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送君還舊府,明月滿前川(上)

柳女士本名柳臻,外號柳烏龍。

她這個外號的由來很簡單,當年我們一起念醫學院的時候,因為都在羽毛球社團,經常一起打球,我們兩個男女混雙搭檔的時候,還拿了學校舉辦的羽毛球比賽冠軍,那個沉甸甸的獎杯,估計現在她還收藏著。扯遠了。說回她的外號,就是因為她特別喜歡喝蜜桃烏龍之類的飲料,很喜歡,非常喜歡,茶包、飲料、奶茶店的果茶、她隻喝這個味道的,久而久之,我們很熟悉了,我就叫她柳烏龍。

我們能認識完全是因為她性格直率、大大咧咧,放到現在,她一定是妥妥的搞笑女。我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十分不擅長社交,就是社團還是被人拉著參加的,但是因為她的熱情,我們還是成為了朋友,後來我甚至能和她開玩笑了。

但就是她這樣一個人,心思卻很細膩,心理學專業畢業的她,成了一名還不錯的心理醫生,她和我聊起她的工作,隻說:我沒有療愈人的能力,我所能做的,隻是拉人一把。

她也曾拉我一把,後來我和她聊起來,我說: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我 15 歲之後,就成了一個懦弱的人。

我大一那年暑假的第一天,吃中飯的時候因為我爸要把那個男孩改成“周”姓,轉到我家戶口上來,我小聲說了一句:“他不是周家的人。”

那個女人甩了筷子瞪著我說:“他怎麽不是周家的人?他怎麽不是周家的人?!!!”

我沒理會她,自顧自地吃著飯,她又衝我吼:“你說!他怎麽不是周家的人?!!!”她伸手打掉我的筷子,然後連同我的飯碗打在地上,要是換做以前,我早就把地上的髒米飯糊她臉上,不,臉上太容易洗幹淨,我要糊在她頭發上。這種想法在我的腦海裏上演了,現實是我走到一旁拿起掃把清掃。

她依舊不依不饒,繼續說我:“別以為考上大學就了不起,我兒子以後是要上清華的。”

清華,嗬,你兒子去清華掃廁所都不配。傻逼。我心想。

我爸在這個時候開口,說:“和你阿姨道個歉。”

那個女人又衝我爸吼:“什麽阿姨,我是他媽!!!”

真不要臉。

“你不是我媽,我媽死了。”我淡淡說完,掃完放在一旁,然後不去理會她,徑直回了房間。

第二天,他們一家三口要開車去周邊玩,那個女人和我說:“我和你爸他們出去,你爸有個同事的兒子結婚,今天中午辦酒,份子錢已經給過了,中午你去吃。”

“我不去。”

“你別不知好歹。”

“他不去就不去吧,給他留點錢。”我爸開口。

那個女人再次開口:“沒錢給他……花了錢的你今天不去也得去。”

我真想殺了她。

“我不去。”

我爸上前來甩了我一巴掌:“你這孩子怎麽天天這麽強,讓你去你就去,聽話。”

他給了我一巴掌,還讓我聽話。

我瞪了一眼我爸,然後回房間收拾了行李,我拿著行李頭也不回,丟下一句:“我回我奶奶家。”

我在市區圖書館待了很久,躲在角落裏看著那張我和我媽的合照,一直默默流眼淚。快到傍晚的時候我才坐上回南山的公交車。迎著夕陽,公交車從鬧市穿行到荒無人煙的田野,田野上有一片閃閃發亮的小溪,映著晚霞十分好看,但是我無心欣賞風景。我中途下了車,穿過田野到了那片溪水邊,可能因為是夏天,小溪附近停著很多摩托車和電瓶車,小溪裏是來自周邊的鄉下居民,他們玩水,遊泳,自由自在。我在岸邊一棵楊樹下待了很久,直到人漸漸都走光了。

我撇下我的書包和行李,溪水淹死我足夠了,我想。

我的雙腳剛到水邊,手機響了,是柳烏龍發來消息:放假真無聊,都沒人陪我打球,等開學我們一定去打一下午球!我和你說,我看網上有人說 RSL 有一款羽毛球好好打,回頭我買兩筒,給你一筒。

我看著平靜的水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水麵波光粼粼。

一陣微風吹過,我回了句好。

她問我:你在幹嘛呢?

我想了想,回答她:準備去洗澡。

她說了句 OK,然後和我說拜拜。

結束和柳烏龍的聊天之後我向後退了幾步,然後我聽見有水流入小溪的聲音,仔細聽,好像是有人在撒尿。

我循著聲音望過去,不遠處楊樹遮擋後麵好像有個人影,夜色已然降臨,光太暗了,有些看不清楚。

那人好像也注意到我了,慌忙提了褲子,他借著昏暗的光走近我:“阿遊?!!!”

“阿途?”我說。

果然是他。

然後我得知,阿途也是和那群人一樣來這裏遊泳的。

“你怎麽在這兒?”他問我。

“我回我奶奶家,半路碰見這個地方就下來看看。”我說,其實有點心虛。

“那走吧,坐我的摩托回去。”

“好。”

就那樣我坐上了阿途的摩托車,狂飆了十五分鍾到了南山,途中我大聲問他:“你明天還來遊泳嗎?”

迎著風,他大聲喊:“不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笑了。

我讓阿途把我放在我奶奶家門前那個路口,然後我走過去,奶奶家亮著燈,我看見她坐在堂屋的餐桌旁,桌子上是熱騰騰的飯菜。

“奶奶。”我喊,

奶奶聽見是我,走出來開心地說:“你爸打電話說你今天來,也不知道是中午來還是晚上來,中午做的菜都沒吃,晚上又熱了一遍,快把東西放下,房間都給你收拾好了,然後洗手吃飯。”

好。我說。

心有了歸屬,整個人也跟著輕鬆起來。

吃飯的時候奶奶同我說:“你就踏踏實實在這兒待著,奶奶也能讓你吃好喝好,你隻管好好念你的書,以後工作了能走多遠走多遠,不用管那個兔崽子。”

奶奶一邊說還一邊給我夾菜。

我十二歲以前都是在南山鄉下度過的,奶奶家的牆上還貼著我在這裏上學時候得的各種獎狀,後來我爸生意漸漸做大了,就在城裏買了房子,我們一家三口搬了過去,再後來的事情,我想你們都知道了。

我依舊住在二樓走廊盡頭靠西邊的那個房間裏,窗外是不遠處的一條河,每天太陽下山,我總愛趴著窗外看浮光躍金的河水,還有霞色裏成群結隊起伏飛翔的鳥兒。

那天晚上我躺在**,耳邊是電風扇嗡嗡地叫著,我回想著田野裏阿途發動摩托車,我坐上後座的一轉身,看見了溪水上潔白的月光,我抬頭遙遙地望,是一輪圓月。

我就是這樣活下來的。

第二天阿途用石子砸我的窗子,被我奶奶罵了一頓,我起來朝窗下看,讓他上來,他擺擺手說:“昨天兩個老太太又吵架了,我奶奶要是知道我來了又要說我。”

是的,阿途奶奶和我奶奶在南山麻將館裏爭了一輩子輸贏,誰贏誰輸,結局都不太好。

阿途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打暑假工,就在鎮上的快遞站,工資不高,一天八十,他說隻招兩個人,要是我去,他就不找別人了。就那樣我和阿途去了快遞站上班,上了一個多月,掙了三千多塊錢。

拿了工資,暑假還沒結束,我決定帶我奶奶出門玩兒兩天。地點就選在了蘇州,遊玩之餘順便去見了柳烏龍一麵。

我奶奶雖然嘴上說不願意,但其實她還是開心的。我帶她去了寒山寺、拙政園還有平江路一帶,吃了些好吃的,全程我化身她的保鏢,一路為她撐傘,夏日炎炎,老太太身體卻很好,感覺比我還厲害。

奶奶是個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人,她隻是走在路上,就覺得處處都是遠方。

我很慶幸我帶她出來了。

然後我和奶奶說,以後有機會,我再帶她去別的地方,隻是後來,再也沒有找到那個機會。

那是我最難忘的一個暑假。

休息的最後一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看見吳斐給我發了消息,她問我今天休不休息,有沒有什麽安排?

我告訴她我可能要去一趟北水縣,她問我是不是要去看什麽人,我說是的。

“對方正在輸入中……”閃了一會兒,然後吳斐說:要不我送你吧,反正我今天也沒事兒,秦小朗被他爸接走了。

我回她:我坐大巴去就行,不用麻煩了,而且我途中還要在郊區停一會兒。

吳斐說:那開車去最方便了,我送你去,不麻煩。

……

我最終沒有拗過吳斐,還是同意她送我過去。我們決定午後出發,所以我邀請她來家裏吃個午飯。

那天吃火鍋還剩下很多食材還保存在冰箱裏,我看了一下,除了一些蔬菜有點蔫兒之外都還沒有壞。

“吃麻辣香鍋吧。”我說。“可以嗎?”

“可以。”吳斐笑著回答我。“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等著吃就行。”

“我還是幫幫你吧。”說著她擼起袖子就走進了廚房。

我讓她淘米蒸米飯,還沒開始,她就一臉懵逼地問我:“米該放多少,水該放多少?”

我無奈地笑笑:“要不你幫我洗菜吧。”

她也笑了,說好。

一切就緒之後,我開始鍋中放寬油,油溫七成,把一切能油炸的東西都丟進去,比如午餐肉、香菇貢丸、蟹棒、土豆片、香菇……吳斐在我身旁看著我,有些疑惑地問我:“這是?”

“相信我,會更好吃。”我說。

鍋中油炸一切一旦上焦就撈出來,然後再複炸一遍撈出備用。

鍋中油控到準備好的碗裏,留少許油在鍋裏,下入洋蔥蒜末爆香,然後下入一塊牛油火鍋底料,炒散,按順序下入油炸一切,然後下入各種蔬菜翻炒均勻,等到蔬菜熟透加入一把靈魂香菜,翻炒,香菜熟後關火盛出。期間不用再加任何調料。最後做出來的量比我預想的多,於是我就拿了吃烤肉時用的弧形烤盤來盛它,最後在上麵撒上了白芝麻點綴增香。吃的時候一定要配冰可樂。

“這也太香了。”吳斐說。

“要是有那種小油條炸酥脆了炒進去也很好吃。”我說。“下次有機會再做給你吃。”

我們剛把飯端上餐桌,門被敲響了。我去打開門一看,是周離,隻見她穿著睡衣,頭上還戴著毛茸茸的發箍。

“我剛去扔垃圾,就聞見你屋子裏飄出來的香味了。”周離說,然後她看見正在廚房盛飯的吳斐:“斐姐你也在啊。”

“嗯。”吳斐看了我一眼,我笑笑示意她可以說。“我下午要開車送周遊去一趟北水縣,中午就過來蹭飯了。”

“你去北水縣幹嘛?”周離問我。

“既然來了就一起吃吧,做得多呢。”我說,試圖轉移話題。

然後我們坐下來吃飯,雖然我們才認識不久,好像也沒什麽尷尬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哪怕隻是聊一些很小的話題,我也覺得很舒服。

“其實,我去北水鎮是去看 W 的父母,順便在郊外給陳老師他們送點點心。”吃著吃著我突然說。

“W?”周離問。

“陳老師?”吳斐問。

我笑了,然後把可樂放回桌子上,耐心回答他們的疑問:“W 是我以前喜歡的那個人,就是之前和你們說的離世的那個。陳老師他們呢就是我的房東夫婦,對我挺好的,所以我就想著半路順道去看看他們。”

“你到底談了多少戀愛?都排到 W 了嗎?25 個字母都快被你排完啦。”周離說,我知道她試圖讓氣氛變得輕鬆。

“姓王啦。”我說。

“是不是你書房……”周離夾起一片午餐肉,無意說起,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午餐肉掉在了桌子上:“對不起。”

看來江渡果真看見了。

吳斐看看周離,看看我,有點被迫置身事外的樣子。

“是的,書房裏供的是 W 的遺像。”我一副坦然的樣子。

吳斐怔住了。

空氣陷入短暫的沉默之後,我說:“你們害怕嗎?”

吳斐和周離立馬回答我:“這有什麽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