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木門輕輕合上,帶出吱呀一聲。
沈令站起來。
客人到了他不好一直坐著。
這位客人比想象中還要高,他得微微仰著頭看他。
秦臻已經走得遠遠的,茶室很大,沈令卻莫名覺得逼仄。
他還是做不到自在地和一個人陌生人共處一室。
空氣安靜得有點過分了。
沈令硬著頭皮上前幾步:“您好,我叫沈令。”
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個笑容,試圖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些:“李老師不在的期間,我會代替他的工作。”
“賀聞帆。”
和沈令努力掩飾的局促不同,賀聞帆顯得相當泰然自若。
他摘掉手套收進衣兜,脫下大衣往角落的衣架走去,隻在伸出手時微微頓了一下。
冬天鳴雪齋室內的裝潢多用紅梅做點綴,衣架也是立式梅花樹幹的樣式,美則美矣,實用性卻一般。
現在樹幹上正掛著一件白白胖胖的羽絨服,厚得幾乎將整個衣架都罩住,賀聞帆的大衣再掛上去,就得擠在一起。
“啊,抱歉,我衣服有點占地方。”沈令連忙上前,把自己的羽絨服上上下下擠扁,試圖留出空位。
可一鬆手,它又自己膨脹回去。
努力壓製幾次都失敗後,沈令幹脆一把抱住衣服,低著頭很不好意思地說:“我放櫃子裏去吧,衣架您用。”
賀聞帆聽到他呼吸有些亂,像是急的。
“不用麻煩。”他抬了抬手,輕巧地將自己的大衣掛到僅剩的空位裏,“就這樣吧,櫃子放滿雜書,最近又新進了批茶葉,不一定有空的。”
他好像比沈令更加熟悉這間茶室,看都不看就知道儲物櫃裏放著什麽東西。
沈令還在努力消化客人比自己更像茶舍主人的事實,賀聞帆又從衣兜裏摸出一支黑色皮質外殼的小噴霧。
他整理了下衣物,揭開蓋子,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按下噴頭前一秒才像恍惚想起還有沈令這個人,於是客氣道:“介意我噴一下嗎?防靜電用的。”
冬天幹燥,很多人都習慣用防靜電噴霧,沈令沒有意見。
他壓住自己的羽絨服,好讓賀聞帆那邊更寬敞,“您請便。”
賀聞帆隨意噴了幾下,沒有很多,但因為離得近,有不少散在了沈令的衣服和手腕上,為此他還稍稍表示了歉意。
沈令的衣服確實太蓬鬆了,一鬆手就瘋狂膨脹,攻城略地,將賀聞帆那件質地精良的黑色大衣擠得快要看不出版型輪廓。
沈令怎麽看都覺得不太好。
賀聞帆走到桌邊坐下,順手將窗前的竹簾卷得高了些,回頭發現這位新來的茶藝師還杵在衣架前發呆。
“可以開始了嗎?”他不得不出言提醒。
沈令這才回神,放棄糾結衣服,到賀聞帆對麵坐下,開始布置茶席。
隻是手指總有些僵硬。
賀聞帆看著他的動作,幾秒後溫聲道:“你可以隨意些,不用這麽拘束。”
他穿著黑色的襯衣,肩膀平直寬闊,右手搭在桌麵上,繞著那支小噴霧的金屬邊緣輕輕摩挲,是一種很放鬆的姿勢。
仿佛他似乎真像秦臻說的那樣,性格隨和,而與之而來的那一點點壓迫感隻是下意識地習慣性控場,並沒有特殊含義。
沈令捏著手腕笑了笑:“不知道先生您喜歡那款茶?”
“我都可以。”
賀聞帆坐正,將噴霧放到一邊,目光隨意掃過陳列在桌麵上的小茶罐:“或者你可以給我推薦。”
很明顯了,他沒有分享自己偏好的意思。
沈令扭頭看了眼窗外的大雪。
“天冷的話,喝紅茶好嗎?金駿眉?”
“好。”
沈令拿出茶具,瞥見桌邊的點心,又順手指了指:“不確定您有沒有吃早餐,就備了些糕點,您可以用一些,空腹飲茶對腸胃不好。”
賀聞帆其實已經吃過早飯了,但還是在沈令的引導下,用銀匙挖了一點,是清甜的栗子糕。
糕點本身味道很好,香甜不膩口,隻是賀聞帆一向對甜食不感興趣,吃了兩口便不再碰。
他放下銀匙,注意力不自覺地轉移到了對麵的沈令身上。
以前來鳴雪齋,賀聞帆隻喝李老師泡的茶,那位老先生泡茶的習慣和本人性格一樣,豪邁不拘小節,自有自的一套章程。
而新來的茶藝師,用的卻是標準的行茶十式。
過去賀聞帆總覺得,泡茶品茗如果過分遵照流程,就會失了趣味,連帶著杯中茶湯的香氣都要暗淡三分。
但或許是本人氣質使然,沈令動作雖然克製規整,卻依舊流暢靈動,絲毫不顯得呆板,反而帶出一種別樣的雅韻。
溫杯、撥茶、搖香、衝水時下壓的手腕,一舉一動細枝末梢都精巧雅致賞心悅目。
分好茶,沈令托杯呈給賀聞帆。
素白瓷釉的品茗杯繪了紅梅點綴,杯身小,賀聞帆抬手接過,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沈令的指尖。
杯壁滾燙,沈令的體溫卻很低,極致的冷熱對撞下,賀聞帆指腹都麻了一瞬。
他抬眸看了眼沈令。
對方卻垂著長長的睫毛,專注地盯著他的手背。
“怎麽?”
賀聞帆收回手,指腹緊貼杯壁劃了劃,試圖衝淡沈令過低的體溫帶來的刺激。
賀聞帆右手虎口處有兩顆小痣,靠近大拇指的指根,是非常獨特且容易辨識的特征。
沈令暗暗記了下來。
“沒有。”他抿著唇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朝賀聞帆微微一揚,“請。”
賀聞帆便不再追問,他先將茶盞放到鼻尖嗅了嗅,又淺淺抿了一口,水醇厚,茶韻足,確是佳品。
或許不同的人泡茶,真的能使茶湯沾染自己的氣息,賀聞帆甚至覺得,今天的金駿眉比以往喝過的都要回甘更甚。
他又繼續抿了兩口,才將茶杯放回桌麵,不吝惜地誇讚:“唇齒生香,非常好。”
沈令適時為他續上,輕聲說:“是我沾了好茶好水的光。”
茶性發於水,鳴雪齋的茶葉和水質自然都是上佳,可越是好的茶,越需要優秀的茶藝師將其茶性發揮到極致。
否則遇上不懂行的,就是糟蹋了好東西。
後來的一段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
沈令不擅長交際,頻繁的溝通對話總會讓他感到疲憊。
他知道有的茶客吃茶愛談天說地,一壺茶可以聊一整天,沈令最怕一開始就遇到這樣的客人。
好在賀先生不是。
他的交流總停留在最客氣表麵的地方,不深入不超出,不會主動挑起話題,也不會拋出奇怪的問題。
這種安靜品茶的氛圍,讓沈令逐漸放鬆下來,甚至感到了久違的寧靜舒適。
外麵天光大亮了,像有要出太陽的趨勢,雪卻還在下。
沈令仰頭看著窗外,有點想打開窗戶摸一摸雪,又因為怕冷猶豫,手伸了出去又停住。
“你手怎麽了?”賀聞帆突然出聲。
他音量其實不大,語調也平緩,但突如其來的聲響還是嚇了沈令一跳。
沈令輕輕按住跳得有些快的心髒,沒反應過來:“……什麽?”
賀聞帆眉頭微皺,不懂沈令為什麽一副受到驚嚇的樣子,但還是耐心地再次提醒:
“你右手腕,好像起了點紅疹。”
沈令低頭去看。
就像賀聞帆說的那樣,他右手手腕不知道什麽時候多出一片小紅點,還隱約蔓延到手背。
這種情況沈令倒是熟悉,沒有顯得太驚慌,他用左手遮住:“沒關係,應該是過敏了。”
但沈令心裏也有疑惑。
他雖然比較容易過敏,可今天從起床到現在,一切都很平常,他根本沒有接觸過任何過敏原。
在沈令還在發懵的時候,賀聞帆已經叫來了茶舍的員工。
秦臻一看到是沈令身體出了狀況,差點大驚失色,連帶著後麵跟上的四五個店員都圍到了沈令身邊。
幾個人七嘴八舌拋出一堆關心,又顧著賀聞帆在一旁不敢太吵,壓低著聲響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
“手怎麽回事,過敏嗎,難受嗎?”
“這樣子肯定是過敏啊。”
“那怎麽辦,吃藥嗎,誰帶藥了?”
“小令你不能隨便吃藥吧?”
“那要不去醫院?或者叫救護車?”
……
賀聞帆揮開湊到他身邊點頭彎腰致歉的經理,默默看著沈令被包圍起來應接不暇的樣子。
一開始他還能針對性地給出回應,後麵人聲嘲雜起來他就很明顯的應付不過來,甚至連眼神都開始茫然。
最後還是秦臻讓大家都安靜,彎腰拉著沈令的手問:“小令你今天吃什麽了嗎?”
沈令被鬧得腦袋嗡嗡作響,他著太陽穴回憶:“我就吃了半根油條……”
“那碰什麽特別的東西了嗎?”
“也沒有,我——”
電光火石間沈令突然想到什麽。
他緩緩轉頭,看向賀聞帆,視線與之在空中交匯一瞬,又緩緩下移。
最終定格在桌麵上,賀聞帆手邊那支小小的防靜電噴霧上。
霎時間,賀聞帆收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視線。
就連那支純黑的噴霧罐都好像開始發光發熱。
賀聞帆頓時覺得荒唐,不得不為為自己的噴霧稍作辯解:“它的主要成分隻是去離子水和少量留香劑,很溫和。”
“也、是有可能的……”人群中一個瘦弱的女店員怯怯地應道:“現在的留香劑一般都、都天然植物提取的,雖然很不可思議,但他可能就是對那種植物過敏……”
空氣安靜了一瞬。
賀聞帆臉上罕見地出現了可以被稱之為驚訝的表情。
但他不得不承認,沈令過敏的地方,確實就是他不小心將噴霧弄到的地方。
幾秒後,賀聞帆整理好情緒,默默起身穿好外套,走到沈令麵前。
沈令被剛才那一陣吵得發懵,還沒緩過勁來,茫然抬頭。
又因為看不懂賀聞帆的表情而更加茫然。
賀聞帆把沈令的外套遞給他:
“走吧,去趟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