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賭石大會血膽瑪瑙

第一章 賭石大會,血膽瑪瑙

第六塊翡翠原石抬上展示台的時候,賭石大會的競爭氣氛立刻被推向了白熱化,像一股早就煮開的粥,灶底又被大大地添了一把柴,沸騰得更厲害了。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六號,眼珠子都快要彈脫出來了。

原石,是指開采出來時有一層風化皮包裹著,無法知道其內的好壞、須切割後方能知道質量的翡翠。玉石交易中最賺錢的,最誘惑人的,但也是風險最大的非賭石莫屬。珠寶界有一句行話,賭石如賭命。賭贏了,十倍百倍地賺,一夜之間成富翁;賭輸了,一切都輸盡賠光。

六號原石整體都被皮殼包著,未切開,也未開窗口(行話也稱“開門子”)外皮裹著厚重的黃紅沙皮,靜靜地躺在一塊白色絲絨毯上。

坐在大廳第一排的幾位珠寶界大行家,幾乎在同時舉手示意,電子公示牌上,底價一萬元人民幣的六號原石價格迅速翻升至五萬,五萬又跳成十萬。後三排的國際買家也不甘落後,爭先恐後地舉牌,將價格擢升至二十萬人民幣。

所有賭石客手中無一例外地握著一支強力電筒,不時地有人走到台前,打開電筒,向原石內部窺視,希望能得到更多的證明其真實價值的信息。當價格再次刷新為三十萬時,很多人就開始打退堂鼓了,抹幹了油臉上的熱汗,抱著胳膊退後,準備當看客。原本喧囂的大廳漸漸靜下來,幾十位賭客伸直了脖子向拍賣台上看著,像一群即將被宰殺的鵝鴨。

大廳裏靜了十幾秒鍾,一位禿頂的印度商人再次舉牌:“三十五萬。”

一位英國紳士隨之緊追不舍:“四十萬。”

兩個人一對一叫價,又對決了四個回合,報價變為八十萬。英國紳士不再舉牌,印度商人以為誌在必得,取出一塊黑色的手帕,擦拭著禿頂上的汗水。在剛才極度緊張的競價過程中,他的頭頂像是藏著一扇小小的蒸籠,不斷地微微冒出熱氣來。

果然,一個滿麵紅光的沙特人殺入,用挾著雪茄的胖手舉牌,報價立刻定格為醒目之極的七位數——“一百萬”。對於“一絲不露”的原石而言,這個價格已經太高了。一鋸下去,如果裏麵什麽都沒有,一百萬就打水漂了。

立刻,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集中在操作台上那塊長、寬、高都在兩尺左右的原石上。

“一百萬?天哪,你以為裏麵包著的是‘藍色希望’鑽石嗎?真是……”禿頂悻悻地咒罵著,失望地坐下。

藍色希望鑽石的英文名稱為HopeBlue,重44.53克拉,深藍色,橢圓型琢刻形狀,產於印度西南部,是極其罕見的稀世珍品,但擁有“藍色希望”的人都走上了奇特而悲慘的人生噩運。禿頂此語,用在賭石大會上,果真是惡毒之至。

大廳裏的拍賣會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葉天一個人悄悄離開,穿過長廊,走到院落一角的噴水池邊,在青石板台階上坐下來。

遠處有歌聲傳來,他側耳聽了聽,是那首膾炙人口的白族民歌《蝴蝶泉邊》:

“大理三月好風光哎,

蝴蝶泉邊好梳妝。

蝴蝶飛來采花蜜喲,

阿妹梳頭為哪樁?

蝴蝶飛來采花蜜喲,

阿妹梳頭為哪樁……”

遠離了拍賣現場那些已經被玉石和金錢燒紅了眼的賭徒們,他覺得一身輕鬆,也有了欣賞月下美景的心情。這裏是中國雲南的大理,一個以出產蝴蝶、名茶、美女流芳千載的旅遊勝地,而他,葉天,則是應蝴蝶山莊主人段承德的邀請,來此地解決另一件大事的。

他有著濃黑修長的眉、睿智而深情的眼、挺直的鼻梁、四平八穩的元寶口,整個人透出一種優雅且憂鬱的氣質,如同昔日的台灣瓊瑤劇小生秦漢一般。他的上身穿的是一件做工精致的棕黃色真皮獵裝,下身是黑色皮褲,最下麵是黑色大頭短靴。一切服飾都不是外國名牌,卻都出自港島高級裁縫的手工縫製,剪裁一流,熨帖而舒適。

他的手指修長如鋼琴家的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顯示出這是一個潔身自愛的年輕人。

一個瘦削的女孩子從長廊的另一端悄悄走出來,闖入了葉天的視線。

倒春寒的餘威還沒退去,女孩子穿著一件質地一流的白色裘皮大衣,修長順滑的下擺直垂到腳踝處。

葉天垂下頭,取出一把小刀和一塊半尺長的木頭,握在手中端詳著。木頭已經被刻鑿成了一個古代仕女的形象,隻是細節部分還沒進行修飾。他用衣角輕輕擦拭著刀鋒,嘴角一動,年輕而冷峻的臉上慢慢地浮現出一絲笑容。

“你好。”那女孩子徑直停在葉天麵前。

圓月清輝,照亮了她年輕而姣好的眉眼以及披垂在衣領上的深咖啡色波浪卷發。她的眼珠亮到極點,又有著盈盈的水潤光澤,每次稍稍轉動,便如同十五夜蝴蝶泉上的粼粼水波,不需陪襯,自成風景,比眼霜化妝品廣告裏精心修飾過的國際名模們的眼睛更勝一籌。

那件名貴的大衣穿在她身上,被她自身散發出來的貴氣、傲氣一映,衣服就變得自然而熨帖起來,絕好地襯托出了她的出塵無瑕。月下的她,腰身曲線完美之至,恍如午夜裏的芭比仙子,姍姍而來。

葉天抬起臉望了她一眼,心中一動,因為她在月光下的樣子似曾相識,與他心中珍藏著的一個形象頗為吻合。不過,他並沒有任何訝然的表現,隻是淡淡地問:“什麽事?”

女孩子的長睫毛一閃,漆黑有神的眼珠轉了轉,目光垂落在葉天手上,笑著回答:“賭石大會徒有虛名,成了暴發戶們的攀比盛宴。我們都是盛宴的旁觀者,舉世皆醉我獨醒,不應該認識一下嗎?”

葉天搖搖頭,他並沒期望在大理之行中出現什麽意外豔遇,一顆心全在那木像上。

“我是方純。”她說,“你是葉天先生吧?,我從來賓簽到簿上讀到過你的名字,當時我就在你後麵。”

葉天的目光從木像上移開,無意中瞥見方純映在石階上的修長影子。刹那間,他的心被猛然觸動,因為那影子的曲線與手中木像的輪廓也是極為相似。他的心湖禁不住泛起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細微漣漪,但轉瞬即逝,風過即止,不留任何痕跡。

“從昨天起,我注意到你已經有六次握著木像出神,其中兩次,是在用小刀修飾它的肩膀。我猜,你正在思考該為它刻一個什麽樣的發型,對不對?恕我直言,雕塑作品的靈魂應該遵循‘像非像、人非人’的原則,保持‘嘉在有意無意之間’的創作思路,不必苛求細節,隻要刻出心中所想,讓作品具有獨特的神韻便足夠了。”方純大大方方地建議。

葉天又搖搖頭,在他心目中,這不是單純的木像或雕塑,而是他心中永遠的寄托。

“我又說錯了嗎?”方純輕笑起來,舉手梳攏額前的亂發。她的唇紅潤潤的,牙齒白淨淨的,一切美麗天成,毫無修飾。

她的右腕上帶著一隻白色月光石的手鐲,迎著月光一閃,令葉天眼前一亮。

“你說的,隻是學院派老師們的陳詞濫調,與我做的毫無關係。”葉天冷冷地回應。

“是嗎?”方純並不氣惱,大度地微笑著。

遠處的歌聲仍在響著:

“橄欖好吃回味甜,

打開青苔喝山泉。

山盟海誓先莫講,

相會待明年。

明年花開蝴蝶飛,

阿哥有心再來會。

蒼山腳下找金花,

金花是阿妹……”

一隻貓斑絹粉蝶翩翩飛來,方純伸手,它便輕輕落在她的掌心裏。大理蝴蝶從不怕人,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看不到的奇景。

“按照木像的頭身比例,我覺得給它配一個波浪卷發是最合適的,因為這是今年巴黎時裝界的造型師們最青睞的發型。葉先生,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我看你眉心枯瘦暗黃,兩頰法令紋狹長深刻,這都是不該在年輕人臉上出現的。多笑一笑,敞開內心,你對這世界的看法就會改變許多。”方純伸出左手,另有一隻白花紫斑蝶、一隻大斑馬鳳蝶落下,停在她的指尖、小臂上,“看,人若快樂一點,蝴蝶也會喜歡你多一些。”

葉天一笑,不自覺地在心底輕歎:“波浪卷發?錯了,我心中的她像一朵雨中初綻的梔子花,純淨無比,香遠益清,隻有一襲柔順熨帖的烏黑長發,才最能配上她。”

於他而言,最難雕刻的是那木像的眉眼,而非頭發衣飾。眼睛是心靈之窗,當年他看不懂那個女孩子的心,所以才刻不出她的眼。

此刻,方純來的那個方向,走廊裏又快步走出一人,硬底皮鞋踩在青石板廊道上,發出“哢哢哢哢”的清亮響聲。

方純皺了皺小巧精致的鼻子,輕揮雙臂,送走蝴蝶,低聲自語:“來了個無聊又無趣的人!”

葉天沒有轉頭,從那種響聲裏他也能判斷出,來的人是顧惜春,港島最有名的十大花花公子之一,船業大亨顧慕秦顧家的四少。

“方小姐怎麽有閑心躲到這裏來了?我有件好東西正要拿給你先過目呢!”顧惜春哈哈笑著,邁著小碎步,飄飄然地掠到方瓊身邊來。他一向對漂亮女孩子都有“自來熟”的本領,臉皮之厚,讓影視圈裏那些緋聞不斷的男星們也自歎弗如。

葉天也皺了皺眉,因為顧惜春身上的法國香水味實在是來勢洶洶,連四周花架上的蝴蝶都熏得退避三舍。

“是嗎?”方純勉強陪笑。

“當然。”顧惜春誇張地揮動著雙手,然後壓低嗓音,故作神秘之態,“血膽瑪瑙——我帶來一件血膽瑪瑙,要讓這些賭石行家們開開眼。那件寶貝一亮出來,肯定是滿場全震,哈哈,哈哈哈哈……”

很可惜,他的表演並未成功,葉天和方純都沒有被“血膽瑪瑙”的名字震住。

“是嗎?我知道顧公子是個妙人,為了得到相中的東西不惜一切代價。血膽瑪瑙是極其貴重的東西,我就不必看了,免得出什麽意外。”方純陪笑婉拒。

顧惜春揮了揮手,整了整蝴蝶花的領結,從嫩黃色西裝的內袋裏取出一把景泰藍小梳子,精心梳著鬢角上早就一絲不苟的發絲,故作優雅地笑著:“方小姐,你既然知道我是妙人,也該知道,我是為了知音甘願兩肋插刀的人。血膽瑪瑙雖然貴重,但為博得美人一笑,我願意用它來做敲門磚。”

這個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渾然忘卻了自己的年齡,把自己當成了十八九歲情竇初開的翩翩少年,進行這種露骨地表白時,毫無害羞之態。就這一點來說,葉天對他倒是極為佩服的。

“橐橐橐橐”,一陣軟底拖鞋快速摩擦地麵的聲音響起來,一個隻穿著棉質睡袍、長發披散著垂至腰間的小女孩從走廊另一端跑出來,手裏捧著一個半尺高的玻璃盒子,從三個人中間穿過,跑到水池邊。

她把方形盒子的上蓋掀開,捧起池子裏的水,小心地送進盒子裏。

原來盒子裏種著一棵綠色的植物,枝幹伶仃纖細,七八片橢圓形的葉子無精打采地掛在枝上,枝頭隻垂著一個半開半閉的花蕾。

“方小姐請稍等,我這就叫人把血膽瑪瑙送過來。”被小女孩打擾了一下,顧惜春有些惱火,到此刻才重拾舊題。

不等方純表態,他便舉起手拍掌兩次,西南麵停著的一輛豪華奔馳車裏立刻跳下來兩個人,抬著一隻半高的黑色保險櫃走向這邊。

方純忍不住笑了:“顧先生,這——何必讓他們如此辛苦?”

保險櫃至少要有一百公斤左右,如此抬來抬去,當然費力無比。

葉天在港島時就知道,顧惜春做任何事都喜歡嘩眾取寵,今日一見,果然沒錯。段承德為了在自己山莊裏開賭石大會,早就準備好了不下二十隻保險櫃,替客人保管各種財物。同時帶著展覽品、保鏢、保險櫃而來的,顧惜春是唯一一個。

顧惜春又一次誇張地笑了:“不怕,做我的手下,必須要有‘四能’——能打架、能幹活、能吃苦、能頂包。我每月拿幾萬工錢出來,養的是死士,不是太上皇。”

這次,連葉天都被逗笑了,因為江湖上的人都知道,稍嫌“油頭粉麵娘娘腔”的顧惜春很多時候將自己比作古代“戰國四公子”裏的孟嚐君,門下養著三千食客,隨時準備替自己分憂解難。可他也不想想,連青紅幫、東星幫、洪興幫以及港島大大小小百十個社團裏的大佬都不敢自比孟嚐君,他一個富商家的公子又憑什麽那麽做?

“無知者無畏。”這就是葉天在心底給顧惜春下的定義。

“這位是誰?方小姐的朋友嗎?”顧惜春轉向葉天。

葉天搶先搖搖頭,顧惜春立刻瞪起了眼睛:“那麽,小兄弟,我跟方小姐有事談,請暫時回避好嗎?”

他翻臉的速度比餐館夥計翻台還要快,真讓葉天好笑,但葉天笑不出來,因為這種人根本不值得他笑。

抬著保險櫃的一胖一瘦兩名大漢走到顧惜春身邊,並沒有放下,而是靜等著他發話。

“小兄弟,給點麵子好不好?日後到了港島,提我顧惜春的名字,飯隨便吃、妞隨便泡、車隨便開,沒有一個人敢向你收賬。好了,我隻要五分鍾,五分鍾,好嗎?”顧惜春橫跨一步,拖著葉天的手臂,不由分說,半推半擁,把他“請”下了台階。

小女孩向玻璃盒子裏倒了三捧水,然後偏著頭,小心地凝視著花蕾。

“小妹妹,那是什麽花?”葉天問。

“是能引來蝴蝶的花,有了它,蝴蝶就都來陪我。我最喜歡蝴蝶了,可每次叫我爸爸給我抓,他就總說沒空沒空。幸好有位伯伯送給我這棵花,隻要它活過來,蝴蝶就會飛來跟我玩。”小女孩回頭看了葉天一眼,板著臉回答。

一瞬間,葉天的心猛地一驚,因為小女孩的眉心位置長著一顆滾圓的紅痣,約有花生米大小,表麵殷紅如血。紅痣向上,另有一道一寸長、半分寬的斜向暗紋,形如感歎號上的豎杠。而那紅痣,就是感歎號下的圓點。

“大哥哥,你說,它能活過來嗎?”小女孩追問。

葉天猛省過來,連連點頭:“能,一定能,不過,你得先告訴我,這是一棵什麽花?”

不必小女孩回答,他也能眼觀、鼻嗅,辨明那是一棵雜交變種過的曼陀羅花。曼陀羅花原產印度,花名亦係梵語音譯,主要成份為莨菪堿、東莨菪堿及少量阿托品。普通人聞到盛開的曼陀羅花香,就會四肢無力,昏厥麻醉,所以這種花又被古人稱作“蒙汗藥”。

“它是一顆黑色曼陀羅花,盛開的時候,很美很美。”小女孩輕輕回答。

葉天再次震驚,低頭看那近乎枯萎的花苞,裏麵的花瓣果然是深紫色的,可見它在吸足了水分盛開時,花瓣一定是妖冶無比的黑色。

曼陀羅花的葉、花、籽均可入藥,味辛性溫,有大毒。花能去風濕,止喘定痛,可治驚癇和寒哮,煎湯洗治諸風頑痹,葉和籽可用於鎮咳鎮痛。由於曼陀羅花屬劇毒,在全球大多數國家都是限製銷售的。

黑色的曼陀羅花是曼陀羅中最高貴稀有的品種,高貴、典雅、神秘,香氣能讓人產生輕微的幻覺,枝葉妖嬈,有劇毒。它的花語是——“不可預知的黑暗、死亡和顛沛流離的愛,凡間的無愛與無仇;絕望的愛,被傷害的堅韌創痍的心靈以及生命的不歸之路”。

“果然是一棵很美的花。”葉天感慨地長歎。幸好這是一棵變異過的曼陀羅花,否則小女孩的命早就被花毒奪走了。

喀啦喀啦數聲響過後,顧惜春已經打開了保險櫃。

葉天沒回頭,他很討厭顧惜春這種“獻寶”的行為,有錢不是錯,但處處留情、以錢開路去追女孩子就太失敗了。方純說得沒錯,他是一個“既無聊又無趣”的人。

“血膽瑪瑙是瑪瑙中的異類精品,而我保有的這塊,則是鬼臉血膽瑪瑙,裏麵是一張完整的猙獰鬼臉。蘇富比拍賣行的十大珠寶行家說過,這是一塊無價之寶,試著開過一千萬的價格,不過單位是英鎊。我敢打保票,這塊血膽瑪瑙一亮相,大廳裏那群土財主一定都會吃驚得眼珠子都掉出來。老段是我的朋友,他開賭石大會,我當然得鼎力支持,特意從匯豐銀行的特級保險櫃裏把它取出來——我顧惜春最看重朋友感情的,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惜。老段說了,我能來,他感到蓬蓽生輝,三生有幸……”

顧惜春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但葉天聽不到方純的回應,這讓他感到莫名的好笑。

“顧先生,顧先生,顧先生——”方純連叫了幾聲,才把顧惜春的即興表演打斷,“血膽瑪瑙那麽貴重,請趕緊收好,免生意外。我跟葉先生還有事談,您請便吧。”

顧惜春打了個哈哈:“好好,我沒事,你們要聊什麽,可以讓我也參與嗎?”

葉天回身,向兩人望著。

顧惜春警覺地揮手,保險櫃的門嘩的一聲關上,喀拉喀拉兩聲,暗鎖隨即自動閉合。

那一瞬間,葉天瞥見了保險櫃裏透出的一線殷殷紅光,驚心怵目,豔到極點。

血膽瑪瑙是水膽瑪瑙中的稀有品種,水膽中部存在著一汪血一樣的紅色**,天然形成,十分罕見。至於水膽瑪瑙,則是自然形成的瑪瑙中包裹有天然形成的水,有的屬先天形成,有的屬後天形成,這種空洞內所含的水又稱原生礦物水,在自然界中極少。

顧惜春聳了聳肩膀,麵露譏諷:“這位小兄弟是跟著哪位老板來的?很麵生啊?”

葉天沒有搭理他,目光落在方純臉上。

“剛剛葉先生講了一些雕刻方麵的知識,讓我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感激不盡。葉先生,方便的話,我們去偏廳的酒吧坐一下,讓我繼續有機會請教?”方純大大方方地走下台階,站到葉天身邊來。請教知識是假,借機擺脫顧惜春的糾纏是真。不過,當她察覺到小女孩澆灌的是一棵黑色曼陀羅花時,真真切切地吃了一驚,表情錯愕之極。

顧惜春遭了冷落,哼了一聲,麵露不悅,剛要發作,便被走廊裏快步奔出的一個年輕女人打斷。

“小姐小姐,池子裏的水涼,別冰壞了身子。快過來,快過來!”她一疊聲地叫著,三步兩步跨下台階,把小女孩摟到懷裏來。

那是段承德的太太,不過是續弦再娶,絕不會是小女孩的親生母親。

小女孩掙紮了一下,突然一改纖弱哀怨的樣子,凶巴巴地尖聲叫起來:“你走開,你走開,我不要你管,你不是我媽媽,你走開!”

年輕女人楞了楞,臉上強堆出笑來:“不要使性子了,當心客人見笑。”

小女孩轉過身,把掌心裏的水使勁甩到女人臉上,更尖銳地叫著:“不要你管,走開!”

大廳裏的喧囂聲此起彼伏,並不受這邊突發狀況的幹擾,依舊時不時地爆發出陣陣哄笑。

長廊的暗影裏其實還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裏麵穿著睡袍,外麵套著一件長到腳踝的厚厚的羽絨服。起先,他隻是默默地站著,注視著水池邊的小女孩,此刻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亮出一張幹黃的臉,有氣無力地低叫:“小彩,不要哭,到哥哥這裏來。”

他的聲音幹澀而羸弱,中氣極度不足,一聽就知道是身染重病的人。

葉天正打算插手安慰那小女孩,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飛速趕過來,來不及繞下台階,手按欄杆,從走廊裏一躍而出,踏著花叢衝過來。

“爸爸——”小女孩邊哭邊叫著迎上去。

中年人腳步不停,右掌已經揮起,重重地向小女孩臉上摑去。

葉天腳步一動,但方純比他更快,向前一掠,便輕輕接下了中年人的一掌,將小女孩摟在一邊,就勢抱起來,輕輕搖晃著:“小公主別哭,姐姐拿好東西給你吃,別哭別哭。”

小女孩經此一嚇,哭得越發撕心裂肺般大聲。

中年人皺著眉大聲嗬斥:“小彩不準哭!再哭,還把你關到黑屋子裏去!”

葉天心裏的不滿幾乎脫口而出:“她還那麽小,何必下此重手?”

這一次,方純仍舊搶在他前麵,臉色冷峻地連珠快語:“她那麽小,能經得起段莊主的巨靈之掌嗎?女孩子是要加倍嗬護嬌生慣養的,你這樣打法,不適合養孩子,隻適合去動物園裏訓練黑熊。嘿嘿,就算是皮糙肉厚的黑熊,每天給你這樣打,也會受不了的。”

這個國字臉、長刀眉、唇上微黑短須的中年人就是蝴蝶山莊的莊主段承德,一個在雲、貴、川、粵乃至港、澳、台黑白兩道上都很吃得開的人物。他的身手矯健之極,盛怒下的一掌過去,倒是打不死一頭黑熊,卻能令小女孩大吃苦頭。

“小文,你怎麽出來了?外麵夜涼風大——”段承德回過頭,看著那弱不禁風的少年。

“我不怕,我什麽都不怕。”少年倔強地挺直了胸膛,舉起手,把亂糟糟的頭發向腦後攏了攏,立刻亮出了額頭上的一個殷紅的句號一般的圓圈。

葉天又吃了一驚,那紅圈與小女孩眉心的感歎號近似,都是一種大凶之兆。

段承德長歎一聲,猛地跺腳,腳下的水磨石方磚應聲碎斷。

“我不怕。”少年又一次低聲重複,然後轉身,扶著欄杆,想要往回走。

那時,方純抱著小女孩退開,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巧的純銀方盒,啪的一聲彈開蓋子,露出了十幾塊花花綠綠的糖果。

小孩子都是喜歡吃糖的,小女孩也不例外,眼巴巴地看著盒子,哭聲漸低。

“對不起各位,是我太心急了。小彩身體虛弱,最怕沾涼水、近寒氣,我已經告誡過她很多次,她就是不聽。愛女心切,所以我——各位見笑了,實在抱歉。”段承德搓著手,幹淨白皙的臉上浮現出有苦難言的艱澀表情。

喧鬧之中,段承德後麵跟著的幹瘦中年人走出長廊下的暗影,雙手插在口袋裏,悶聲不語地嚼著口香糖。

“老段,二樓的頂級拍賣會什麽時候開始?我都有點等不及了。”顧惜春被冷落了許久,終於開口。

這句不合時宜的話立刻引得葉天、方純、段承德、年輕女人、小彩同時側目,那倚著廊柱的幹瘦中年人嗤的一聲冷笑:“幹什麽?著急等著獻寶嗎?不就是一塊血膽瑪瑙而已,有什麽好急的?”

像顧惜春那樣的人,幾乎在任何場合下都會討人厭,瘦子的話,也是在替段承德出頭。

“喂,老兄是誰?幹什麽橫插一杠子?”顧惜春因方純在場,礙於麵子,語氣陡然強硬起來。

“我?”瘦子懶洋洋地笑了笑,不屑地轉過頭去,看著方純哄孩子。

葉天從空氣中蕩漾開來的千年靈芝藥香中判斷,那個銀盒裏放的肯定不是普通糖果,而是一種珍貴至極的秘藥。他不禁心頭一熱,對方純能夠向陌生人慷慨贈藥的舉動大有好感。

段承德和那女子麵麵相覷,苦笑著說不出話來。

“說呀,閣下到底是哪路的尊神?”顧惜春得理不饒人,又逼近一步。

“說了怕嚇死你,雲南大理的水深著呢,豈是你一個紈絝子弟能理解的?”瘦子淡淡地冷笑,又賣了個關子。

段承德作為主人,當然不願意來賓們口角起來,馬上在顧惜春耳邊低語了兩句。

顧惜春駭然大驚,偷偷瞥了一眼瘦子,臉色立刻黯淡下來,囂張氣焰一掃而空。

“你們把保險櫃抬上樓,顧兄,二樓上早就預備了最好的蝴蝶泉水凍頂烏龍茶,靜下心來品品,多給我一些意見。”段承德笑著應付顧惜春。

顧惜春老老實實地點頭,帶著兩名保鏢走入長廊,沿寬闊的木樓梯登上二樓。

葉天對“水深”二字深有感悟,所以任由大家爭辯,自己巋然不動。

陡然間,那少年的身子向後一仰,像電影慢鏡頭一般緩慢地倒下。他的右手想要把住欄杆,但五指卻毫無力量,隻能順著欄杆上的萬字格一路滑下來。他的額頭上射出了一股濃鬱的殷紅血箭,筆直地向前、向上噴出,向一股經過電腦精心設計的噴泉,在半空中畫出一道紅得發黑的弧線,然後灑落在暗暗的長廊內青磚地麵上。

“小文——”段承德搶上去,想要扶那少年,卻遲了一步。

在眾人眼睜睜的注視下,少年愴然倒地,空洞的大眼睛吃力地瞪著,直視夜空與圓月。他的眉心上,紅圈已經變為血洞,鮮血無力噴射後,隻是汩汩地向外湧著。

現場鴉雀無聲,直到那少年的鮮血流光,額頭上出現了一個洞穿至後腦的古怪的圓孔,約有一元硬幣大小。

方純及時地抱著小彩轉身,不讓他看到這慘烈的一幕。

段承德從最初的震驚、慘痛中清醒過來,立刻脫下西裝,蓋在少年身上。那麽慘重的傷口,人已經不可能生還,每個人都深知這一點。

“來人,把小文送去樓後麵的冷凍室,安放在水晶棺裏。封鎖消息,不要聲張。”段承德沉聲吩咐。

有兩個保鏢閃出來,抬起少年,迅速離開。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的一幕震住了,一時間,誰都無法開口。

香雪蘭最先清醒過來,踉踉蹌蹌地幾步走過去,握住段承德的手,低聲啜泣起來。

“段兄,節哀。”瘦子澀聲說。

“段莊主,節哀。”葉天歎了口氣,不知道如何安慰對方。

“段莊主,節哀,保重。”方純努力抑製著喉嚨裏的哽咽說。

少年死了,如果不發生奇跡的話,小女孩也會落得同樣的下場,段承德將會由被江湖同道稱羨的“一兒一女兩朵花”跌入“兒女雙亡、膝下空空”的絕望困境。

“血咒,是血咒……我早就知道有這麽一天,該來的,終歸會來,躲不過去的。孔雀,算你狠……”段承德吐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用手指蘸了蘸少年留下的血,舉在眼前,久久地凝視著。

空氣中的血腥味並沒有影響到懵懂無知的小彩,在方純庇護下,她沒看到哥哥的慘死,認真地選了一塊包著七色彩紙的糖塊,剝開放入嘴裏,掛著淚珠的臉上現出了天真的笑容。

“段兄,小彩身上的血咒是不是也會如期發作?他奶奶的,這麽小的孩子有什麽罪,卻也無辜地受到牽連?我真想殺入金沙江深處,把苗疆蠱苗部落裏的那批家夥們殺個精光,讓那些千奇百怪的煉蠱師們去見鬼!”瘦子咬牙切齒地說。

葉天的心再次遭到震動,他起初判斷小彩眉心裏的紅痣是身中血咒的表現,僅僅是猜測。等到段承德親口點頭承認時,他心頭的一塊巨石轟然砸下,頓時感到滿心悲涼。

“血咒”是苗疆蠱術中最陰狠毒辣的一種,中蠱的人就像少年小文那樣,會在生命的某一刻全身血管爆裂而亡,事先全無征兆,防不勝防。眼前的小女孩小彩天真爛漫,根本還不懂得人世間的江湖險惡,就要因此而付出短暫的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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