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沉於深淵
「
在我父親去世的前一段時間,他忽然變得十分闊綽。
(前一段時間?具體點。)
抱歉,警察叔叔,時間太久,我記不清楚了。
嗯……大概是兩年左右吧,我念高三那年。
(繼續。)
高三那一年,晚自習時間延長。我媽擔心平時照顧不到我,也是為了方便,給我辦了住宿的手續。一個月回家一次。
那時候我爸很少過來了,所以我經常兩三個月見他一次。
(他來你家找你?)
對。
不過我們會把他趕出去。
我和媽都不喜歡他,他每次來也都沒有好事情。其實……我感覺那個時候的他已經有點精神不正常了。
(精神不正常?)
是的。
我不知道怎麽描述他那個時候的狀態,很奇怪。
他有一次買了雙昂貴的籃球鞋去看我,還說了些挺不著邊的話。說他現在發財了,賺得挺多,也穩定。他認為我媽和他分開是因為我媽嫌棄他沒錢,信誓旦旦地和我說,下次再來就多拿幾萬塊,讓我叫他爸。
(嗯?)
我已經很久沒叫他爸。
(繼續說。)
我把那雙鞋扔了。
過了一星期,學校裏會考,用教室,給我們放了假。我回家,撞見他在打我媽。
我報了警,用椅子打破他的頭——對了,這些應該有記錄吧?我記得也出警了。你們可以看看那個時候的時間,我爸花錢開始大手大腳,好像就是在那之前一兩周開始的。
我是說,我從那之前一兩周開始感覺我爸變有錢的。
(後來呢?後來你爸家暴,你怎麽不報警?)
因為沒用。
拘留一段時間,他還是會被放出來,還是會打我和我媽。
我想,得讓他吃點苦頭。
(這就是你後來用刀捅你爸的原因?)
警察叔叔,我說過了。
那次是正當防衛。
我差點也被他捅死。
(現在說說吧,後來的事。)
您是指什麽?
(後來見到你爸,他什麽反應?)
沒什麽。
他習慣了。
(你知道你爸的錢是從哪裏來的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了想,可能是我爺爺還給他留了些?
我爺爺隻有我爸一個孩子,說不定會偷偷地留一筆錢給他,等到具體的時間再給他。
(你上次也是這麽說的。)
對。
我隻想到這一個可能。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所以,你不知道你爸高血壓,也不知道他錢是哪裏來的?他辭職的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不喜歡那個工廠。
(這上麵寫,你初中畢業後一直在工廠裏打暑假工,一直到你上高三——既然不喜歡,為什麽還要去打工?)
因為錢。
就像現在,很多人加班,是因為喜歡加班嗎?
去上班,和討厭公司不衝突。
(為什麽不喜歡工廠?)
小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去一次工廠,回家後我爸就狠狠地打我一頓。
(為什麽?你知道原因嗎?)
我不知道。
他經常打我,暴力都是沒有原因的,警察叔叔。
(那你小時候為什麽要去工廠?還記得嗎?)
有時候是過去找我爸要錢,有時候是過去找我朋友玩。
他爸也在工廠裏上班,那時候廠子管得不嚴格,他媽媽忙,所以很多時候都是他爸爸帶著他。
(就這些?)
嗯。
(那工廠裏,你還有其他認識的人嗎?)
嗯……沒有。
等等。
警察叔叔,我想起來了。
有一個很好的叔叔。
(叔叔?)
對。
那個叔叔給過我一次學費。
(你爸知道?)
對。
那次他下手最重,打得我耳朵嗡鳴,我還以為我聾了——我記得特別清楚。
(你爸爸和那位叔叔有什麽過節嗎?)
我不知道。
(……哎,那個叔叔叫什麽?)
胡文民。
」
辦公室中。
門緊掩。
錄像設備還在工作,鍾威埋頭寫下這個名字,看李天自:“老李,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啊。”
“肯定耳熟,”李天自看著我,“是電子廠的那個廠長,低血糖、暈在辦公室裏的那位。”
因低血糖而暈在辦公室。
長久時間無人察覺,最終死在那裏。
調查結果顯示,他那天有些感冒,吃了阿莫西林。
可惜廠長本身就患有高血糖,長期服用格列本脲來控製血糖。
阿莫西林是一些小診所喜歡用的抗生素,感冒時常濫用的一種,副作用之一是會降低血糖。
藥物兩相作用,最終導致他血糖嚴重下降,暈厥。
也是以意外結案。
我安靜地看著他們。
李天自說:“他給你學費,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想了想:“初一升初二的暑假。”
李天自問:“你那時候那麽小,怎麽知道他的名字?”
我猶豫了一下:“那天我爸爸打我的時候,罵了他。”
“具體是什麽?”
我低聲:“狗日的胡文民。”
李天自轉身,去拿鍾威的筆:“‘狗日的’這仨字不用記下來,注意素質。”
外麵的鈴聲響了。
我抬起頭。
片刻,有人敲門,有點膽怯地探出腦袋。
是當時也在微信群裏的一個學弟。
現在特意過來證明我那日的清白。
他能證明,從晚上的六點二十一,一直到晚上的八點四十三分,我都在微信群中語音聊天,解答疑惑。
李天自沒有讓李穗苗過來,因為李穗苗是他的女兒。
為了避免利益衝突,也是為了保證公正性,讓警察能夠以客觀的態度審理案件——
如果李穗苗為我作證的話,作為她父親的李天自,必須選擇退出跟進這個案件。
在我說出李穗苗名字的時刻,我看到了李天自的微表情。
一個深愛孩子的父親,在下意識中的表情也不能做假。
嶽父在審視我是否說謊。
我也在觀察嶽父的反應。
小麥穗,我們注定會成為一家人。
父愛出賣了嶽父。
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不加以掩飾的父愛,讓這個嚴格的警察,在聽到女兒名字時仍舊有著本能的反應。
他說了不行。
他幾乎下意識做了選擇——你知道嗎?小麥穗。
你的父親真的很愛你。
李天自選擇了尋找那天也在微信群裏其他證人。
其實,那天本來能更早舉行,計劃中是晚上五點半到晚上八點半,但因為朋友遲到了幾分鍾,所以往後推遲了一些。
不過這不是什麽大問題。
我已經知道朋友也在同時接受兩個警察的審訊。
老徐的口供牽扯進了我們兩個人的案子。
父輩相識,我和朋友又相識。
還如此“意外”地遇到了同樣的事情,前後甚至相差不足一個月。
本應該定義為“意外”“自殺”的案件,現在重新審訊,我想警察也會很頭痛吧。
抱歉,小麥穗。
這的確是我的本意。
——但我也的確不想讓嶽父為此勞心費力。
其實他早就應該退休了,年齡這麽大,胳膊和腿都有傷。
有些事情,應當交給年輕的警察來做了。
今天的詢問結束後,我期望和你的見麵。
我知道嶽父在審訊後就會乘車離開北京,我也知道他一定會找機會去見你一麵,囑托你幾句。
我會一直看著你。
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小麥穗。
所以——
我希望,你會選擇我。
我希望運動會中,你隻能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