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下)

吃完飯我們把餐桌收拾幹淨,我打算晚上回來再洗碗。然後我提議休息一會兒再出發,周離說她今天也沒事兒可不可以和我們一同前往,我說當然可以,如果你不覺得無聊的話。 周離回應我說在家才無聊。

就那樣,一張長沙發窩了三個人,然後周離目光撞見我的書架,她有些好奇地站起來,她看著那些書,轉頭看我:“你看過這麽多書呢?前兩次來還沒注意,我可以看看嘛?”

我笑著回答:“當然可以——我就是釘這個書架,吵到你來罵我擾民。”

周離笑了,然後走到書架前。吳斐也笑:“那還真是不打不相識呢。”

“好多我都看過哎。”然後她手停下了,從書籍之間抽出一個什麽東西:“護士執業證書?”然後她打開一看,問我:“周遊,你以前是護士嗎?”

我回答她:“上份工作是的。”

“在哪個醫院?”吳斐問我。

“青江市第一人民醫院,手術室。”我說。

“哇,那你很厲害啊,工資應該很高吧?”周離問我。

“剛開始那兩年就普普通通,後來差不多一個月一萬多點,加上年終獎啥的一年也有個十幾萬了。”我真誠地回答。

“在青江,相當可以了。”吳斐說。

“那你為什麽換工作?”周離問我。

空氣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著她:“我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嗎?以後有機會再說。”

“當然可以。”周離說。

後來我還是告訴了他們。柳烏龍女士曾經說我,隻要有人對你好一點,你就開始掏心窩子掏肺,但是你知不知道,這非常不好。要是哪天別人變了,利用這個傷害你,你怎麽辦?

作為我的心理醫生,我當然知道她是為我好,可我就是忍不住。

我帶著點心還有洗幹淨的本屬於房東夫婦的餃子盒去看望了他們,因為還有路要趕,所以我們隻是簡單地寒暄了幾句,走的時候房東太太說:“書我還沒看完,等我看完還給你。”

我笑著說:“不著急,您慢慢看。”

然後我們繼續出發,從郊外開始一路向北,北水縣就在那裏。

周離完全就把這次出行當作一次短途旅行,還帶了許多小零食,她拆開一包辣條,遞到我麵前,我說不吃後,她分別塞了一根在我和吳斐的嘴裏。

嗯……味道還不錯。

後來,我就是那樣,在充滿辣條味道的車廂裏用充滿辣條味的嘴巴,和他們說了我為什麽換工作。

我原本以為我的經曆很豐富,我差不多從我小時候講到現在,沒想到,還不到半個小時就講完了。

“你後媽真不是人,她是不是見不得你好?”周離憤憤不平。

“可以這麽說吧。我都習慣了,我工作以來,她就開始攛掇我爸問我要錢,其實他們不是沒有錢。我不給他們就鬧,這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生活,就是因為他們去我們醫院護理部鬧,我才在醫院待不下去,不堪重負辭了職,換了現在的工作。”我說。

“他們知道你離開醫院了嗎?”吳斐問我。

“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說。“我可能再也經不起第二次了。”

周離從後座俯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笑著說:“我沒事兒,你沒看出來我都是笑著講的嗎?雲淡風輕。反正都會過去的。”

“嗯,都會過去的。”周離說。

我讓吳斐在街口把我放下,然後我拎著東西下了車。

“麻煩你們等我一會兒了。”我說。

“沒事兒,我們在街上隨便溜達溜達。”周離說。

“前麵不遠處有一家咖啡店,你們可以去那兒坐坐,我報銷。”我說。

“行,我們一會兒去看看,你快去吧。”吳斐說。

這裏變化不大,北水縣作為青江的一個縣城,沒有市區那麽繁華,節奏也慢很多,但是基礎設施還算齊全,上次來還是半年以前了,我循著記憶找到了 W 父母住的小區,很快我就走到了,我想著如果他們在家我就寒暄幾句(如果場麵允許寒暄的話),如果不在的話我就把東西放在門口。當我真正站在門口的時候,我開始緊張了。

我正準備敲門,W 的媽媽把門打開了,看樣子她是要去扔垃圾。

“阿姨。”我叫他。

阿姨看了看我,然後把手裏的垃圾放在門旁,回頭朝屋子裏喊了一句“老王,那誰來了。”

那誰,是 W 生前對我的稱呼。在我們沒有公開以前,W 和他的父母就是這樣稱呼我的。叔叔走過來,手裏還拿著毛筆,他托了托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鏡,冷冷地說了一句:“讓他進來。”

我穿著 W 的拖鞋進了屋子,我坐在沙發上,阿姨給我倒了杯水放在麵前,玻璃杯裏冒著熱氣,我就一直盯著那熱氣看。叔叔依舊在長桌上寫毛筆字,席間他忽然看著我說:“我寫副字,你拿走。”

我反應過來,回應他:“嗯好!”

“喝水。”叔叔說。

“好。”

我拿起水杯,阿姨看了看叔叔,嘴上露出笑意。後來阿姨拿了兩個手機出來,她和我說:“你叔叔給我換了一個新手機,但是我我玩不好,你能不能幫我把通訊錄都轉到這個新手機上。”

“好,沒問題。”

然後我連接了兩部手機的藍牙,把通訊錄裏的聯係人全部轉到新手機上去了。然後我滑動了一下新手機傳送過來的通訊錄,對阿姨說:“好了。”

“這麽快?”阿姨感慨。

“嗯,用藍牙傳的。”

“那個……手機上麵的字怎麽調大?太小了我看不清。”阿姨好像覺得有些麻煩我,有點不好意思。

然後我又打開阿姨新手機的設置為她調了字號的大小,我一邊調一邊問她可以嗎,直到她說可以了。

我們這才開始寒暄。

我問了問他們二老的身體狀況,最近過得還好嗎?他們問我工作還順利嗎?怎麽來的?隻是此刻,關於 W 的事情,我們隻字未提。

然後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走的時候帶走了叔叔提的字,隻不過紙被卷起來,我不知道寫的什麽。

電梯快到的時候,叔叔從屋子裏走出來,他朝我說:“下次不要再來了,過好你自己的生活。”

我還沒有回應他,他就回屋關了房門。

出了小區的時候我給吳斐發了微信,然後我在剛剛那個街口看見她們兩個站在車旁,我走上前,周離遞給我一杯咖啡,很慶幸,是冰美式。透明的咖啡杯裏,上麵蓋著一整片厚切的鮮橙,咖啡分層漸變好看,下層是橙汁,上層是美式,吸管插過橙子片,輕輕一攪,冰塊嘩啦啦地響,兩種顏色慢慢融合,我喝了一口,橙味的酸甜,裹挾著美式的苦澀,冰塊為它們提供了絕佳的口感。

“怎麽樣,好喝嗎?我和周離都覺得不錯。”吳斐問我。

“好喝。”我說。

周離這時舉起來自那個咖啡館的牛皮紙袋,說:“我們還打包了蛋糕,回去吃。”

我笑笑說好。

然後我看著他們倆,我說:“我想去 W 的墓地看看,要不你們先回吧,馬上就要日落了。我回去再謝你們。”

“墓地在哪兒?上車!”說完吳斐就坐進了駕駛座。

然後周離也跑進了車子裏,說:“愣著幹嘛呀,快上車周遊。”

幾乎要哭了。

墓園位於北水縣的郊外,一座一座墓碑整齊地排列而上,吳斐和周離也跟著我一起上去了,我們在拾級而上的時候,看見了還懸在空中的夕陽。夕陽的光慷慨地撒在整座墓園上,我一直覺得,墓園之上一定飄著逝者的靈魂,靈魂們也同夕陽一樣慷慨,不嫌來者驚擾。

W 的墓碑很好找,在半腰大平台左邊那一排,墓碑上沒有名字的那個就是。

在他們這裏,孩子死後如果父母健在的話,墓碑上是不能刻名字的。

吳斐和周離同我對著墓碑鞠躬,然後我也不介意她們倆在場,我說:“你爸爸媽媽身體都挺好的,就是你媽媽年紀有點大了,眼神兒不太好了。叔叔給阿姨換了新手機,他們兩個感情也很好,你放心吧。”

“我呢……我也很好,我也開始交朋友了,今天就有兩個朋友跟我一起來,她們都很好,都很照顧我,倒是你,在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啊,錢要是不夠花了就托夢給叔叔阿姨,我離得遠,不能常來看你。總之……一切都挺好的。”

“哦……對了!”我繼續對著墓碑說:“你爸爸今天寫了字讓我帶走。”

我從懷裏把它掏出來,然後慢慢展開,上麵寫著:勿止。

我看著這兩個字看了很久,最後把它卷卷收進懷中,我對著墓碑說:“放心吧,我不會忘記你的。”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盯著窗外,沉默不語。

吳斐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要是想哭就哭吧,不丟人。”

我轉身笑笑:“眼淚早就流完了,哭不出來了呀。”

周離這時跳出來說:“我們晚上吃什麽?”

“老街那家串串店怎麽樣?”吳斐提議。

“小破店兒嗎?”我指的是,那家串串叫“小破店兒”。

“是的。”周離說道。

“我同意。”我說。

“行,那咱們就直接去那兒了——小周,你不是有人店主微信嗎?你先和他打聲招呼留張桌子。”

“好的。”

青弋江上鋪滿銀亮色月光的時候,我們到達了小破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