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什麽樣的回答

如果說,每次見到祁複禮,都能令李穗苗回想起高一時的那場不期而遇的初雪。

而葉揚書不一樣,他像夏天,像北方六月份的天氣,淩晨和夜晚是將人驚醒的驟冷,中午熱到小鳥都不敢在柏油路上落腳。

他是緩緩而起的滾燙。

李穗苗問他,怎麽回報?

葉揚書視線落在她身後人頭攢動的電梯上,向上,向上,往遠處,他說:“我一定會有需要你的時候。”

李穗苗沒問,需要她做什麽。

祁複禮喜歡用一些模棱兩可的語句,比如“說不定”“大約”“或者”。

葉揚書則傾向於“一定”“肯定”,似乎篤定某些事情一定會發生。

祁複禮未必心口一致,葉揚書也並非表裏如一。

李穗苗和葉揚書緩慢地穿過人群,周圍都是一張張沉默的、不說話、埋頭向前走的下班族,偶爾有幾個活潑的大學生,一眼瞧出是剛出去玩過,一臉的活力,就連腳步聲都比其他人要輕快。

人多了,氣味也多,不小心灑出來一些的奶茶,衣服上的留香珠,頭發上的摩絲發膠,噴在手腕和耳朵後麵的香水,滴在衣服上的包子油,半涼的餅,切開的洋蔥,不洗澡的中年男士的汗……

紛雜氣味在擁擠的空間中發酵,慢慢膨脹成一團蘑菇孢子般的缺氧球。李穗苗身高算不上優秀,隻緊緊跟隨在葉揚書身後,看著他身上洗到邊緣有些脫線的T恤,跟隨他身後踏上自動扶梯。

向上,向上,再向上。

向上就有氧氣。

李穗苗仰臉望天,隻看到黑壓壓一團,分不清是夜色降臨,還是暴雨前夕。

在晚風起時,兩人抵達約定好的銅鍋店。祁複禮早就已經訂好位置等著他們,瞧見李穗苗進來,他沒什麽反應,自然地抬手,叫住經過的店員,請他們多加一副碗筷。

李穗苗還是第一次吃這家的涮肉,沒什麽經驗,一次不小心把肉片按在銅鍋上燙熟。肉片在炭火的炙烤下吱吱尖叫,李穗苗費力地用小夾子將焦掉的肉片刮下,耳朵捕捉兩個人的談話聲。

男大學生聊天沒什麽有營養的話題,不外乎下周去哪裏玩,最近的球賽,今年寒假的高中同學聚會……

李穗苗自覺悄無聲息地處理了這塊糟糕的肉肉,再抬頭,祁複禮正看她,麵色如常,笑吟吟問她:“你想喝什麽?這邊有芒果汁,可樂,雪碧,大窯荔枝,北冰洋。”

李穗苗說:“北冰洋吧。”

服務員很快把飲料送過來,祁複禮的芒果汁,葉揚書喝純淨水,李穗苗的北冰洋沒開瓶蓋,還是祁複禮開的,速度很快,兩三秒的事。

李穗苗這次沒有稱讚對方快,而是感慨:“一看就經常開瓶蓋。”

祁複禮把玻璃瓶遞給她,彎了眼睛:“終於學會誇人了,不容易。”

葉揚書說:“複禮的確有兩把刷子,不像我,平時不喝酒,拿個起瓶器也得想想怎麽開省力。”

祁複禮笑:“你這幾周不去健身房,肌肉都快掉完了,連開瓶蓋的力氣都沒了?”

李穗苗喝了一口,問:“是學校的那個健身房嗎?你們辦卡了嗎?”

“不是那個,”祁複禮搖頭,“離學院也不遠,你想去的話,和我說一聲,我帶著你,當初我買了家庭卡,每次都能多帶一個人。”

李穗苗還沒說話,葉揚書著重看了祁複禮一眼,眼神明明白白。

——原來當初執意辦家庭卡是為了這個。

李穗苗眼前一亮:“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找葉學長——”

“他不行,”祁複禮似笑非笑,“他的是普通卡。”

葉揚書平靜飲水。

“喔,”李穗苗若有所思,“那當初學長為什麽辦家庭卡呀?”

“我喜歡熱鬧,”祁複禮說,“一個人鍛煉沒什麽勁兒,經常捎帶些同學過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夾起一片肉,在調和好的麻醬中沾了沾,沒吃。

他從不在說話時吃東西。

很不錯的小習慣。

李穗苗發自內心地說:“真好。”

她沒有直視祁複禮的眼睛,因為她還沒有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

祁複禮問:“家教工作怎麽樣?林珍寶聽你的話嗎?”

李穗苗點頭:“很聽話,很懂事。”

祁複禮說:“那個小女孩挺聰明的,你當她家教,得多花點心思。”

李穗苗想了想,說:“還行,林女士說,隻給她循序漸進地講課就好……她們請我,似乎並不是為了提高她的學習成績。”

葉揚書微微蹙眉:“林女士?林棋蓉?”

李穗苗點頭:“是啊。”

葉揚書說:“她是個挺有手腕的女性。”

李穗苗認同:“非常聰慧,非常強大,我的偶像。”

葉揚書和祁複禮相視一笑,祁複禮悠悠地說:“現在還是別把她當偶像了,穗苗,你還不知道嗎?”

李穗苗問:“不知道什麽?”

“有個人在網絡上匿名發文,說她涉嫌謀殺親夫,”葉揚書說,“不過熱度不高,被幾個明星的緋聞壓下去了。”

李穗苗呆呆。

“李叔叔的案子進展還順利嗎?”祁複禮問,“雖然當初這個案子不是李叔叔負責,但現在似乎也是由他接手?”

李穗苗說:“我爸爸現在主要在調查另一個案子……”

說到這裏,她轉過臉,不安地看了葉揚書一眼,隨後又喝水掩飾:“我不清楚,爸爸從來不和我說這些的。”

是的。

李天自從來都不和家人女兒說這些。

李穗苗隻知道,李天自如今在隔壁城市為了這件事奔波。原因是隔壁市的死者——也就是祁複禮的親生父親,曾和葉揚書的父親有過激烈的肢體衝突。

兩位死者之間發生過嚴重摩擦,且在那之後不久死亡,無論怎麽看,這種死亡都有蹊蹺。

而更蹊蹺的是,兩位死者的兒子——也就是祁複禮和葉揚書兩個人,良好關係卻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好似一切從未發生過。

祁複禮說:“難怪,媽媽說,昨天看到李叔叔,看他瘦了一大圈。做警察太辛苦了。”

李穗苗歎氣:“是啊。”

祁複禮說:“我感覺你也有做警察的潛質,怎麽沒去做?因為什麽?”

李穗苗說:“體檢不達標。”

祁複禮笑了:“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是為了——”

葉揚書打斷他:“吃飯,湯汁都熬幹了——服務員,加湯!”

最後出銅鍋店的時候,李穗苗感覺自己肚子裏滾滾的全是肉肉。兩個學長紳士地送她回宿舍樓下,又笑著和她告別。

李穗苗笑不出。

洗漱時,她看著鏡子,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臉。

吃驚地發現,在火車站裏第一次見到祁複禮時的笑容,漸漸地淡了。

李穗苗低頭,掬起一捧清水,撲在臉上。

可能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

下一次再見祁複禮,是李穗苗主動發短信,詢問祁複禮,他的電腦可不可以讀取一款硬盤——她的那個筆記本配置太差,隻能應付平時的一些作業及PPT製作,完全沒辦法讀取這麽大的、存儲著監控的硬盤。

祁複禮一口答應。

在學校裏不方便,這次約在咖啡廳見麵。祁複禮的電腦又大又重,銀灰色外殼上有著外星人的標誌,他已經準備好了轉接口,也已經下載好讀取軟件。

咖啡廳中人不多,還不是期末考試周,也不是畢業季,不是人滿為患的時候。李穗苗點了兩杯咖啡,一杯給祁複禮,一杯握在手中,緊張不安地看著屏幕。

祁複禮一眼認出這是小區的監控錄像,他沒問李穗苗怎麽搞來的,隻問她,如果找到疑似的嫌疑人,她打算怎麽做?

李穗苗搖頭,說沒想好。

祁複禮說:“看來你不打算報警。”

李穗苗低聲:“要是想報警,一開始我就告訴爸爸了。”

祁複禮詫異:“為什麽?”

李穗苗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因為我已經猜到了隔壁的人是誰,和足跡推測出的人特征也吻合——我不想他因為這種事坐牢。”

祁複禮笑容漸隱。

“我不想把事情鬧得過於難堪,”李穗苗輕聲,“所以,想叫來你,一起確認一下。”

祁複禮微微後仰,用同情的視線注視著她,問:“我現在能幫你做什麽?”

李穗苗閉了閉眼:“可不可以幫我辨認一下,在9月24號下午5點20分43秒,進入我家樓道的人,究竟是不是葉學長。”

祁複禮看著屏幕,拉動進度條。

熟悉的身影如約在眼前浮現。

腳上正是他們推測出的那款品牌鞋子。

長達一分鍾的沉默。

醇香的烘焙咖啡豆味道,輕柔的音樂,顧客進店,玻璃門上方的風鈴叮鈴一聲。

祁複禮問:“穗苗,什麽樣的回答能讓你開心一些?”

李穗苗睜開眼,眼睛中隱隱有淚意。

她望著祁複禮:“我想要你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