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見麵
深圳的冬天,很少有特別冷的時候,一般在厚外套裏穿件單衣就足以禦寒。
淩淮頭天晚上看了天氣預報,西安今天零下四度,他特意換上衣櫃裏最厚的外套。即使這樣,從飛機上下來的一刻,他還是冷得一激靈。
許島蜻上課的附近有一家麥當勞,他們約好等她下課了在那兒碰頭。玻璃門窗上貼著紅色的海報和各種剪紙,過年氛圍濃厚,淩淮戴著剛買的帽子和圍巾推門進去,暖和的空氣和炸雞的味道霎時席卷而來。
一樓坐得滿滿當當,三步成群的學生,帶著小孩的夫妻,熱鬧不已。他點了一杯冰可樂,服務員製作過程中,後麵排隊的小孩吵著要點全家桶,小男孩的媽媽一直很耐心地勸導,讓他不要浪費糧食。
淩淮好笑地端著可樂上了二樓,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他們一家人來這兒,他也跟這個小孩一樣,一定要點全家桶,說是一家人就得吃這個。後來淩洲麵無表情地告訴他,這個全家桶裏是雞的全家,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看了看時間,離許島蜻下課隻有十幾分鍾了。他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動,打開飲料蓋把冰塊倒進嘴裏,嚼得咯吱響。
開場白說點什麽,才能沒那麽尷尬?
其實他也不覺得尷尬,說起來這都是他第二次來找她了,主要是怕許島蜻會覺得尷尬。
淩淮出門的時候特意背了書包,騙家裏人說自己去市圖書館待一天,這會兒正好派上用場。他拿出數學練習冊和筆,營造出一副很隨意的樣子,等她來了,他就站起來揮手自然地打個招呼,然後兩個人坐著吃吃東西聊聊天,實在沒得聊他還可以假裝問她數學題。
前台排隊的人不少,他打算先去點一些吃的,於是發信息問許島蜻,想不想吃全家桶。
【你到了?】
【恩,在二樓。】
許島蜻慢吞吞地收拾書包,俞尤在一旁感到奇怪,往常補課剛結束她就沒影了。
“你今天不回老家嗎?”
“嗯。”許島蜻拿著手機看了會兒詢問道,“魷魚,麥當勞裏有肯德基嗎?”
“啥?”俞尤滿臉**裸的難以理解,“是麥當勞出了軌,還是肯德基劈了腿。”
“不是,我是問麥當勞裏也賣全家桶嗎?”
許島蜻很久沒去過快餐店了,她記憶中全家桶好像是肯德基才有的。
“當然沒有,隻有肯德基才有全家桶。”
這就對了,她就記得樓下的麥當勞根本沒有二樓。
她整個下午都沒聽進去課,實在想不起來怎麽突然就要見麵,太衝動了。
下午的時候她本來想跟他說,要不別來了,可是淩淮那會兒都已經上飛機了。
她想臨陣脫逃,卻不知道該找個什麽理由。
時間越近,她越心慌意亂。
許島蜻站在麥當勞門口一陣恍惚,鏡子裏的人穿著一件長款羽絨服,兩手揣進兜裏,臉上沒什麽表情。她扯了扯嘴角,試著讓自己這張喪臉看上去更喜慶一點,卻連自己都看不下去。
她不是沒想象過兩人見麵的樣子,但不應該是在這樣的狀態下。
肯德基店就在旁邊不到五百米的地方,她沒辦法強迫自己去見他,他們根本不應該見麵的。
至少不該在這個時候。
她會失去最好的朋友,她再也不能毫無顧忌地對他傾訴一切。
他走錯了地方,她卻鬆了一口氣。
那就這樣吧。
淩淮是排著隊的時候發現這個烏龍的,與此同時,他收到許島蜻的信息。
【淩淮,我回家了。】
他看了看時間,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十多分鍾,他在心裏罵了句髒話,趕緊給她回信息。
【對不起,我馬上就過來,你等等我。】
他收拾了東西,以最快的速度跑去麥當勞,不等他喘勻氣,又收到她的信息。
【淩淮,我們還是不要見麵了。】
他打電話過去,被掛斷,許島蜻發來最後一條信息。
【對不起。】
再打電話過去,已經是關機。
淩淮茫然地看著電話,他搞不懂她是什麽意思,是因為他遲到讓她生氣,還是她反悔了,根本不想見他。
可無論哪個理由,她都應該和自己說清楚,而不是不明不白地發個道歉短信,然後就關機失聯。
淩淮在店裏坐了幾分鍾後,氣憤地推門出去,他不能接受這種對待。
本來是應該打車去機場的,他臨時改了目的地,決定賭一把。
他不是第一次來這兒了,靠著記憶中一點印象和指示,徑直走向開往戶縣的候車區。淩淮換著地方挨個看人頭,遇到年輕女孩則會多看兩眼,他腦海中的畫像是個瘦高影,至於臉則要看到具體的五官才能對上。
但環視一圈下來,他並沒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人。他本來想,既然許島蜻沒來赴約,說不定她說的回家是按原計劃回戶縣了,自己來碰碰運氣,或許能讓他碰上。
看樣子,他猜錯了。
淩淮看了看時間,剛好五點半,他從售票大廳出去,邊走邊給機場那邊打電話。
門口的值班人員把他攔下,“出口走旁邊。”
“哦。”
他剛走到旁邊的出口通道,一個背著書包的瘦高個女生從外麵匆匆走進來。
她戴著一條厚厚的針織圍巾,下半張臉被擋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和下邊一點皮膚。
明明臉都沒看清,淩淮卻停住了往外走的腳步,看著她直奔售票窗口的背影。
“目前最近飛深圳的航班是晚上七點二十,您是否需要改簽?”
“不用了。”
他利落地掛斷電話,跟上去。
“你好,請問到戶縣的車票還有嗎?”
“沒了。”
“最後一班賣完了嗎?”
售票員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這人怎麽聽不懂話呢。“賣完了,要買當天的票就早點來。”
與匆忙的步伐不一樣,她的聲音不疾不徐,波瀾不驚。
是電話裏熟悉的聲音。
真的是她
淩淮一秒確定,心下又覺得神奇不已。
沒想到,真的被他碰到,她比自己還要晚到。
女生的肩膀塌下來,轉身低著頭從淩淮身邊走過去。
“誒,許島蜻。”
在她回頭之前,淩淮下意識地伸手,扯了扯圍巾和帽子,像她一樣遮住下半張臉。
許島蜻眼神茫然地轉過來,不確定剛才是不是有人叫自己。
售票員手上晃了晃,“你身份證不要啦?”
她返回接過,低聲道謝,視線根本沒有看向過他。
一個滄桑的中年男人兩手提得滿滿地前來買票,鼓鼓囊囊的背包撞到許島蜻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她身體一晃。
淩淮大步上前,聽到男人和她道歉,她也隻是微微搖頭,什麽都沒說。
她的眼神一潭死水,沒有任何停留,她絲毫不計較售票員惡劣的態度,不計較被人撞到。
什麽都不計較,什麽都不關心。
淩淮愣愣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最終還是沒有叫出口。
他原本的怒火和質問的話語,在這一刻,都平息了。
他好像有點懂了,她為什麽不想見麵。
許島蜻出了車站,往公交站台走去,這裏是起點站,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自己要坐的那班車。一輛空車開過來,人群蜂擁而上,每個人都卯勁兒往前擠。她本來站在車門的位置,卻慢慢地被擠到最後麵,於是幹脆安安靜靜地等著所有人先上車,等她上去的時候已經沒有位置了。
她站在中間靠窗的地方,一上車就戴著耳機,淩淮則在後方握著扶手。
到了下班高峰期,上車的人越來越多,司機扯著嗓子喊道:“往後麵走,後麵有位置。”
不知不覺,兩人的距離越來越近,直到許島蜻的書包撞在淩淮的胸前。
“不好意思。”
她微微側了下頭,和他道歉。
淩淮盯著她的後腦勺,她的頭發不是全黑,在燈下泛有一點棕栗色,隨便紮了個低馬尾。圍巾扯開了一點,露出下巴微翹的弧度,白色的耳機線順著兩側散落延伸。
此刻,她在聽哪首歌呢?
是他們常常一起聽的那些嗎?
外麵的天色已經全黑,在第十二站的時候,許島蜻下車了。
淩淮默默地跟在她身後,穿過幾條街,一起站在路口等紅綠燈,她一直戴著耳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沒有回頭過一次。
本以為她是回家,沒想到彎彎繞繞走了半個小時,她停在一個冷清的小公園門口。
公園裏隻有幾個捂得嚴實的大爺在遛彎,其中有人帶著自己的音響,咿咿呀呀地播放秦腔戲曲。
許島蜻熟門熟路地走到一個長椅前,打開書包拿了一本最大的練習冊墊著,然後一屁股坐上去。圍巾拉上來蓋住整張臉,兩手抱在胸前,就這麽仰頭靠在椅子上不動了。
旁邊的樹枝上還掛著零星殘雪,她竟一點兒不覺得冷。
淩淮站了好一會兒,拿不準她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養神。還好他不是什麽壞人,這一路過來,她竟然沒有絲毫警醒。
他走到幾米開外的長椅坐下,也學著她閉上眼睛。
耳裏傳來不甚清晰的戲曲聲,大爺的閑聊聲,還有冷。
閉眼才能聽到的微弱風聲,空氣裏瑟瑟發抖的枯枝殘葉。
還有剛剛在公交上看到的,她的掌心。
那一小片本該細嫩柔軟的皮膚上,有數道顏色深淺不一、雜亂無章的痕跡劃開掌紋。有些是暗色的微微凸起,有些長出平整粉嫩的新肉。
淩淮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他想起昨晚那通電話裏的哭泣失語,想起她曾說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她已經不是那個猜對漫畫的真凶就開心,因為遊戲贏過他就會驕傲的許島蜻。
他一直都知道,現在的她不開心。
他以為,可以像小時候那樣,一起聊天,分享一切,他可以讓她開心一些。
可真正見到的時候才知道,他做的那些根本幫不了她,他能做的太少了。
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她有過多少次像這樣,一個人蒙臉寂靜無聲地待著。
如果可以帶她回家就好了。
如果他們能馬上長大就好了。
淩淮站起來,許島蜻的姿勢同先前一樣,沒有絲毫變化。
她現在的煩惱裏是否也包含自己。
他掏出手機,給她發信息。
“許島蜻,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