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Past Lives
父親頭七那日,我沒有去拜祭,而是和朋友打了一下午籃球。
這種“不孝”的舉動,放在老家中,我大約會被那些老人痛心疾首地罵一頓。
我非常感謝父親從來都不曾做人事,也感激他從他的童年一直爛到死去。
出軌,酗酒,家暴。
我無比感恩父親從不曾給我半點期望。
沾著煤灰的苕帚落在臉頰,微微燒焦的塑料條劃過眼皮,揚起的灰塵刺著眼珠。
母親趴在地上,手掌壓在瓷碗碎片上,大喊出聲,企圖用身體阻止父親毆打我。她做了一天的工,又被醉酒的父親推搡——她像一支塑料的風箏被推倒在火爐旁,沾著血液的手掌重重地壓在火爐上。我聽見母親淒厲的叫喊聲,父親猙獰地笑著,解開皮帶,拖著母親的腿往臥室裏走。
我永遠都不願去記住接下來的聲音。
就像空氣中皮膚被燙傷的氣味,地板上滴滴答答、綿延不絕的血,斷掉的腿,手臂上被一刀又一刀割出的傷口,還有那時不足十二歲、即使握住水果刀也無法捅死父親的我。
它們在我記憶中不停產卵繁衍。
於母親而言,喪偶是比離婚更徹底的一種解脫。
她是傳統電視劇中不停歌頌的那種女性形象,堅韌、堅強,大地般的包容與智慧。這種智慧,在麵對警察的例行傳喚時發揮得淋漓盡致,她充分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人,以及無懈可擊的話術。
在拒絕為父親守靈這件事上,母親同我做了同樣的選擇。她無視那些人無禮的請求,冷靜處理著父親的遺產,牢牢攥在手中。
倘若真有七日回魂夜,父親七日回魂,一定能看到非但不披麻戴孝、還滿麵笑容的我們。
我為痛苦的他感到由衷的開心。
從三點鍾打球到了六點,我聽朋友聊新生群中的事。
初中相識,高中時你追我趕地奪第一名,報考時不約而同選擇同一所大學,同時受邀回校參加活動,同時成為了——小麥穗的學長。
我並不知小麥穗也谘詢了他。
我也不知,那天下午和我打了一下午籃球的朋友,中途休息,是在麵帶笑容地給誰回消息。
我不想知道。
無論如何,父親的頭七都是值得我慶祝的節日。
六點鍾,和朋友一起去吃燒烤。
我開了啤酒,拆開一次性筷子,兩根筷子交錯著去刮它們彼此的毛刺。
朋友坐在我的對麵,放在桌上的手機一直在“滴——”“滴——”作響。
店主上了鹽水毛豆和花生拚盤,我擺在桌子的正中間,問他在看什麽。
他笑著說,在給一個學妹解答專業疑惑。
一個月後的我才知道,原來他口中的學妹就是小麥穗。
高考結束後,小麥穗所谘詢的學長,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
她同時詢問了多位學長學姐。
好。
這也不是壞事。
證明小麥穗很謹慎,又聰明,知道多方麵、多渠道獲取想要的信息。
很好。
正式出現在小麥穗麵前,還是火車站,迎新的牌子下麵。
每年開學季,各大高校都會派出學生去火車站、飛機站等交通運輸站迎接新生。不同學校的牌子整整齊齊地按照規劃在廣場上排成默契的一排,烈日當空,曬得人汗流浹背。這是一項苦差事,大部分同學都不願意做,因而不得不輪流換班——
我是自願來的。
朋友也是。
他笑眯眯地說,他這叫和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調侃他不要臉上貼金,他其實是對學弟學妹們“盡職盡責”。
彼時我自然沒有想太多。
朋友沒有同我提起小麥穗。
當然,我也沒有向他說過。
酷暑的餘威不減盛時,我在熾盛的烈日下迎來提著笨重行李箱的小麥穗。
她帶了一個26寸的大行李箱,箱體不厚,薄薄的,看得出塞了很多東西,以至於拉行李箱杆的手腕都在微微發顫,好像這東西令她完全受不住。太陽曬亂了她可愛的頭發,牛仔背帶褲的肩帶都掉了一邊,小麥穗看起來很為此憂愁,吃力地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憋著氣往前衝。實在衝不動了,她暫時停下腳步,伸手扶一把滑落的肩帶,扭頭看後麵,重重地、再重重地歎口氣。
她的眼神中全是迷茫。
我一直在觀察她。
從小麥穗出站,我就在看她。
看著她拖著行李箱緩慢地靠近我,就像下雨天撐著傘站在雨裏,等著被淋濕的流浪貓勇敢地趟過泥濘、緩緩地向我靠近。
她是被太陽曬蔫了的小綿羊。
在小麥穗第二次休息的時候,我將圓珠筆放下,站起來,靠近她。
那是我醞釀許久的開場白,和對著鏡子練習過的、沒有任何異樣的禮貌微笑。
“同學,請問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嗎?”
我看著小麥穗。
啊。
她真的好嬌小玲瓏,就連矮個子也如此可愛。
被汗水打濕、緊緊貼著額頭的亂發可愛,因熱氣蒸騰而浮現出一抹紅的臉頰可愛,就連因為忽然被搭話而有的吃驚神態也如此可愛。
小麥穗遲鈍了幾秒,我看著她不安地攥緊行李箱的拉杆。
她在看我身上的校園文化衫,上麵有著學校的名字。
我知道她有一些近視,她應當在努力辨認那些字。
“請問你是理工大——”
“小麥穗?”
一雙手搭上我的肩膀,輕輕拍了拍。
朋友站在我身側,脫口而出的,是我心中為她取的昵稱。
“小麥穗?小麥穗苗?不,”朋友笑,“還是小穗麥苗?”
他的橫插一腳,令小麥穗的視線徹底偏向他。
太陽真曬,曬得過度。
“李穗苗,”小麥穗不看我,微微仰臉,望著他,解釋自己的名字,“我是李穗苗,你是——哪位學長?”
——是無關緊要的一個學長。
小麥穗。
你不必理他。
你最好不要理他。
看向我,轉向我,注視我。
幫助你的人是我。
你應當走向我。
你必須走向我。
——而不是那個,連你微信名都記不清楚,以為你是“小麥穗苗”的普通學長。
我側臉,在朋友開口說話前打斷他,笑著糾正:“這個學妹的微信名稱,應該是’麥子穗苗’。”
這些和我理想中的“初次見麵”隻有一個出入。
而這個出入所導致的連鎖反應令我始料未及——
一周後,晨跑結束。
我看到小麥穗的微信昵稱,改成了【小麥穗苗】。
唯一叫過她【小麥穗苗】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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