周身揚著不爽的脾氣,表情有點兒苦惱和憋悶。
意外的是她最近出現這種狀況的頻率達到了曆史最高值,這才一口飯的工夫,居然又憋悶了起來。
他問章玥:“怎麽弄壞的?”
章玥說完後他又道:“那就不是有意的。”
章玥:“你總替他說話,他是你兒子嗎?”
章湧森笑:“怎麽是我替他說話,事實不就是他情急之下才弄壞的嗎?”他看她還憋著氣,又說,“一個燈泡就能幫人一把,挺好。”
章玥:“我可不想幫他。”
“但你還是幫了。”他在她不高興地看過來時又說了句“挺好”,問她,“他知道你這麽不喜歡他嗎,你和他說過嗎?”
“他那種人,說也沒用。”
“那就換種方式。”章湧森說,“總有解決的辦法。”
章玥沉默一會兒,往肩膀上挎了書包,拿上鑰匙關了店門就和章湧森一塊兒回家了。
這夜很平常,不平常的大概隻有從便利店離開後的簡昆。
從寶麗車行出事之後他就沒回過家,這一陣他在薛恒家住過幾晚,在學校安保室裏那張破皮跛腳的沙發上賴過幾晚,也在電廠冷卻塔下的那間有著藍色屋頂的平房裏待過幾天。
今天他是回家拿東西的,東西還沒拿上就被盯梢已久的那幾個人追了能有一畝地。
從便利店出去後他觀察了四周,確認那幾個人被甩掉之後又往家走去。
他家住在電廠舊宿舍的二層,樓道裏裝的聲控燈,他上樓時很輕,隻見人影如風般迅速閃過,不見燈亮。
他用鑰匙開了門,屋內一片漆黑。他的手剛摸到牆上的開關,便透過黑暗敏銳地察覺到異常。他收了手,剛轉過身還沒跑起來,就有人從身後勒了他的脖子,又有一人不知用什麽東西敲打他的膝蓋窩。
他腿上一軟,險些跪了下去。這一失利就變得被動了,他被兩三個人一起拖回屋裏,接著“啪”一聲細響,燈亮了。
屋裏一共四個人,為首的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 “好小子!挺能躲啊。”
簡昆站定後歪了歪剛才被擰了一下的脖子:“誰欠你錢你找誰,找我沒用。”
這人道:“你老子說你們家錢都在你手裏。”
“他說你也信,我就一學生,哪來的錢?”
“沒錢你躲什麽?”
“廢話。”簡昆說,“你們帶刀子,是個人都得躲。”
“別說沒用的。”那人道,“拿錢,不拿我剁你手指頭。”
簡昆極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你剁我腦袋我也沒錢。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你真把我指頭剁了,他該躲還是躲,一樣不會露麵。”
“父子情深啊。”那人拿了桌上的一疊舊彩/票一下下在手裏拍著,“既然這樣那就剁吧。”
其中一人不知從哪兒竟真拿出一把雪亮的刀,另外兩人來按他時他也沒怎麽反抗。人有家夥什,他沒法兒硬來。
這幾人是真狠,都沒有再商量的意思,眼看著刀快落向他被按住的那隻手……
“樓下往東五十米有家麵館,他一般都在那兒打牌。”簡昆忽然道。
“去過了。”為首那人閑閑道,“老板說已經個把月沒見過他了。”
簡昆:“電廠後門的澡堂子。”
“這個點兒去澡堂子?”那人看了他一眼,“你再想想。”
簡昆有些煩躁:“我不怎麽回家,真不知道他在哪兒。”
他說完不過三秒,那雪亮的刀子在為首之人抬了抬手後又斬釘截鐵地舉了起來,在斬釘截鐵落下之際他掙脫了禁錮,但下一秒又被捉了回去。
他這個掙脫的舉動無疑惹惱了這幾人,那個拿刀的明顯比剛才更利索,他緊繃住兩條臂膀抗爭,青筋猛然突起時終於把那隻被壓製的手從桌上撤掉了。
但他變得更加被動,因為就在這刹那間他的脖子被人往前一按,半張臉都貼著桌麵,刀口就在他的脖子上架著。
“我討厭耍滑頭的人。”那人還一派悠閑地坐著,“但違法亂紀的事兒我也不會幹。不能剁你脖子,見點兒血總是合理的吧?”
簡昆的半個腦袋被完全壓在桌上,他腦筋極速翻轉的同時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臥室裏的衣櫃。臥室無燈,僅有客廳照過去的餘光,他看著衣櫃門上隱隱若現的老式圓木拉手,忽然悟出什麽,便抬手一指。
沙發上的人頓了頓,走過去打開了櫃門,臥室立即傳出一聲對簡昆的喝罵。
製服簡昆的幾人鬆了手,刀口終於從脖頸撤離。
找著簡營的那人在臥室笑:“你倆挺行,一個臨死出賣,一個見死不救,是親生的麽?”
他們走出臥室,押著簡營像押著犯人。
簡營罵簡昆:“你媽的畜生,老子白養你這麽大,當初就該一泡尿淹死你!”
簡昆不為所動,催債人終於找著簡營,並不多逗留就把他帶走了。
簡昆一臉平靜看著他們離開,接著去了趟衛生間。他揭開馬桶水箱的蓋子,從離水麵五公分的箱壁上撕下膠帶,膠帶的另一頭捆著一個透明密封袋,袋裏裝著一根項鏈。
他把項鏈掏出來,裝褲兜裏帶走了。這些年簡營把能賣的都賣了,這項鏈是簡昆他媽離開前留給他的,他一直很好地藏著。
那幾年簡營剛開始變賣家裏的東西時,他媽總攔,不僅毫無用處還總被打。後來他媽跑時本來想帶著他,但養活不了他,就自己跑了。
簡昆沒怎麽怪過她,與其魂飛魄散地相伴於六畜不安的屋子裏,不如其中一個悄無聲息地離開換來一份踏實清淨。二者隻能選其一,他也是想他媽離開的,那會兒他的骨骼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起來,至少簡營不敢隨便對他動手。
他媽人挺好,對他也好,他並非生來就會辨別是非曲直,隻是因為感受過好,所以知道什麽是不好,這點兒認識足以讓他不會變成和簡營一樣的人。
從屋子離開後他走進各家窗戶透出的燈火裏,像個潛入黑夜的獨行俠。
第二天早讀課,許君莉又遲到了。
她拿著兩塊燒餅偷偷從後門進去:“聽說了嗎,簡昆他爸被抓了!”
有同學好奇地湊上來:“被抓的不應該是他嗎,怎麽他爸比他還先進去?”
“嗐,半斤八兩。”另一個道,“我也聽說了,他爸昨晚和人打架,拿了塊磚頭把人頭都砸破了,警察後半夜才去,鬧了一宿。”
第三個道:“什麽時候把他也抓走,咱這一片兒可就清淨了。”
有人問:“你們說他爸為什麽打架?”
先前那人道:“還能為什麽啊,欠錢唄。”
章玥腦海裏不由得閃現昨晚店裏那幾個人凶神惡煞的臉。
許君莉:“我跟你們說……”
“說什麽呢!”老師把板擦砸在講桌上,揚起的粉筆灰飛上了前排同學的腦袋,“說說說,就知道說!來得最遲話還最多,看誰呢,說的就是你,許君莉!”
老師拍了一把手上的餘粉,幹脆由此打開了話匣子:“一個個的都多大了?連小學生都不如!稀裏糊塗混日子,電廠哪天不在了學校也就不在了,看你們上哪兒讀書去!不讀書以後幹啥?拉兩張桌子坐路邊兒聊天管飽?”
矛頭又順理成章地轉到許君莉身上,有同學竊笑,許君莉癟了癟嘴自認倒黴。
過來人對不經事者似乎總有幹著急的立場,後者卻如春蠶吐絲,並無作繭自縛的危機感,隻有沉浸其中的樂趣,但終究都會化繭成蝶。
老師的訓罵一如往常地絲毫沒有起到實質作用,學生們渾渾噩噩如撞鍾的和尚熬過早讀課後又混了半天日子。
中午章玥回店裏吃飯,章湧森指指裏屋:“燈泡換好了。”
章玥:“你換的?”
章湧森以為她在開玩笑:“我怎麽換?簡昆換的,一大早就拿著燈泡過來了,換好才走的。”又問她,“他沒去學校?”
章玥:“不知道。”
應該是沒去,他要是去了絕不會讓她清淨地度過一上午。
章湧森就著熱水吃了幾粒藥:“還不如沒找著他爸,至少他還能老實待在學校,這下又得逃課了。”
章玥想,他那種人,綁在學校也不會學習,還不如不在,省的打擾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