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賀聞帆下午飛鄰市出差,一直到結束回酒店才看到沈令發的消息。

對方又很客氣地道了一番謝,沒順勢留在病房過夜,還承諾會把衣服清洗幹淨還給他。

晚上十點剛過,酒店大堂還燈火通明,賀聞帆盯著對話框猶豫半晌,最終隻回複了一個:好。

碰!

迎麵突然撞上一個人。

不偏不倚砸進賀聞帆懷裏。

賀聞帆條件反射地將手攤開,不觸碰到對方任何一寸皮膚。

那人像是沒骨頭,抓著賀聞帆的衣角也站不穩,掙紮了好幾下才抬起頭。

是張陌生的年輕麵孔。

最多……算清秀吧。

這是賀聞帆能給出的唯一評價。

“對不起先生,我腳崴到了……”對方楚楚可憐地開口。

賀聞帆閉上眼,耐心瀕臨告罄。

袁格見狀迅速將兩人分開,一腳插進兩人中間,在賀聞帆身前形成一道阻斷牆。

“喲,崴腳了啊?”和賀聞帆冰冷的氣壓不同,袁格笑得一臉和善,“他這麽平的地都能摔?”

他關切問道:“鞋不防滑?”

“不是,你……”

“噢,懂了,是地太滑。”

“我——”

“來,保安!”袁格招呼一聲,在年輕人焦急的視線中叫來了保安:“你說你們酒店怎麽回事,跟你們保潔說說沒事兒別把地擦這麽幹淨,你看人都摔了!”

“你幹什麽!”小年輕看上去快吐血了。

袁格體貼地將他交給保安:“別擔心啊先生,這兒的保安很有素質,一定會幫你解決困難的。”

“我隻是想道謝……”

“不用謝,搞這麽客氣。”

袁格手一揮,保安就訓練有素地將那年輕人架走。

那人滿臉漲紅,沒走幾步就在保安手裏掙紮兩下,開始如履平地,還不甘心地回頭瞪袁格一眼。

正好對上袁格笑眯眯地招手:“千萬別客氣!”

賀聞帆已經走出去好遠,看背影就知道心情十分糟糕。

袁格收起笑,戰戰兢兢地跟上。

賀聞帆身邊從來不缺鶯鶯燕燕,生意場上的無論對家、盟友、亦或想要巴結他的,無一例外都愛往他身邊送人。

他們似乎確信,越是像賀聞帆這種有權有勢還看上去性冷淡的人,越容易在某個瞬間深陷愛河無法自拔,隻要那個人出自他們之手,那他們就能靠著賀聞帆扶搖直上一勞永逸了。

袁格習慣於幫賀聞帆處理亂七八糟的人。

可是今天尤其多。

下午機場一個,晚上飯局一個,剛才是第三個。

每個長得都差不多,手段也差不多。

別說賀聞帆,連袁格都快看吐了。

從大堂到套房,賀聞帆一句話都沒再說,袁格打開吸頂燈,小心翼翼看著賀聞帆的臉色,把筆記本電腦和文件放到茶幾上。

賀聞帆鬆開領帶,脫下外套,在聞到衣領上的味道時,終於沒忍住深深蹙眉:

“什麽味道?”

袁格立刻接過來,放到鼻尖嗅了嗅,“好像是……茶調的香水?”

今天湊到賀聞帆身邊的三個,身上好像都是這樣的味道。

賀聞帆歎氣:“現在流行這種了?”

“倒也不是,”袁格訕笑,斟酌道:“您上午不是在鳴雪齋多待了半小時嗎……”

所有人都知道賀聞帆愛去鳴雪齋喝茶,但每次的時間都很固定。

偏偏今天鳴雪齋換了個新茶師,偏偏賀聞帆就破天荒地把會議推遲了半小時。

消息不脛而走,霎時傳遍整個圈子。

“這不就開始有樣學樣了嗎,”袁格碰了碰鼻尖,忍著笑說道:“他們也不知道您是去醫院了。”

所以就一個個都把自己噴得一身茶味?

賀聞帆簡直想笑。

他不由地想到沈令,沈令從小到大不知道碰過多少茶,像在茶葉堆裏長大的一樣,熏出了一身茶香。

這種天然茶葉日積月累沉澱出的味道,和香精兌出的香水天壤之別。

賀聞帆搖了搖頭,對袁格說:“衣服拿去洗……算了,直接扔掉。”

賀聞帆不喜歡別人碰自己,也不喜歡身上沾染奇怪的味道,袁格見怪不怪,“好的。大衣也要扔嗎?”

這件大衣從鳴雪齋出來後,也混雜著淡淡的茶香,袁格下意識地一視同仁。

“那件不用。”賀聞帆坐在沙發上看文件,頭也不抬地說道。

袁格眼神若有所思地在西服和大衣上轉了一圈,然後答應下來。

“對了老板,”他把西服裝進塑封袋後,湊到賀聞帆跟前:“您白天讓我查的鳴雪齋新來的那位茶師……”

“有結果了?”

“有了……”袁格表情有些猶豫:“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賀聞帆手指微頓,這才終於從堆積如山的文件中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向袁格。

他眼珠黑沉,不帶情緒看人時,也會莫名讓人心神緊繃。

袁格頭皮有些發麻:“沈令,21歲,在沄城大學念大三,除此之外所有的家庭背景個人經曆都沒有——”

“他就像是個,最普通的大學生。”

但他們都知道,越是普通越代表不平凡,越是查不出任何東西,越是隱藏的更多。

完全沒有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

賀聞帆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隻是若有若無地沉默了兩秒,然後打開電腦開始看工作上的郵件。

袁格摸不準他的想法,試探道:“需要我幫您換一家新的茶舍嗎?”

賀聞帆沒答話,手指快速敲著鍵盤回複郵件。

幾秒後他停下動作,突然話鋒一轉問起明天的行程安排。

袁格愣了愣,條件反射回答:“早上九點和許總那邊簽合同,十一點的飛機回沄城,之後暫時沒有別的安排。”

賀聞帆點了點頭,“聯係鳴雪齋那邊,我明天下午兩點左右會去喝茶。”

袁格一驚。

非但不遠離反而主動出擊嗎?

賀聞帆向來厭煩一切複雜且不在掌控的中的事物,這次卻非但不遠離反而主動出擊?

袁格猜他大概另有打算,摸著沙發湊近一隻耳朵,壓低聲音:“您是想……”

桌角還放著沈令給的藍白雨傘,賀聞帆隨手一指:

“還傘。”

袁格一屁股坐地上。

??

沈令早上有課,還是早八。

連著兩天早起對他來說是不小的負擔,從**坐起來時,心髒突突突地亂跳,腦子也發暈頭重腳輕的。

嚇得他手忙腳亂下床吃藥,倒水的時候手都發抖。

沈令又想請假了。

可這學期他已經請了很多次假,學分岌岌可危,何況今天還是很重要的專業課。

幾番掙紮後,沈令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體洗臉換衣服,隨便吃了點早飯就打車去學校。

常用的那間教室多媒體白板出了點問題,老師臨時換了一間。

沈令對學校教學樓的分布不太熟悉,跑錯了地方,一來二去耽誤不少時間,最後踩點進的教室。

後排已經被擠滿了,隻剩第一排零星還有幾個空位。

沈令從小就很討厭坐第一排,怕和老師對視,怕看不懂老師的眼色,更怕因此被抽起來回答問題。

但現在沒辦法,他隻能在鈴聲和全班的注視中彎腰悄悄坐到第一排中間。

萬幸的是,剛開始上課幾分鍾,後排就有人因為玩手機被點名。

之後的整整兩節大課,老師的目光都逡巡在後排的小可憐們身上,沈令成功實踐了什麽叫做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下課後,班長讓大家稍微多留了一會兒,說要發學生證。

“這學期的章都蓋好了,最有一頁有張貼紙,大家期末回家的時候用那個買車票可以打五折哈。”

“大家都幫忙傳一下,”班長說著給了沈令一本,“麻煩傳給李露。”

班上吵吵嚷嚷的,沈令像其他同學一樣,轉頭將學生證遞給後排:“請傳給李露。”

鬧聲似乎突然安靜不少。

後排的女生接過來,看上去有點尷尬。

“我就是李露。”半晌她小聲說,“你上學期也把我認錯過。”

沈令僵住了。

他是知道李露這個人的,是個長卷發女生,大家都說她很漂亮,沈令上次認錯後就認真記過。

可半學期過去,她換成了短發,沒有明顯的特征沈令一下子就完全分不清了。

他感覺全班的視線都好像慢慢匯聚到了自己身上,有意的,無意的,惡意的,好奇的。

“對不起……”除了道歉,他好像說不出任何話,喉嚨滯澀得要命。

“沒關係,”女生搖頭:“可能我比較大眾臉。”

沈令急切道:“不是的,是我臉盲。”

但他的解釋在別人看來似乎很蒼白,他聽到周圍有嘲諷的笑聲。

“真牛逼啊,大三了,連自己班上的人都不認識……”

“哎呀,人不都說了臉盲嗎……”

“有那麽誇張?那我還臉盲呢,這年頭臉盲的人少嗎?”

“也不是大課,小班專業課,三年了連咱們班花都不認識……”

“班花也沒他好看啊,人家長得好看就是那樣的,咱們普通人對他來說沒區別,別酸啊……”

“誰他媽酸了,你找打?”

“好了別說了,人都生氣了……”

胡說。

都在胡說。

他明明沒有生氣。

沈令有很多話想反駁,但他最終隻是咬了咬嘴唇,把自己的學生證收進包裏,在議論聲中離開了教室。

臉盲在生活中是個常見詞匯,很多人對真正病理性臉盲和口頭上常說的臉盲沒有區分的概念,在他們看來這就是一回事。

從前沈令也試圖做出解釋,但大部分人聽到後,隻是捂嘴驚訝地表示懷疑:真的嗎?這麽誇張?

後來沈令就不解釋了。

他能理解別人的不解,所以不會很難過。

隻是在去食堂吃飯的時候,懵然發現別人都是成群結隊的,一張桌子坐得滿滿當當。

而他隻有一個人。

這一瞬間,沈令突然委屈得有點想哭。

他就呆呆地坐在原地,看別人有說有笑的樣子,看得入了神。

直到秦臻打來電話。

她說賀聞帆下午會過來,問他有沒有時間。

沈令緩緩回神,揉了揉了眼睛,低聲應道:“我吃飯完就過來。”

但或許是興致不高,沈令連一半都沒吃完。

學校離茶舍有點遠,沈令到的時候賀聞帆已經在店內了。

他手上拿著那把藍白雨傘,見到沈令便遞了過去:“多謝你的傘。”

沈令沒想到他還會特意還傘,連忙接下放到一邊:“您太客氣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您的衣服我還沒來得及洗,下次再還您好嗎?”

賀聞帆客氣地彎了彎嘴角:“說過不用了。”

下午賀聞帆不忙,他們準備去後山的廊亭煮茶賞雪,店員在亭子裏布置,留兩人在室內稍候。

賀聞帆以往來鳴雪齋,都直奔二樓的雅室,很少有在大堂逗留過。

今天有時間停下來看看,發現鳴雪齋的裝潢確實十分雅致,實木的桌椅地板樓梯,成排高懸的紅梅紙燈籠,茶櫃的某一閣裏還放了塊形狀奇特的石頭。

“那是什麽?”賀聞帆隨口問道。

沈令有點走神,愣了一秒才回答:“聽說是經理之前出去旅遊帶回來的,好像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但大家都覺得很好看,就放在這裏了。”

石頭是黃褐色的,邊緣淩亂無規則,是天然未加工的原石,但晶瑩剔透,在室內略顯昏暗的照明下折射出深淺不一的暗光。

“確實好看。”

賀聞帆看了眼沈令,對方微微垂著頭,纖長的睫毛半遮住瞳孔,眉宇間有種若有若無的愁緒。

“和你眼睛的顏色很像。”他說。

沈令懵懂地抬起頭,眨了眨眼。

後知後覺地感到賀聞帆好像是在誇他。

霎時間,母親昨晚教給他的人際交往小妙招充斥進大腦。

沈令突然緊張起來。

賀聞帆誇他,他是不是該誇回去?這樣就能延續話題了?

賀聞帆說他眼睛好看,他該誇賀聞帆的鼻子還是嘴巴呢?

好煩啊,看不出來。

沈令急得縮在袖子裏捏手指。

賀聞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隻是隨口誇了誇沈令,這小孩兒卻莫名其妙慌張起來,還一個勁盯著他的臉看,目光小心又膽怯。

“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沒有!”

沈令連忙擺手,“您、您的……”他眼神張惶幾下,隨即定格在了賀聞帆的領口。

“您的……灰色羊絨圍巾真好看。”

說完還咧嘴一笑。

“……”

賀聞帆沒想到自己這條普通的圍巾也有被誇獎的一天。

場麵空寂了一瞬。

幾秒後,沈令在忐忑中聽到賀聞帆的聲音:“謝謝。”

他像是壓著笑意:“不過這條我戴過了,阿姨替我整理的時候或許用過某種柔順劑,怕你過敏就不送了,下次見麵我會買條新的作為禮物。”

廊亭裏已經準備好,賀聞帆在店員的引導下轉身離開。

沈令怎麽都沒料到是這個走向,耳根都燒了起來。

他慌忙跟上:“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真的沒有……”

“賀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