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壞話
◎沈小將軍,好巧。◎
諶良手中的折扇“唰”地打開,往前伸了伸,似是要點上衛明姝下顎,“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羅香。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衛姑娘果然一副好姿色。”
他此次來這百花宴,就是來見她的。
本是想著來這宴席尋找一番,沒想到竟能在這偏僻之地遇上躲懶的畫中仙。
跟著的侍從低下頭,這般輕浮之舉若被人瞧見,當是不妥。
衛明姝向後推了一步,打掉他手中的折扇。
隨從默默撿起折扇,諶良笑著接過,仍直盯著衛明姝,“衛姑娘上次說要同我比試,我學好了,咱們什麽時候挑個好地方比試一番?”
衛明姝五指收攏,緊握成拳,忍了半天才沒有揮出拳頭。
月門洞口的兩人陷入僵持,門外卻傳來幾聲女子談笑的聲音。
“這不是衛家姐姐嗎?”,約莫十三四歲的年齡的姑娘身穿緋紅襦裙停在門的另一側,身後還跟著一群年齡相仿的姑娘。
那姑娘又走近了些,揚起眉梢,“想來這位便是康王世子吧,倒真是郎才女貌,和姐姐登對。”
她當然知道這是誰,剛才還是她派了婢女去給諶良指的路。
他們昌陵伯府曾被那衛明姝羞辱了去,那安平侯倒也算識相,後來親自道了歉,但可終究是丟了臉麵,自是不會讓她好過了去。
諶良沒有聽到那番話裏的幸災樂禍,摸摸後腦勺憨笑。
衛明姝看到,似笑非笑,眼底滿是不屑,“我當是誰,原來是王家姑娘。我也不過是湊巧,這宴席上有幾隻野鳥嘰嘰喳喳,鬧得我頭疼,想躲開罷了。”衛明姝歎了歎,“可惜呀,沒躲掉。”
抬頭狀作看著牆上立著的黃鸝,卻是漫不經心地向前靠近,王四姑娘麵上一陣青一陣白,卻是往後退了幾步,身後的姑娘跟著她一起往後退,被直直逼出門外。
“隻是這相府那麽大,幾位娘子又向來愛熱鬧,什麽時候改了性子,竟是也喜歡往這裏鑽?”
那雙眼睛銳利如鷹,仿若要將人洞穿。
王四娘子躲避著那道目光,又往後退了兩步,衛明姝卻是繼續向前靠攏,絲毫不避諱地上下打量著幾人,裝作恍然大悟,“幾位娘子打扮得這般招人,莫非是來這裏見世子的?那倒是我不知趣了。”
“你......”
“我怎麽?”那聲音雖然聽著溫和,但卻讓人不寒而栗,就連諶良也覺得氣氛不對,瞠目結舌說不出話。
王四娘子勉強掛著笑,“我不過是替姐姐高興,姐姐尋了那麽久,終於覓得良人,妹妹想著好事將近,前來道喜罷了。”
衛明姝臉上倒是沒什麽慍色,“我年長妹妹幾歲,我的親事怎麽也輪不到妹妹你來操勞,不過不知為何,剛才妹妹這話倒是透著一股子酸味。”她掩麵而笑,“這情愛乃是常事,妹妹們若是喜歡世子,不妨直說。”
身後站著的姑娘終於忍不住了,“你少在這裏汙人清白!”
諶良聽了這話,心裏不是滋味,“什...什麽清白不清白的,都是什麽話!”
“劉姑娘怎麽還急了?”衛明姝掃了一眼,“是被人戳中了心事?還是說已經心有所屬,怕被人傳了閑話?”
“我......”劉姑娘低下了頭,臉上卻是泛起紅暈。
衛明姝雙手一扣,清脆的拍響聲猛地響起,驚得眾人肩膀抖了抖,“看來是被我說中了。”
所有人都低著頭,沒有人回答她。
“姑娘今年剛十三歲吧?嘖,十三歲便想著嫁人了,甚好,倒是比我懂事。不知是哪家的公子這般有福氣,是王家的公子?李家的公子?還是......沈家的公子?”
劉姑娘抬頭,眼睛瞪得澄圓,似是藏在心底的事被大庭廣眾下扒了個幹淨。
“看來我又猜中了,原來這有福氣的是沈家公子。”衛明姝走到她身前,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隻不過劉姑娘也該再好好相看相看,你還太小,那沈家將軍如今二十,差了七歲,你這身板倒也不怕......”
“一樹梨花壓海棠。”
這話說得響亮,卻也太過率真,滿園的姑娘皆是臉紅耳赤。
一時間萬籟俱寂,忽地一人抬起頭,這才注意到一襲黑衣滿臉肅殺正朝著這邊趕來,慌忙戳了戳旁邊的姑娘。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衛明姝麵對著她們,看到那一張張算得上是扭曲的臉,臉上笑容未收,也不禁轉過頭,卻是迎麵差點撞上那身黑衣錦袍。
不好的預感慢慢爬上心頭,上揚的嘴角僵在臉上。
頭壓得越來越低,死死地盯著自己的青色鞋麵,再多看一眼,便瞅到了身旁的一雙黑靴。
脖子漸漸變得酸痛,卻仍是不敢抬頭,麵前那人身量極高,用餘光瞟也隻能瞟到那身玄色的衣裳,巨大的壓迫感自上而下將她籠罩,逃脫不得。
周圍靜到了極點,不遠處一朵桃花似是不堪重負,“啪嗒”一聲從枝頭重重地摔了下來。
不用抬頭幾乎便能斷定,就是他。
空氣冷凝到了極點,許久才抬起頭,脖子仿佛已經離了腦袋。
仍是不敢直對那道壓迫的目光,盯著那人起伏的胸膛,好不容易才不打顫地憋出一句,“沈將軍,好巧。”
眾人也鬆了口氣,抬起頭瞧了一眼。
那衛明姝哪還有剛才還張牙舞爪舌戰群儒的架勢,分明就是個鵪鶉。
王四姑娘嘴唇微勾,等著看一出好戲。
“嗯,是挺巧。”
衛明姝眨了眨眼,忽然生出些僥幸。
這人在北境長大,許是不知道這詩中含義,興許沒有聽出來她在罵他。
“我老嗎?”
“啊?”衛明姝終是仰起頭,卻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慌忙撇開目光,才回想起他剛才的話。
她還是想多了,這人既是出身世家,怎麽可能一點不通文墨。
也顧不得他為何會沒由來地問出這話,隻磕絆老實地答道:“不......不老”
半晌過後,低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卻是意味不明,“嗯,我也覺得。”
分明是剛好才對。
衛明姝一顆亂跳的心仍在嗓子眼堵著。怎麽咽也咽不下去。
她為了過把嘴癮,在大庭廣眾下罵了他,可也不想會這麽巧被正主碰見。
先前他們對上那次,因著兩家是故交,他能收斂著點。可這戰場殺伐慣的武將總歸不是個好脾氣的,她這麽罵他,怕是今後有她好受的。
想到此不禁脊背發涼,又接著說道:“沈將軍英明神武,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定能為我大黎安邦闊土,功名永垂。”
那聲音傳到耳畔,如泉水般清泠作響,沁人心脾,聽得人嘴角不禁揚起,一聲輕笑在沉寂的園子裏顯得分外清晰,“那便借姑娘吉言。”
衛明姝早已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周圍一圈人聽到這笑聲,卻是不禁抬頭。
沈將軍這是......笑了?
這位將軍在春宴上得封官進爵,得了那麽多賞賜,都沒露出丁點笑容。
因著衛明姝一句假到不能再假的奉承話笑了?
眾人驚撼,已是各有所思。
王四姑娘臉憋得漲紅,她本想這惡人今日總算有人替她磋磨,可這算是怎麽回事?
這就完了?
這北方來的蠻漢,是聽不出客道話還是怎麽著。
劉姑娘卻是看明白了什麽,眼睛都急紅了些。
這沈將軍分明是......
過了許久,衛明姝無意般地抬頭看了一眼,對麵立著的人卻沒再說什麽,似是不打算向她追究。
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這算是放過他了?不能吧。
又瞟了兩眼,衛明姝硬著頭皮道:“時候不早了,我還有些事,就不打擾沈將軍雅興了,再會。”
還沒待人叫住,她頭也不回地繞過沈軒走出園子,腳下還有些懸浮。
自是也沒有聽見那園內隨後而至的慘叫和驚呼聲,骨節錯位聲咯咯響起,一把折扇折成兩半。
“放心,不過是給世子正正骨,替王妃好好掰正些世子的性子。若下次再讓我見著,定是叫這整隻手都廢掉。”
馬車上,衛明姝一直沒有說話,揉了揉太陽穴,眉頭緊皺,臉色倒不像平日裏不舒服那般。
蘭芝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小姐可是哪裏不適?”
“沒有。”她想到剛才的場景,又有些頭痛,“我說錯話了。”
蘭芝訝異。
她還沒見過她家小姐因為說錯過了話而苦惱過。
“對了蘭芝,明日可是十五?”
“嗯,都準備好了,小姐照常去就行。”
翌日清晨,厚重的城門敞開一道縫隙,將破曉的微光放入沉寂。城門口聚集的商隊陸續湧入,來往的馬車將京城悄然喚醒。
一輛不起眼的青蓬馬車正向城門外趕去,那馬車內坐著一麵帶薄紗的白衣女子。
衛明姝每月十五,都會跟隨任醫正施義診。
她從小和病打交道,閑得沒事,就和任醫正學學醫術,畢竟是任醫正從小看到大的姑娘,倒也樂意教。
後來她算是學有所成,便想幫著在藥鋪看診,奈何家中總怕病人給她過了病氣,也怕她作為勳爵家的女兒看診,遭受非議,衛夫人說什麽都肯不同意。
還是任醫正想了個法子,讓她以紗覆麵,以化名和他一同看診。
衛明姝欣喜不已,當時便叫了聲師父,叫得任醫正喜上眉梢。
之後多年,這個稱呼就也沒有再變過。
但既答應了家中不能讓別人認出她,便不能帶著蘭芝,更不能乘衛家的馬車從家裏去藥鋪。
於是每月十五衛家都會準備好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早早將衛明姝送出城外。
她用了藥姑這個化名,對外稱是從城外而來任大夫的徒弟,十五這日來城中幫忙運送藥材,順便來藥鋪施一日的義診。
衛明姝剛出城外,走下馬車,便看到那日的青衣男子正站在一隊車馬前指揮著搬運貨物。
阮文卿也注意到了那輛馬車,他行禮道:“姑娘可就是丹青藥鋪的藥姑?”
那日在丹青藥鋪,那老板娘同他說,十五這日會有一身著白衣的藥姑帶他進城。
“正是。”說罷,隻見麵前女子取下麵紗,麵帶微笑地看著他。
“竟是姑娘。”阮文卿詫異道,“今日來送藥材,正好要將這把傘還予姑娘。”
“這把傘阮三郎便收好吧。”見阮文卿愣在原地,衛明姝接著說道:“六年不見,沒想到阮三郎記性竟是這樣差。”
阮文卿抬眼,便注意了一雙帶著笑意的桃花眼。
“你是明..."他眨了眨眼,一向從容的臉上多了些難掩的欣喜,“你是衛姑娘?”
衛明姝道:“嗯,你就別叫我衛姑娘了,還是像小時候那般,叫我明姝就好。”
阮家曾在京城小住過半年。
阮家夫人和鄭葉母親乃是親姐妹,後來兩人嫁了人也沒斷了聯係。
鄭葉也是嫁入衛家才知道,衛侯家還未封侯拜爵時做的是漕幫生意,跟這嶺南做生意的阮家也是舊相識,早些年阮家作為嶺南最大的商戶,倒是幫了衛家不少忙。
阮家六年前初來京城做生意,衛家也出了不少力,阮文卿的兄長們皆走仕途,而他作為家中幺子卻從小跟隨父母經商,去過不少地方。
那次到京城,阮家也沒帶多少仆從,夫婦二人外出辦事便常將阮文卿放於衛家。
因著鄭葉和衛直的緣故,阮文卿也時常和家裏人來衛府坐客。
衛明姝還記得她當年十二歲,鄭葉剛嫁入衛家,兩人一同管著府中事物,她也是喜歡粘著這個嫂嫂。
後來阮文卿常來衛家找鄭葉,衛明姝也很少見到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也自然而然熟絡了起來。
她當時雖還是被父母管著不讓出門,但卻不似早些年那般臥病在床,一些頑劣的性子也初具端倪,總是帶著這阮家三郎爬樹挖土,時常粘了一身泥。
有一回,這副灰頭土臉的模樣被衛夫人撞見,便罰她在坐在院中抄了一天字,當時府中人來人往,所有人都看著她被衛夫人罰,卻不敢出聲。
衛明姝豆大的眼淚直往外崩,心裏愈發憤憤不平——
憑什麽他們都滾了一身泥,隻有她挨罰了?
她抹眼淚的時候,阮家三郎正在旁邊。
一碟米糕放在她抄書的石桌上安慰她,她怨恨地瞥了他兩眼,卻一把抓起米糕,沒出息地邊抽噎著邊大口往嘴裏塞。
結果那米糕粘住了她的嗓子,噎得她整日都吃不下飯......
真是丟人現眼。
自那次被阿娘罰過後,她也不敢在家中如此放肆,頑劣的性子收斂了許多。
她想到這些往事,忍不住嗤笑,“咱們別站這裏了,進城再說。”
一輛運著藥材的車行至藥材鋪前,已經快到了施診的時候,衛明姝看大家都忙著將那一箱箱藥材往鋪子裏搬,便也跟上去幫忙。
她剛搬起箱子,便聽到旁邊一聲溫和的聲音:“明姝你別搬了,這箱子怪沉的,他們能搬完。”
“沒事的。”
阮文卿卻是從她手中接過那箱子道:“那我來搬就好,聽那老板娘說你是這藥鋪的東家,東家不如進去查驗查驗貨物,這裏有我。”
衛明姝聽後,心下一暖:“這樣也好,那多謝阮三郎了。
作者有話說:
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
出自《少年遊》 宋 張耒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出自《題都城南莊》唐崔護
小劇場:
衛明姝:我喜歡小鮮肉。
沈軒:???
私設女主和男主相差30公分,剛好頭可以貼上胸膛,萌這種身高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