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醫務室裏隻剩下三個人。

田恬看向劉老師和周阿姨,“劉老師,周阿姨,我好多了,沒什麽事。我先去教室收拾書包。”

劉老師一時沒反應過來。哪家當媽的見孩子病了會走得這麽利索?

她六年級才調來這裏,老師工作也忙,她和家長聯係不多,隻以為田恬成績這麽好,在家肯定受重視,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個孩子自立自強。

她心疼道:“哪裏用得著你一個孩子跑來跑去,我回去幫你收拾。”

還不等田恬答應,她就風風火火走了。

“你們劉老師以前可是在縣重點小學教的,很厲害。放心,我會和她說說,讓她照看好你。”

田恬打心底裏感謝周阿姨。沒有周阿姨,估計她的生活會更難。

所以,她十分真誠地道:“周阿姨,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周蘭擺擺手:“不用報答。你大姐姐說喜歡你,我也喜歡你。你好好念書,爭取跟大姐姐一樣,考上大學,以後找個好工作,順順利利自立,就是最好的報答。”

田恬聽到大姐姐喜歡她,眼睛一下子亮了。

周阿姨的女兒是她的榜樣,大姐姐是廠裏家屬院第一個大學生,在省城念大學,可厲害了。

她最羨慕大姐姐。周阿姨隻有大姐姐一個孩子,周阿姨和周伯伯都很疼大姐姐,從來不會讓大姐姐一大早上起來幹活。

不過,羨慕歸羨慕,她也沒其他想法。出生的家庭是天定的,她……

不對……

她小心翼翼,裝作不經意道:“周阿姨,您還記得我出生的樣子嗎?”

周蘭回想了下,搖頭:“還真不知道。”

“倒是當初你出現的時候,還真把大家驚到了,”周蘭說起往事,“本來你爸媽報資料的時候說是已婚未育,結果去了一趟省城,帶了你回來,說是當初擔心招工怕被刷下去,不敢說他們有孩子,怕招工的人嫌棄他們還要照顧孩子,不能好好工作。”

“這不是胡鬧嗎?咱們紡織廠怎麽可能會這樣?”她父親從前是紡織廠的領導,後來退了把位子給丈夫。家裏的男人都在廠裏,她對廠裏的事情再熟悉不過。

田恬臉上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笑笑。

“都是陳年舊事了,你先別說那麽多話,多躺一會兒。”

田恬聽話閉上眼睛,心裏卻掀起驚濤駭浪。

也就是說,廠裏沒人親眼看到自己出生!

田恬既怕自己想太多,又怕自己想得不多。

她不敢動,生怕一動,奔湧的思緒會將整個腦袋淹沒,就像弟弟平時裝滿水的破水槍一樣,隨時漏出點什麽來。

田恬聽到了劉老師回來的聲音。

“睡著了?”

“嗯。”

估計是大人都以為她睡著了,說起話來更放得開。

“周醫生,田恬媽媽一直這樣?”

“大差不差吧,不過孩子爭氣,成績好,家屬樓裏人人都知道她,田恬爸媽也不敢表現得太明顯,要不然,太多人議論,會影響田恬爸升職。”

“那就好,我以前還以為……”

田恬閉著眼。

床簾遮住了她的視線,卻讓她的聽覺更加靈敏。

劉老師話裏的可惜、周阿姨真心的維護,她都記在了心裏。

她們保護她,她也要自己站起來,爭取早日自己保護自己。

以前她真是太傻了,傻傻地等待父母回頭看一眼自己。可事實是,生活是她在過,除了好心人,隻有自己才能真正幫自己,救自己。

自救,才是最好的方法。

現在的爸媽是不是她親生父母,暫時不太重要。

她現在是未成年,退一萬步說,真的報案了,就可以找到親生父母了嗎?孤兒院那麽多被丟失的孩子,不也沒有找到父母?萬一她的親父母是特地丟棄她麽?

而且,萬一她沒有找到親生父母,就要去孤兒院。

孤兒院的環境……

之前學校組織去過孤兒院,逼仄的地方讓所有人都落不下腳,那裏的孩子個個麵黃肌瘦。

現在住的地方是小了點,需要和弟弟共用一個房間,可起碼家裏隻有四個人。爸媽重男輕女,但正如周阿姨所說,用一點技巧和他們相處,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而且,她快要讀初中了!

她要考去縣城最好的中學。

去那裏讀書的鄉鎮學生,都是住宿。一個月回來一次家拿生活費,在家裏待的時間大幅減少。

她還打算跳級,初中三年,她可以讀兩年,高中三年,她也讀兩年,用最快的速度走出這個家。

她現在沒想到怎麽驗證爸媽是不是親生父母,但並不意味以後想不到。等到了成年,她學會更多知識,一定會有更好的做法。

最後期限是成年,成年了,她就可以自己做主。

田恬仿佛走出迷霧一樣,整個人豁然開朗起來。

她精神奕奕拉開簾子。

“劉老師,周阿姨,我好了!”

省城某鞋廠家屬院。

一對中年夫妻在房間抱頭痛哭。

田東成和齊韻百感交集。

他們重生了!

大女兒一出生,在醫院被拐走,他們從沒放棄尋找。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他們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官方來電話,說是終於找到了人!

他們狂喜,激動開車前往。

誰知,在見到人的前一刻,他們被車撞了!

沒有見到大女兒,他們死不瞑目。沒想到一睜眼,他們又回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家。

這是他們曾經住過的地方。

日曆上的數字刺了他們雙眼。

1990年,女兒已經快丟失12年了,比起上輩子的三十二年,眼前還沒走到一半。

齊韻給田東成抹眼淚:“老公,上輩子我們能找到大女兒,這輩子重新來過,一定也可以。”

“jc說了,那個DNA是在我們省相匹配的,也就是說,我們再也不用天南海北,跟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了,我們可以有目的地在我們省搜尋。”

“一年不行,那就兩年,三年,大不了十年,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比上輩子更早找到大女兒。”

田東成紅著眼眶,點頭:“還有蜜兒,我們要好好帶著她,一定不能疏於管教,讓她進少管所。”

齊韻讚同點頭。

上輩子,他們有太多的事想要做,要上班,要找大女兒,花在小女兒身上的時間太少了。

小女兒青春期,和一幫街頭混混在一起玩,等他們反應過來,想要好好管一管,孩子卻突然進少管所了!

再後麵,從少管所出來,小女兒看他們的眼神更像是陌生人。找到大女兒的前夕,小女兒已經快三十了,沒有穩定的工作,也沒有穩定的感情。

“我們對不起孩子們!”田東成說著說著,又流下淚來。

齊韻拍拍丈夫的肩膀,她已經習慣了丈夫比她更加多愁善感,淚腺發達。

她起身數完抽屜裏的錢,決然道:“老田,我們辭職!”

廠裏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工資一年比一年少,耗下去不劃算,這樣不行。

俗話說,窮家富路,他們需要很多錢啟程開路去找大女兒。

田東成擦去眼淚,戴好眼鏡:“好!”

媳婦說啥就是啥。

“我們去接蜜兒,”齊韻拉田東成去穿鞋子,“讓她知道,我們也很愛她。”

再世為人,從前犯過的錯,他們還有機會改正。

放學了,田蜜和小夥伴們蹦蹦跳跳走向校門,和往日一樣,打算自己回家。

爸爸媽媽太忙啦,要工作,要做家務,要找姐姐。

是的,她有一個從沒見過麵的姐姐。爸爸媽媽說,姐姐被壞人搶走了,壞人真的太可惡了!

“哎,田蜜,那是你爸爸媽媽喔!”小夥伴嚷嚷道。

田蜜收回腦子裏的胡思亂想,一邊順著小夥伴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邊毫不猶豫否定:“怎麽可能——”

下一秒,她歡呼尖叫飛奔過去:“爸爸媽媽!”

田東成齊韻一起抱住小閨女。

感受著手裏小小的胳膊,田東成差點又落淚了。

齊韻瞪了丈夫一眼,田東成露出個討好的笑,勉強忍住淚意。

“爸爸媽媽,你們怎麽來了?”田蜜抓住爸媽的手,眼裏滿是驚喜。

“想你了。”齊韻捏捏小女兒的臉蛋,沒幾兩肉。唉,上輩子真的錯過太多事情了。

田蜜有些新奇有些害羞,爸爸媽媽很少這樣直白表達。

“我們有空,就來了。”田東成給女兒重新穿好鞋子,這孩子跑太快,小腳趾都從塑料涼鞋裏躥出來了。

田蜜嘿嘿傻笑了會兒,像是想起什麽,驕傲地和小夥伴們揮手:“美美,小燕,我爸爸媽媽來接我了,今天就不和你們一起回去了。”

田東成笑著和孩子們道別。小女兒平時不說,心裏還是希望他和妻子來接的吧。

“爸爸媽媽,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田蜜一手牽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從沒覺得這樣開心幸福過。

齊韻:“我們去jc局。”

田蜜瞪大眼睛。

爸媽說過,他們每周都會去問問有沒有姐姐的消息,可她從沒去過。

書上說,那裏的叔叔阿姨們特別厲害,除暴安良,爸爸媽媽說,那裏的叔叔阿姨們可以幫家裏找到姐姐。

她早就想去見識一下了。

可爸媽每次回家都很晚,她看他們好累好累,就不想麻煩他們。

“我也能進去嗎?”她是小孩子啊。

“當然可以,”齊韻道,“以後遇到麻煩,不要隨便相信街上的人,一定要去找官方工作人員,知道嗎?”

他們已經沒了一個女兒,如果另一個再出事……

想到這兒,夫妻倆對視一眼,都覺得上輩子他們對小女兒太失職。

小學和家屬院很近,他們也就讓孩子和小夥伴們一起走,但萬一呢?再出事,後果他們承受得了嗎?

兩口子顯然想到一塊去了,對了視線,眼裏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們商量好,辭職後先弄個小吃攤。要不,問問孩子願不願意跟著他們一起跑?

田蜜聽了父母的話後,驚呆了!

齊韻會錯意,道:“你要是不喜歡,那爸爸媽媽就單獨來接你,也不在小學門口擺攤。”

“不!”田蜜用力扯住爸媽的手,驚喜道,“這太酷了!”

“酷”這個詞還是田蜜從同學那裏學來的。

“我們班同學絕對會羨慕我的!因為我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賣給他們吃!”

田東成:“也會很辛苦。”

“不會啊,我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怎麽會辛苦呢?”

小孩兒純真的表達讓夫妻倆再次愧疚起來。他們上輩子對小女兒缺少的就是陪伴。

“好,那我們以後都一起行動。”田東成摸摸孩子的頭。

“嗯,我也和爸爸媽媽一起找姐姐!”田蜜鬥誌昂揚。

jc分局的人對齊韻和田東成已經很熟悉了,真不是每個報案人都有這樣的恒心,每個星期五臨下班時準時報道。

守門口的老大爺以前就在裏麵工作,現在退休了發揮餘熱,齊韻和田東成也不打擾裏麵的人,他們都有默契了,隻來詢問老大爺。

老大爺搖搖頭:“我今天特地去問了,沒有。”

齊韻和田東成失望,但又不那麽失望,意料之中的事。他們重新活這一輩子,一定會找到大女兒的。

當初孩子一生下來,護士說要推去做檢查,田東成本來要跟著去的,可是護士讓他留下來照顧產婦。齊韻剛生完,虛弱得很,的確需要人照看。田東成看有那麽多嬰兒一起,也就沒執意跟上。

然後,那麽多的嬰兒,隻有他們家的孩子丟了。

當時可以說是晴天霹靂。

老大爺欲言又止,他想說,說不定已經沒這個人了,又或者,永遠都找不回來。不過,他最後什麽都沒說,隻是朝好奇張望的田蜜笑笑。

回去的路上,夕陽西下,一家三口沒說話,很安靜。

田蜜褪去了看到警察叔叔的興奮,腦子裏回**著老爺爺的話。

她喃喃道:“也不知道姐姐現在在做什麽。”

此時此刻,在另一個地方,田恬剛一個人打掃完教室的衛生。

學校規定,學生放學後要打掃好教室,每周都要評衛生獎,爭流動紅旗。

每個班都是分組的,她所在的班級也不例外。

她前段時間競賽,周一到周四都要課後補課,於是就和幾個成績好的同學分到了一組,周五值日。

剛好,今天另外的兩個女同學請假了,隻剩下她一個女生。

幾個男同學打打鬧鬧,比起打掃衛生,他們更願意大戰三百回合。

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檢查時間就要到了,田恬不再等大家一起行動,擼起袖子,一個人利落地打掃完了整間教室。

男同學們想要幫忙倒垃圾,被她製止。幾個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還有不用幹活的好事?

田恬守完值日生評分,看到那個滿分5的數字寫上去,才拍拍屁股走人。

她當然不會傻到當冤大頭。

田恬拿著周阿姨送給她的英語詞典,守在老師開會的階梯教室門口。

這是大姐姐以前用過的詞典,她用得很愛惜,畢竟爸媽可不會給她買。

“噠”,門終於開了。

田恬淡定將字典放回書包,尋找起劉老師的身影。

學生出現在老師開會的地方,很顯眼。

周圍都是打量的目光,田恬卻一點都不怵。以前她尊老師,怕老師,覺得老師站得高高的,還能讓所有學生都聽話,真是太厲害了。

但經曆了一個不記得內容的夢後,她不僅對事情有了新的看法,對人也有了新的看法。

老師也隻是一個職業,老師也有可能像家裏的調皮弟弟一樣,不想來學校工作。

撇去學生和老師的身份後,她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劉愛梅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學生。

田恬也看到了劉老師,她上前迎了幾步,指引的方向是走廊角落。

“田恬,怎麽了?”劉愛梅了解清楚田恬的家庭情況後,對這個學生更加上心。

她執教多年,清楚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是誰都能像田恬這樣,在惡劣的家庭環境下保持如此好的學習能力。她不想讓這個好苗子折了,這正是老師育人的意義所在,讓學生的未來充滿好的可能。

“劉老師,”田恬仰起頭,可她並不覺得自己落於劉老師的下風。

她用平靜的語調敘述教室打掃衛生時發生的事情。

“劉老師如果不信,可以去問他們。”那幾個男同學雖然不幹活,但她覺得,應該不至於撒謊。

“那幾個小兔崽子……”劉老師咬牙切齒。

田恬沉穩地道:“老師,我和你說這件事,並不是想要告狀,臨近小升初考試,這件事私底下和他們說就好。”

“我想說的是,”她語氣堅定沉穩,“今天打掃衛生的一共有五個人,我一個人打掃了衛生,剩下四個人沒打掃。平等起見,我希望接下來一個月我不用參與打掃衛生。”

田恬提出自己的訴求,而後,笑了下,聲音比剛才柔和了點,“劉老師,我想有更多的時間複習。您知道我的情況,我必須要拿到全縣第一。”

劉老師心軟地拍拍田恬的肩膀。

“放心,老師知道了,以後你不用打掃衛生了。”孩子的要求是公平的。

奇怪的是,她居然從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身上看到了有條不紊和公平的抗爭。

果然是從那樣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不容易啊。

田恬在劉老師柔和的目光下揮手告別,一身輕鬆地回家。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到這個辦法的,但等意識到,腦中就有了這個想法。

簡直完美!

田恬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家裏的門,意料之中,家裏沒有一個人。

她熟練地燒蜂窩煤爐,淘米煮粥,並且偷吃了一勺糖。

甜滋滋的味道綻放在舌尖,她洗菜的手不由更快了。

快點洗好菜,就可以快點學習了!

“田恬?”

是周阿姨在喊她!

田恬胡亂將青菜分段,放在菜籃子裏,擦幹淨手,飛快走出去。

“你爸媽和弟弟又不在?”

田恬點頭。

“那你忙完了,來我家寫作業。”周阿姨笑道。

田恬沒和周阿姨見外,“好。”

她一回家就要做飯洗菜做作業,周阿姨看她年齡小,怕她出事,經常讓她過去周家。好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現在沒必要客氣。

田恬做作業很快,周阿姨一邊給她扇風,一邊幫她檢查。

“沒錯,”周蘭高興道,“繼續保持。”

田恬開心地笑了。

周蘭從房間裏拿出一套舊衣服,“試試,你大姐姐穿過的,保存得很好。”

田恬有點不好意思。

“換上,放在衣櫃裏也是放著。”周蘭推人進去。

田恬小心地換上新衣服。

雖然衣服不是新買的,可對於她來說,這就是新衣服。爸媽從來沒給她買過新衣服,隻是把穿舊的大人衣服給她穿。

腰帶有點寬鬆,她整理好了,這才走出去。

周蘭一見到小姑娘,就笑了,圍著田恬轉了兩三圈,嘴裏不住稱讚:“好看,好看,比你大姐姐適合。”

隔壁夫妻倆真偏心,要她說,田衝那個混小子,穿新衣服出去,半晌變成泥猴兒,這打扮女兒,就有成就感多了。

看看眼前的小姑娘,眉眼秀麗,瓊鼻皓齒,就是瘦了點。

“你可真會投胎,專挑你爸媽的優點長。”其實家屬院都說田恬的長相和老田家好像不是一家人似的,但這話沒必要在孩子麵前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田恬抿唇。

或許,她的長相和爸媽沒有半毛錢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