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剝繭
我不喜歡吃藥。
小麥穗。
我記得,在甘草片還沒有被禁止隨意售賣的時候,咳嗽不止,父親擰開了他的白色藥瓶,摳出兩粒藥塞進我口腔中。
沒有糖衣包裹。
苦澀刺激的味道刺激著大量口水的分泌,它的味道像被馬咀嚼過的幹草,混合著蛇膽的汁液,又澆了一層薄荷水。
這兩枚釋放著大量不愉快味道的幹澀藥丸,黏在我的咽喉上。
說不出是苦澀還是辛辣,刺激著喉嚨的黏膜,令人作嘔的味道像蟑螂的爪子,死死勾住,我不得不喝大量的水試圖將它吞下,而那惡心的感覺卻永久地留在我的胃中。
從此之後,每當我嚐試吞下藥片時,它的亡靈都會從我的胃中輕飄飄地飄出。
小麥穗。
這就是我拒絕吃感冒藥的原因。
是藥三分毒——別露出那種表情,小麥穗,我知道,你的母親是醫生,她很好,麵對每一個病人,都會細心妥帖地開出適當的藥方。
我還知道,你母親拒絕過不少藥代,仍舊給病人開著十幾塊一盒、而不是幾十塊一盒的藥。
我隻是想說,有些藥物,使用不當,本身也是一種毒素。
比如甘草片,它能治療咳嗽,但也有一定的成癮性。部分人服用後,還會導致心悸、口渴、血壓升高,喔,聽說還可能會導致低鉀血症。
我不喜歡那些提取出的東西在我血液中做危險的事情。
那些無法人為控製的終點居住著死神。
聽說過一句話嗎?
殺人凶手,喜歡在事後返回現場。
就像一個完成作品的藝術家,在展覽期間,混入人群,去欣賞、觀察觀眾們的反應。
他們都一樣,渴望得到成果的反饋。
那麽,現在就讓我來告訴你,是誰第一個發現了胡文民。
是找他匯報經營狀況的一個經理。
胡文民倒地的五分鍾後,他曾來過一次辦公室,敲門,無人回應。
他以為胡文民不在,轉身離開。
第二次再來,胡文民躺在地上,已經沒有心跳。
第二個趕到的人是胡文民的司機,徐冰。
之後是公司的其他職員,助理,等等。
林棋蓉在醫院裏見到了胡文民,她拉著女兒林珍寶的手,臉色煞白,身體一直在抖。
我的母親也在醫院中,她是偷偷跑過去看的,回來後,為我形容那種情形,她說對方看起來很無助,好像無法接受現實,一直在發抖。
我同媽媽說,劇烈運動到體力透支,有時也會令人發抖。
媽媽當夜做起噩夢,發高燒,她不講夢話,隻是在夢中默默哭泣。我知她在緬懷自己有緣無份的初戀,畢竟有過一段美好過往,誰曾想結局如此潦草,像一頁沒有天賦的作家打的草稿。
次日,我去為媽媽拿藥的時候,你也在醫院裏。
不過,現在的你並不會再支起一個小板凳坐在媽媽身旁寫作業,而是安靜地站在走廊上。片刻後,你的媽媽走出來,伸手抱了抱你,又摸了摸你的臉頰。
你有輕微的發燒,不過不算特別嚴重。我聽到你的媽媽告訴你,生理期發熱是很正常的,又告訴你,你爸爸跟同事去查案子。
平心而論,我不希望你父親和胡文民的案子扯上關係。
大約因胡文民這個人有些不幸。
——我說的這些都是實話。
有些人虛偽到什麽程度呢?他們甚至連日記本都要騙自己,就連寫東西也在說謊。
我時常幻想一個有趣的場景,一個作惡多端的殺手,每天殺完人後,坐在桌椅前認真地寫著偽善的日記。殺一個人,就寫自己做了怎樣的一件好事。
倘若有一天,這個殺手失憶了,他翻看自己之前的日記,會不會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假如我某天失憶了,翻看自己寫下的東西,是否也會覺得,自己也隻是一個單純的、可憐的受害者?
我父親似乎這樣認為了。
不過你放心,之前的我從未寫過你的名字。
你是幸運的。
你和你的父親都是幸運的。
你幸運的父親在調查這個案子不久,就因為伸手接跌落的孩子而受傷,隻能暫時養傷;
市局領導英明,不會因為網上的輿論就對你父親下達處分,更不會因此剝奪你父親來之不易的正式警察身份;
你也很幸運。
驚嚇你、讓你害怕到跌破膝蓋的人,在那個腥臭的下水道中被石頭砸破頭。他絕望地站在腥臭的水中,感受著老鼠順著他的褲子往上爬,鑽進衣服,尖銳的牙齒咬破皮膚,饑餓地啃噬著他的肉……
好了。
我不說了。
瞧我,又偏題了。
那就繼續講。
胡文民的案子後來由你父親同事接手,並最終以“意外身故”結案。
當初網暴你父親的那些賬號,帶節奏的賬號被封殺,還有幾個惡意吸引流量的博主,一個在下班後被流浪狗咬傷,一個因誤食發芽的土豆絲而緊急住院,一個因為三次酒駕而被判處□□——
喔,你問我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嗯……你可以假裝我無所不知。
笑。
其實也有些不知道的東西。
比如,你究竟能否愛上我。
我不想給你留下過於自信的印象,但也不想在你麵前展露出我的自卑和低劣。在這一點,我真羨慕我的朋友。
他尚能心無旁騖,大大方方地同你接觸。
尤其是在他不必為金錢憂愁後。
朋友辭掉了林珍寶的家教,他眉頭緊鎖,同我講,說林珍寶有些過於聰慧。
或者說,有些不符合她這個年紀孩子的特征。
她最愛看的電影,是《雙食記》,一個妻子利用食物相生相克的道理,讓同時吃兩位女人飯的出軌丈夫神不知鬼不覺地死亡。
林珍寶看完電影後,一臉認真地問朋友,他認為這種辦法可行嗎?
朋友說不可行。
在從林珍寶臉上看到失望後,朋友就已經下定決心要辭掉這份工作。
那是胡文民死後一個月的事情。
再之後。
林棋蓉把控了工廠。
我生理上的父親開始闊綽,朋友的父親也升了職。
一切似乎都開始向著欣欣向榮的方向發展,在那之後,我偶遇了林棋蓉幾次,她罕見地不再穿昔日的奢侈品牌,開始穿低調、看不出牌子標誌的衣服,她甚至賣掉了那輛白色的寶馬,過起了相對簡樸的生活。
我的父親蘸著口水,一臉市儈地數著錢,提到林棋蓉,滿是不屑。
“她就是一個印鈔機,”父親說,“誰不喜歡造錢機器呢?”
點完後,父親心滿意足地拎著裝滿醃菜的菜壇子,拍一拍壇子的大肚子,問我,是不是往裏麵放罌,,粟果了?
我說我放了砒,霜。
他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我不。
我不喜歡錢。
小麥穗。
我必須告訴你,我並不喜歡錢。
喜歡錢的、我的父親,和朋友的父親,兩位結識多年的好友,開始陸陸續續地死去。
我很喜歡用“陸陸續續”這個詞來形容他們的死亡。
因為我時常會想象他們死去的那一段時間,他們的靈魂會在地獄中被擊打得粉身碎骨,而他們的屍首,也會因為衝擊、或者魚、蛇的啃噬,變得殘缺,一塊又一塊,和我們血脈相連的皮肉,在我們的祝願下陸陸續續離開肮髒的魂魄。
這樣多麽好,他們本身就不應當被稱為人。
小麥穗,是不是嚇到你了?
抱歉。
我總是很難確定講的內容是否過界。
講些開心的,我能感受到,自己給你如此寫信的機會正在漸漸減少。或許一切都要有終結的時刻,而在那之前,我期待並渴望看到你發現這些信件的眼神。
正如一個殺人犯,走到犯罪現場,期待地看到警察會有怎樣的表情。
凶手甚至會主動留下一些線索,饒有興趣地看警察如何根據這些蛛絲馬跡開始驗查。
那我再為你講一個睡前故事吧。
讓我把時針撥快,快進到你高中畢業,快進到你被順利錄取,快進到大學開學,我們一同接你回校的那天晚上。
彼時我和我的朋友還不是敵人。
我們倆都格外地欣喜,夜裏和其他的迎新誌願者一同吃燒烤。我不喝酒,隻吃了一些烤串,朋友喝了兩瓶,臉上帶笑,眉飛色舞。
我們一同轉瓶子玩真心話。
瓶子口對準朋友。
他的同學問他,有沒有女朋友。
朋友搖頭。
第二局,女同學故意轉動酒瓶,對準的人還是他。
這次的問題是,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朋友點頭,說有。
第三個問題。
那個女同學,幾乎顫抖地問朋友,他喜歡的人姓什麽?
朋友說姓李。
我說巧了。
朋友轉臉,眼睛微眯,笑著問我,什麽巧了?
我說:“我喜歡的李白,也姓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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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希望陰暗的“我”不要嚇到你們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