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選擇

世界上每天有十五萬人死亡,平均每秒有一個人去世,每時每刻都有人在失去至愛。聽起來如此稀鬆平常的一件事,砸到她頭上的這一天,人生好像突然就被打亂了。

出了醫院門口,許島蜻臉色難看地和俞尤道謝:“今天謝謝你,還有你爸爸,我先走了。”

“你去哪兒?”

“不知道。”

“你還去北京嗎?”

“不知道。”

俞尤想要勸她幾句,卻覺得怎麽說都不合適,一邊給陳帆發信息,一邊默默地跟在她後麵。

許島蜻微微側頭看向他,聲音輕的好似已經沒有力氣,她懇求道:“別跟著我。”

醫院門口人流如織,她渾渾噩噩地混在人群中,走上天橋。這裏跪著躺著各式各樣的乞討者,有些是斷手少腳的殘疾人,有些是背著自己得了怪病的親人,還有走丟孩子苦尋多年的父母。

他們麵前的紙板上,剖肝泣血訴寫著來自生活的殘酷迫害,然而麵前碗裏的錢卻少得可憐。

許島蜻麵無表情地經過他們,她想,在醫院門口乞討是最不劃算的,從這裏出來的人大多無暇再關注別人的傷痛。

驕陽似火,午後路上的行人不算多,她沿著公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皮膚已經曬得發燙發紅,汗滲進發絲,可骨頭縫裏依舊覺得冰冷透頂。

她腦子裏一團漿糊,從來沒這麽混亂過,一會兒想到這兒,一會兒想到那兒。這兒還沒想明白,思緒又跑到另一頭。

不知不覺就走了兩個小時,從一個菜市場門口經過時,她被人叫住。

“許島蜻?”

聽見有人叫自己,她鈍鈍地轉頭,進入視線的是一輛裝著桃子的小貨車,關涵正坐站在車旁。

許島蜻恍恍惚惚地想到,她們好像很久沒見過了。高三上學期她一直在外訓練比賽,下學期搬回了自己班上的寢室。

“你怎麽在這兒?”關涵剛給客人找完錢,一眼就看到她像丟了魂一樣從這兒經過。

許島蜻左右看了看,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裏來了,一時回答不上來。

“買桃子嗎?”

她看到旁邊的紙板上寫著:十元三斤,又脆又甜。

“我不喜歡吃桃子。”

關涵確認了一遍:“你不喜歡吃桃子?”

“嗯。”

“西瓜呢?”

她繼續搖頭。

“那你都喜歡吃些什麽?零食呢?”

“我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

關涵顯然沒想到,過了會兒突然笑了,“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不愛吃東西的人,我還以為你是不想吃我給的。”

許島蜻看到那大半車的桃子,忽然明白了什麽。

大概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放暑假了,隻有高二的學生要上到八月份。學校寢室就一頂吊風扇,慢悠悠地轉來轉去,每天爬樓梯回來都要出一身汗。她們中午總是喜歡買碎冰冰,兩人分一根吃,寢室四個人剛好買兩根,但許島蜻從來不要,梁春玉不讓她吃冰的。

有一天中午關涵的媽媽帶著大包小包,從臨縣來市裏。許島蜻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給大家分自己帶來的吃的。

“這個桃子是我們自家種的,特別甜特別好吃。”

“這個紅薯幹是我自己曬的,沒事兒嚼著玩。”

“來,你們嚐嚐這個,這個是關涵從小就愛吃的。”

袋子遞到許島蜻麵前,她看到油滋滋的塑料袋就有些膩,“謝謝阿姨,我剛剛吃完飯。”

然而對方非常熱情地把袋子舉著,“你一定得嚐嚐,這個是我們鄉下才有的吃法,市裏肯定吃不著。你別看長得不怎麽樣,味道真的好吃。”

她盛情難卻,隻好拿了一個,一入口像是吃進滿嘴油,接著就是一股鹹味兒。好像是豬肉混著什麽東西油炸的,許島蜻囫圇吞棗地咽下去。

“好吃吧?”

“嗯。”

她剛說完違心話,手裏就被塞了一小袋。

“我想著食堂的飯菜肯定油水少,專門給你們炸了不少,用這個下飯也好吃。”

看著她滿臉風霜的黝黑皮膚,樸實的農村婦女形象,許島蜻不好意思再拒絕,她把幾個桃子和這個叫油渣的東西放進抽屜。

當天是周五,她上完課後晚上回家,一直到周一才回寢室。

這個天氣的溫度存不住食物,關涵打開抽屜的時候,桃子已經開始爛了,而油渣早就酸臭難聞。抽屜還有一些餅幹糖果辣條之類的小零食,基本都是她們平時給許島蜻的,全都原封不動地沒打開過。

“她是看不起咱們給的這些東西吧,她剛來的時候不是在寢室發過巧克力嗎,我同桌說那個挺貴的,一顆都要幾十塊錢。”

“難怪那天她吃了一口油渣,就一副要吐的樣子。”

關涵在一旁臉色格外難看,她媽這次並不是專程來學校看她,家裏種的桃子熟了,往年都是有人去村裏大量收購,但價格低廉。後來關涵的爸爸想了別的辦法,每年到了桃子成熟季,他就去縣城親戚家借一輛小貨車,自己把桃子運到城裏來賣,算下來要多賺三分之一的錢,這也是他們一年的主要收入來源。

但這件事很辛苦,從她家的那個村開車到市裏要五個小時,她爸每天把車停在人流量多的地方賣,還要避開交警,不停換地兒,從早賣到深夜。油費的成本高,所以這車桃子賣完之前都不回家,晚上是不可能舍得花錢住旅館,將就睡在車裏,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不錯了。前幾年開始,她和哥哥都上了中學,家裏開銷驟然增多,她爸跟著別人去外地做工,她媽便接過賣桃子的擔子。

這兩年家裏的狀況好些了,她哥哥減免學費上了大學,生活費靠自己兼職,她爸在外寄錢回來。可即使這樣,無論關涵怎麽勸,哪怕開個便宜的旅館睡也好,但她媽就是舍不得那點錢。

她甚至想過,要不然讓她來寢室睡好了,想征求室友的意見,但每次話到嘴邊,又沒臉說出來。這兩天晚上她總是一個人躺在**悄悄抹眼淚,惦記著她媽一個人睡在貨車裏。

關涵把壞掉的東西拿出來丟進垃圾桶,若是她媽看見一定會心痛不已。這一袋在許島蜻看來油膩得難以入口的東西,卻是她童年奢侈的零食。雖然食材不金貴,但費時費力,是一個母親千裏迢迢來看望女兒,能想到給她和同學帶的最好的禮物。

許島蜻終於想起早已被她遺忘,後來不知所蹤的東西。

如果不是今天在這裏遇到,或許這會成為一輩子的謎題,讓兩個少女在不知情的時候傷害了彼此。

“對不起,關涵,我...”

“哎呀,我才該說對不起,真的特別不好意思,當時在寢室那麽對你。其實後來我一直不覺得你是那種人,當時太生氣了,也是我自己太小心眼了。”關涵大氣地將手一揮,“算了,不說這個,你考了多少分?”

“686。”

“哇,厲害,那你報的哪個學校?北京還是上海?”

“我還沒報。”她轉移話題,“你呢?”

“我一誌願填的西交大,但是這個分數不是特別保險,二誌願就保底填了西工大。”

她考得還不錯,隻要範圍不局限在西安,選擇其實很多。

關涵指了指斜對麵,“我和我媽都覺得西安已經很好了,我哥在杭州工作,所以我想離家近一點,以後他們有什麽事情也方便一些。”

許島蜻循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關涵媽媽形容潦草地蹲在台階上,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刨盒飯。

她腦海裏突然冒出兩個字,命運。

無論是誰,遇上什麽事,不論好壞,許島蜻外婆總說,一切都是命,各人有各人的命。

小時候她覺得這種說法很迷信,書上不都說,人可以通過努力改變命運。

“變不了嘍,人一生下來要走什麽路,老天爺早就給你安排好了,好命就是好命,歹命永遠是歹命。”

她不知道什麽是好命,什麽算歹命。

但現在,命運教給她的第一課,是接受。

許島蜻回去的時候,她媽已經在家了,她也沒問今天怎麽下班這麽早。晚上兩人吃飯,梁春玉突然說道:“我打算辦退休,這些年上班也上夠了,你去上大學了,我就想著幹點其他的事情,你覺得怎麽樣?”

許島蜻夾菜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秒,她媽怎麽看都不像得癌症的人,能走能跑,幹什麽事情都麻利得很。她回來的路上甚至在想,這會不會是誤診。

“媽,你和我去北京吧。”

“你爸送你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許島蜻放下筷子,很認真地和她解釋:“我不是說報名的時候,我是說你退休以後,跟我一起待在北京。”

梁春玉覺得她簡直是莫名其妙,““你見過誰上大學還帶媽去的?你都這麽大個人了,難道還要我跟在你身邊照顧你?說出來像不像話?”

“哪裏不像話了,反正你退休以後,一個人在家也很無聊。”

“我在家多好啊,舒舒服服的,沒事兒跟你外婆大姨待在一起,去了北京人生地不熟,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你舅舅想盤個更大的店麵,我還打算合夥入股呢。”

“那如果我以後畢業留在北京定居呢?你也不和我一起嗎?”

“那你就留唄,那說明你有能力,我從來不要求你一定要回家,走得越遠越好。我肯定是待在家裏啊,難不成你去哪兒我就要去哪兒?”

許島蜻假裝自然地問道:“那你不想我嗎?”

“想歸想,難道要把你留在我身邊一輩子嗎?燕子長大了還知道築巢呢,何況是人。再說你逢年過節總要回來吧,難不成去了北京就永遠不回來了?”

她低著頭,吸了吸鼻子“那我要是想你怎麽辦?”

“怎麽還沒去上大學就開始想家啦。”梁春玉點了點她的額頭,“人長大了要學會獨立,父母不可能永遠陪著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要去走你的路。”

“那你的路呢?”

“我十幾歲的時候離開你外公外婆,一個人從鄉下走到縣裏,和你爸結婚,組成了家庭,然後生了你,你長大了,我開始老了。這就是我的路啊,我一輩子的路已經走完了。”

“你還可以和我一起去北京啊。”

“那是你的路了。”梁春玉搖頭,“北京上海再好也比不上家鄉好,老話說落葉歸根,我以後就算是死,也要死在這裏。”

許島蜻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落葉歸根,這是她媽的選擇。

那她的選擇呢。

以前她隻想快點考上大學,離家遠遠的。

現在才發現所有人,所有事情,加起來都沒有她媽媽重要。

很久以前,梁春玉和許萬東吵架的時候,說起自己因為生孩子而放棄了唯一一次升職機會,從那以後到現在她一直就是個普通的會計員。

後來許島蜻問她,有沒有後悔過,她說有點遺憾,但從來沒有後悔。

當前途與情感發生衝突時,人們無論選擇哪一個,在未來很多年後,都難免會略帶遺憾地回首往事,感慨無法對抗的天命,懷念自己犧牲掉的另一個。

但許島蜻非常肯定,她永遠不會後悔,也不會遺憾。

她做的選擇,不是為了任何人,而是為了她自己。

沒有人能理解她做的決定,不要說梁春玉,連許萬東都不接受,認為她這是在犧牲自己的前途,放棄自己更好的人生。

“什麽是很更好的人生?”她口不擇言,“爸爸,像你那樣離婚再娶就是更好的人生?你在上一段婚姻裏的教訓可以讓現在的婚姻更美好,你在我身上的遺憾可以彌補在許棠身上。你可以有不同的妻子,有兩個女兒,但我隻有一個媽媽。”

許萬東被這番話傷到,驟然沉默。

“不上清華我的人生就不好不完整了嗎?我的人生怎麽過,由我自己決定。”

西交大是不可以和清華相比,可是清華更沒辦法和她媽媽相提並論。如果讓人在一千萬和母親中選擇,誰會為了一千萬而放棄和母親在一起的最後幾年。

她不需要別人的理解,看不清的是他們。如果有人和她有過一樣的經曆,一定不會反對她,一定會明白她此刻的義無反顧和心甘情願,那根本談不上是一種犧牲。

“該死的時候還是要死,我不需要你在這裏陪我,我希望是你去清華讀書。你的一輩子還很長,不能因為我耽誤。”

許島蜻泣不成聲,“是我需要你陪我。”

正是因為她的一輩子還很長,注定要隻身一人度過漫長的失去媽媽的歲月,所以她才需要更多和媽媽在一起的日子,支撐她走下去。

比起完成媽媽的願望,她現在隻想自私地成全自己。

“媽媽,我很害怕,我想要你多陪陪我。”

梁春玉強勢的表象終於瓦解,走到人生的盡頭她真的不怕嗎?

她當然怕,她當然不想孤獨等死,她也舍不得女兒。

兩人相視無言,淚流滿麵。

淩淮的大學要在九月一號準時報到,他跟許島蜻吐槽,時間為什麽比別的大學都要早,又說自己先去打探情況。

“我不去清華了。”

“為什麽?”他焦急地問道:“是錄取出什麽問題了嗎?”

“沒有,我不想去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再度問道:“為什麽?”

“我想留在西安,多陪陪我媽。”

許島蜻不想再多說,說什麽都沒意思了。他們重新聯係後,好像永遠都是她在不停地倒苦水,淩淮在不斷地開導她。

她不想再這樣了,她已經懶得說了,也不想再聽了。這段友情到這裏就很好了,她現在沒精力再繼續維持下去。

“淩淮,我們...”

“就這樣吧。”

他打斷她的話

“就這樣吧。”

“挺好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回思緒。

“許島蜻,我們不要再聯係了。”

“好。”

她也是這麽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