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於是沈令真的上來了。

他先鑽回帳篷裏,把自己的枕頭抱出來,放到賀聞帆枕邊。

行雲流水地躺了下後,他乖巧地側臥著,對賀聞帆彎了彎眼睛:“謝謝,晚安。”

這下換賀聞帆目瞪口呆了。

他以為沈令怎麽也要再推拒個三四次才會扭扭捏捏地答應,並且會抱著被子害羞得滿臉通紅,根本不敢看他。

可沈令竟然如此坦然。

上床的速度比賀聞帆本人還要快,瞬間把這張床據為己有,沒有半點客氣。

賀聞帆不禁想到,每次洗完澡,沈令像支小火箭一樣咻地鑽進帳篷裏,積極醞釀睡意的樣子。

從前看了隻覺得可愛。

現在才發現,這孩子對睡眠是真心的。

隻要能睡得好,他可以衝破一切阻礙,哪怕世俗的隔閡。

賀聞帆喉結動了動。

現在一切壓力都來到了他自己身上。

其實賀聞帆真的不介意和認識的人睡一張床,從前大學做野外探險,和陳宇他們在草墩子裏睡一晚,他都不覺得有什麽。甚至那些日子是人生裏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所以現在應該更加無所謂才對。

家裏環境舒適,床大而寬闊,沈令瘦瘦小小一隻占不了丁點位置,根本不會對自己造成影響。

甚至沈令洗過澡,整個人香香軟軟的,比野外植物潮濕的腥氣好聞不知多少,他還有什麽可挑剔的。

但好像就是因為沈令香香軟軟。

賀聞帆一怔,恍惚間發現了事情的真諦。

正常朋友不會讓人動情,潮濕的草木也不會,本質不在於環境,而關乎心境。

賀聞帆僵硬地躺下來,和沈令隔著足夠再躺下一個成年男性的安全距離。

他稍稍看了一眼,隻一眼就收回。

可沈令的模樣還是牢牢印在了腦海裏,鼻尖翹翹的,睫毛密密的,眉毛細細的,閉著眼睛時眼線拉得長長的,怪不得平時看人時眼睛那麽大。

賀聞帆顫抖著呼出口氣,克製地將被子分了一半在沈令身上。

可沈令竟然順著熱源靠了過來!

還抱住了他的胳膊!

賀聞帆血壓瞬間要衝破天靈蓋。

他緊握住胸前的被子,手背上青筋突出,腦海裏亂成一團什麽都想不明白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空無比寂靜時,他悄聲開口:“沈令你……你不是在帳篷外睡不好嗎?”

他知道沈令是因為害怕才會縮在自己身邊,他原本隻是想說如果還是睡不好的話,他可以陪沈令去帳篷裏。

說起來,他一次都沒進過沈令的帳篷,那個獨屬於沈令的小東西,像是他築起的壁壘,輕易不接納其他人。

賀聞帆忐忑地等著沈令的回答,聽空氣裏流動的氣息。

可過了好久都沒等到,整個房間悄無聲息,沈令甚至連半點動彈都沒有。

賀聞帆輕輕側頭,看到沈令半張臉埋在他的胳膊裏,呼吸勻稱,眼珠輕微地轉動,像是已經開始做夢了。

賀聞帆難以置信地睜大眼。

他竟然就睡著了?!

但轉念一想也無可厚非,現在時間太晚了,早已超過沈令體力可以支撐的極限。他今天又被狠狠嚇過,確實不會像賀聞帆那樣還有精力胡思亂想。

賀聞帆歎了口氣。

他就這麽僵硬而筆直地躺在**,不敢做出任何動作,隻能調整呼吸穩定情緒。

隻是被沈令這麽纏著,鼻尖縈繞著沈令的氣息,賀聞帆沒辦法產生絲毫睡意。

他強忍了大半夜,終於在淩晨四點忍無可忍,輕手輕腳逃出來,去了趟洗手間。

是他讓先沈令上來的,一切罪惡的起因都是他自己,所以他活該承受這種煎熬。

洗完澡回來時,房間裏一片黑暗,沈令帳篷外的小燈設定了每天早上五點自動斷電。

賀聞帆摸了下燈泡,冰冷毫無溫度,說明已經斷電好一會兒,他才驚覺自己原來在洗手間裏待了那麽久。

他絕望地閉了閉眼,摸黑上床,卻找不到自己的枕頭的了。

賀聞帆驚疑收手,怕吵醒沈令不敢動作太大也不敢開燈,隻能耐心地靜坐片刻。

等到視線適應黑暗,他才終於找到自己的枕頭。

——在沈令的懷裏。

沈令用抱賀聞帆胳膊同樣的姿勢,深情地抱著那隻枕頭,睡夢中撇了撇嘴,似乎在嫌棄枕頭冰涼的麵料不如賀聞帆體熱。

賀聞帆石化在原地。

繼全自動人體拐杖後,他又在沈令那裏開發出了新的功能——自發熱人肉抱枕。

很好。

賀聞帆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可以坦然接受了。

沈令這一覺睡得不錯。

算得上在帳篷外睡得最香的一次。

隻是因為睡眠時間不夠,後半夜又有點冷,不如剛入睡那會兒溫暖,稍微削弱了一丟丟體驗感。

醒來時賀聞帆已經不在房間了,沈令迷蒙中摸到冰涼的床單,一個激靈醒過來。

雖然昨晚的恐懼已經基本消散,但過於空曠寂靜的環境依然讓他有些不安。

他緊張兮兮地下床,推開門找賀聞帆。

賀聞帆站在陽台上,他換了正裝,像是準備出門,外套搭在椅背上,身上是一件挺括的白襯衫。

巨大的落地窗透進大片刺眼白光,把賀聞帆側臉的輪廓融化得模糊不清。

他微微低著頭,靜靜聽對麵說話,隻時不時短促地應兩聲,尾音冰冷,顯得整個人都沒有溫度。

沈令停住了。

他扒著門框,猶疑著不敢上前。

賀聞帆側了側身,撞上沈令的視線時頓了一秒,而後幹脆地掛斷電話,走過來。

“醒了?”

沈令呆呆地點頭:“嗯……”

賀聞帆就笑了笑,像是四周的色彩都活泛過來了似的,忽然就擁有了生命力。更顯得剛才講電話時冰冷的樣子,像沈令在夢裏看見的。

“身體還有沒有不舒服?”賀聞帆問。

沈令搖頭:“沒有,謝謝你呀。”

“睡得好嗎?”賀聞帆又問。

“特別好,”沈令靦腆地笑著:“我一晚上都沒醒,連做什麽夢都不記得了,說明一直在深度睡眠。”

賀聞帆點了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沈令。

沈令眨眨眼:“怎、怎麽?”

賀聞帆卻抬手捏了一下他右邊臉頰,低笑著:“我想也是。”說完轉身往餐廳走。

沈令吃痛地捂住臉頰,不明所以,去洗手間一照鏡子,才發現自己右臉睡出好大一片印子。

一看就是睡覺完全沒翻身,在枕頭上貼了一晚才能烙印下來的深度。

怪不得有點疼呢……

沈令耳根又紅了,羞臊地搓了搓臉,可等到徹底洗漱完,連護膚露都擦好了,這些印子也沒怎麽消下去。

沈令湊近鏡子扒拉著臉皮,開始擔憂了,要是一直不消要怎麽見人呢,沒得讓別人以為他是個大懶漢,一天要睡多久呢。

他憂心忡忡地回到餐桌前,坐在賀聞帆對麵,賀聞帆遞給他一碟蒸餃,他也吃得沒滋沒味。

“你要出門嗎?”他不太想吃飯,就跟賀聞帆說話。

賀聞帆點頭:“待會兒有點事,你等下去學校嗎?”

賀聞帆有事的話,意味著沈令要一個人待在家裏,但他暫時不太想一個人。

沈令搓搓手臂:“去吧,今天有課。”

“身體沒問題嗎?”賀聞帆不太放心。

沈令笑笑:“沒關係的,沒有不舒服。”

賀聞帆打量著他的臉色,思忖片刻:“那我送你過去,”他說著又補充道:“下課別急著走,我來接你。”

沈令眼睛亮了亮,這樣他就完全不會有落單的時候了,時間被塞得滿滿的,讓他充滿安全感。

他用力點了點頭:“好!”

賀聞帆笑著垂下眼。

今天賀聞帆沒親自開車,沈令和他一起出公寓,遠遠的就看見袁格站在車邊等他們。

沈令暗暗驚訝,原來賀聞帆今天是真的有事。

袁格見到他們,熱情地上前迎了幾步,替沈令拉開車門。

沈令笑著問好:“好久不見了袁哥。”

袁哥快步在駕駛座坐下,轉頭衝沈令露出親切的笑容:“是啊,小令你身體還好吧,怎麽看著臉色有點憔悴呢?”

“沒事,”沈令捂了捂臉:“我都挺好的。”

“還是要注意身體啊,”袁格說:“我盡量開穩點,你路上可以休息一下。”

從家到學校原本就沒有多遠的距離,休息不了什麽,但沈令很感激袁格的體貼,笑著應了下來:“謝謝袁哥。”

賀聞帆坐在沈令身邊,替他係好安全帶,拍拍前方椅背:“走吧。”

不過袁格駕駛技術確實不錯,雖然隻有短短的一段路,沈令還是小憩了一會兒,不至於睡著,但精神好了不少。

他向袁格道了謝,下車前把自己的課表發給賀聞帆,下車後沒走幾l步又突然折返,彎腰敲了敲賀聞帆的車窗。

賀聞帆放下車窗,探出頭:“怎麽了?”

沈令湊近,悄悄瞄了眼四周,戳著自己的臉頰小聲問:“消了嗎?”

賀聞帆一怔,隨即笑出聲。

他離得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沈令白淨的臉頰上殘留著淺淺的壓痕。

但一般人應該很難離這麽近說話,賀聞帆想了想說:“消了。”

他哄道:“很好看。”

沈令這才露出笑臉,衝他揮了揮手,轉身湧入來來往往的人群中。

賀聞帆就這麽凝視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收起車窗讓袁格發車。

茶色車窗緩緩上升,哢嚓合攏,阻擋了陽光,也帶走了賀聞帆臉上僅剩的笑意。

他呼出口氣,吩咐袁格:“去曦山別院。”

那是謝城的住處。

袁格通過後視鏡看了眼賀聞帆,但暗影綽綽,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忽然想到什麽,說:“對了,今天早上謝先生給我打了通電話。”

他停下來,斟酌道:“像是很慌,但他話說得顛來倒去,我沒太聽明白,是出什麽事了嗎?”

賀聞帆沒應。

紅燈亮了,袁格減速,車子緩緩停靠在斑馬線前。

往來行人如織,袁格警惕地注意著後視鏡裏的動靜。

須臾,後座的人安靜地笑了一下。

“你很快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