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前麵的山峰看似很近, 實則距離卻挺遠，他們才遊至一半，在前麵帶隊的機器人突然道：“螅人機甲要到了, 還有兩分鍾。”
剩下的一半路程，所有人都遊出了最快速度, 兩個季聽也在拚命拍水，雙腳打出漫天水花。機器人不停歇地掄動兩條短胳膊, 像是兩塊快速轉動的槳片，就連小章魚人也伸出了幾條觸手不斷撥著水。
幾人快接近山峰時, 天邊也出現了機甲的影子, 像一群黑壓壓的巨鳥正飛速接近。
“快點，快點。”機器人嘴裏催促, “還有二十秒它們就能看見我們。十五，十四, 十三……”
“在快了，在快了。”
“嗨呀！”
機器人的倒數聲中，季聽們瘋狂拍水，濺起漫天水花。戚灼知道他們沒法趕在機甲到來之前到達山峰, 而前方的那些隊伍也清楚這一點，紛紛沉入水裏。
“我們要潛水！”短發戚灼在喊。
“知道！”
機器人還在倒數：“七，六, 五——”
“吸氣，不準呼吸，給我憋住。”戚灼一聲大喝。
雖然還沒到達山峰, 但現在他們必須沉入海裏, 順著旋流遊進山峰裏的水道。戚灼希望他們在進入水道前能有機會換口氣, 也希望這條旋流的顏色夠深, 讓他們不會被天空上的機甲發現。
“呼……”除了機器人和育嬰箱裏的狗蛋，所有人都深深吸氣，小章魚人也抬起一條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機器人取下腦袋上頂著的育嬰箱拎在手裏，戚灼兩人分別按住季聽們的腦袋，再捏住他們鼻子，一頭紮入海中。
季聽的一隻小腳在水麵撲騰了下，剛剛沒入水裏，機甲群便出現在山峰頂。
此時海麵已經沒了人，隻**著幾圈微小的漣漪。戚灼仰麵朝上遊動，透過深水看見機甲群正經過他們上空。那些龐大的黑影投落在海麵上，無形中遮掩了水裏人的身形。
機器人要拎育嬰箱，兩個戚灼都不放心季聽，也分別捂住他們的嘴。三名劃水主力都隻剩單臂，雖然大家都在奮力往前遊，但整個隊伍還是慢了下倆。
水道入口浸泡在水下五六米深處，直徑約莫兩米左右。當他們遊到洞口時，天空突然亮得灼眼，明晃晃的光線穿透水層。
戚灼知道那是機甲群在開始轟炸島嶼，他原本想讓大家浮上去偷偷換口氣再進洞，但一架掉隊的螅人機甲這才飛過山頭，並且沒有繼續前行，而是懸浮在海麵上。
戚灼懷疑它是發現了水裏的異常，不敢再露出水麵換氣，隻推了下緩下速度的機器人。
機器人會意，直接拖著身後一串人遊進了水道。
光線快速消失，洞中一片漆黑，海水也變得冰涼。機器人往前潛行了一段，確定不會被外麵的螅人發現後，便打開了照明裝置，兩隻發亮的眼睛便成了探照燈。
他們從洞外就已經開始下潛憋氣，現在進入洞中沒遊上一段，戚灼便覺得肺部開始疼痛，心髒也在急促跳動，每一顆肺泡似乎都在竭力張開，急切地想獲得新鮮空氣。
他感覺到腰間被撓了撓，動作很輕，像是小貓爪子似的。他轉頭看去，隻見整張臉被他捂了一半的季聽，正用那雙露在手掌外的大眼睛哀求地看著他。
戚灼朝他緩緩搖了下頭，接著更用力地蹬動雙腿朝著前方遊去。他從來沒覺得水流的聲音這麽刺耳，像是要刺破他的耳膜，緊閉的口腔裏嚐到了鐵腥味，鼻腔也有溫熱的紅色**流出，混入了海水中。
季聽又撓了他兩下他的腰，便再也沒有動作。戚灼側頭看了眼，看見他已經雙眼緊閉，四肢軟軟地浮在水中。
他再往後看，看見身後的小辮季聽已經昏迷，短發戚灼臉色蒼白如紙，一隻手依舊捂著小辮季聽的口鼻，另一隻手機械地劃著水。
而前方小章魚人的觸手在水裏飄著，顯然也昏了過去。機器人扭頭麵朝著戚灼，屏幕上滑過一行字：育嬰箱裏的水快淹到一半了。
狗蛋……戚灼模糊地想著，育嬰箱被淹到一半，那狗蛋現在也僅剩鼻子還露在水麵吧。
戚灼覺得身體在迅速變冷，周圍的水流似乎漸漸凝成固體，每蹬動一次，便如同蹬動了千鈞重量的物體。他漸漸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隻本能地捂著季聽的口鼻，再緩緩劃動另外的手腳。
……
戚灼再一次看見了那個虛空中的黑色深洞，而他像是一陣無形的風般飄了進去。
他視野裏變得一片白茫茫，耳邊像是有很多人在絮絮嘈嘈說著無意義的話，但中間夾雜著一道分外明晰的聲音，用一種奇怪的聲調重複念著：“我在等你，我在等你……”
這聲音似吟唱，又似喟歎，很奇異地讓戚灼心境無比平靜，而他身旁的虛無空間也逐漸凝聚成型，他發現自己又置身那間曾經見過的屋子裏。
依舊是窗戶洞開，明亮光線照進屋內，白紗的窗簾在風中飄動。屋內也依舊有著兩人，一人立於窗前，另一人則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央，注視著窗前人的背影。
戚灼曾經見過這幅場景，但那次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一切都模糊不清。但現在視野裏非常清晰，他能看清牆紙上的菱形暗紋，書桌上書頁的一道折痕，站在窗前那名年輕少女長裙上的花紋。
少女看背影約莫十八九歲，長長的黑發垂落在腰際，裙擺下露出兩段白皙的小腿。戚灼像是一縷隨風飄動的煙，不能控製自己的行動，也就沒法前去瞧清她的模樣，但心裏隱隱覺得這背影有些熟悉，像是在哪兒見過。
他轉開視線，目光落在屋中央那人身上時，隻覺得腦中嗡地一聲，像是敲響了一座無形的鍾。
屋中央那人約莫四十出頭，身著一身筆挺的自由軍高級軍官製服，身形高大，側臉輪廓分明，眼尾有著幾道歲月留下的紋路。
——正是他的父親戚承適。
戚灼這幾年一直在苦尋父親，卻沒有他的半分消息，沒想到竟然在這裏見著了人。他怔怔看著戚承適，半晌後才回過神，這幾年的顛沛流離也化作諸般情緒，瞬時衝上了頭頂。
他想衝上去對著父親拳打腳踢，抓住他的胳膊憤怒撕咬，痛罵質問。也想撲進父親懷裏，聲嘶力竭地喊著爸爸，再什麽也不管地放聲嚎哭。
可他什麽也辦不到，一動不能動地飄在空中，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間屋子**起波紋，逐漸模糊，從視野裏消失……
機器人拖著一串葫蘆遊在深海裏。它知道育嬰箱裏有兩隻小腳正在難受地踢蹬，也知道身後四人包括小章魚人的心跳越來越緩，緩到它快感覺不到。而它隻能全力朝前劃著水，拖著安靜浮在水裏的幾人繼續往前。
但它沒有感覺到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
——短發戚灼和小辮季聽胸口都在發光，一團柔軟的青光和一團紅光分別從兩人領口鑽出，漂浮在水中，像是兩盞晃晃悠悠的小燈籠，順著水流飄到了戚灼胸前，鑽入他的衣領裏消失不見。
下一刻，水裏五人的身體上便多出了一層透明的膜，如同魚鰾般迅速膨脹，形成了五個契合人形的氣囊。
育嬰箱外也悄無聲息地附上了一層氣囊，將整個橢圓箱包裹其中。箱蓋接縫處竟然有水在向外倒流，穿透外層的透明膜，沒有絲毫阻礙地匯入海水。
而這一過程裏，外麵的海水卻沒有滲透進入膜內。
機器人對身後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隻一手拖著育嬰箱拉杆，一手瘋狂劃水，將自己的那條胳膊掄得像是船槳。
下一秒，戚灼緊閉著的眼突然睜開，透過海水，定定注視著上方隱約可見的漆黑洞頂。
他猛地深深吸了口氣，隨著新鮮空氣進入肺部，喉嚨裏發出氣流通過的嘶嘶聲。
“父親……”他終於喊出了聲，也聽到了自己嘶啞的聲音，但意識逐漸恢複，昏迷前發生的一切也湧入腦中。
水洞，溺水……
兩個狗崽子！短發戚灼！狗蛋！
眼前並沒有什麽父親，那隻是幻覺，他們現在還在山峰下的水道裏！
戚灼張著嘴大口呼吸，立即抬頭去看身前的季聽，卻看見了非常詭異的一幕。
季聽正平躺在海水裏大力嗆咳，雖然聽不見他的聲音，卻能看見他在嗆咳的間隙裏爭分奪秒地張嘴嚎哭。
而他身周的海水距他足有半尺遠，他就像躺在海水中的一小團真空裏。
戚灼腦中一片混亂，茫然地低頭看自己，接著緩緩伸手，去觸碰前方的海水。
他伸出的手指碰到海水時，感受到了一種略微帶著彈性的阻隔。
——他和海水之間，多了一層看不見的透明膜。
戚灼看向後方，看見短發戚灼和小辮季聽也都一幅剛蘇醒的模樣，小辮季聽如同季聽般在閉著眼大哭，短發戚灼則伸出手指在身旁觸碰，滿臉茫然地和他對視著。
他再轉頭向前，看見小章魚人和育嬰箱也裹在氣囊中，小章魚人眼見就要醒來，幾條觸手正在緩緩地動。
前方就是洞口，光線透了進來，機器人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處，不斷計算遊出去還需要多少時間，以至於沒有察覺身後幾人和育嬰箱的異狀，隻掄動胳膊往前衝。
它甚至沒有注意到十幾米遠的地方，海水正在形成一個奇怪的漩渦。
漩渦中心的海水在自左向右地轉動，邊緣處的海水卻反方向運動著。但那漩渦卻沒有帶動其他地方的海水，隻獨立地旋轉其中。
戚灼四人被包裹在氣囊中，依舊被機器人腰間的繩子拖著前進。戚灼看著身後的短發戚灼，正想對他做口型詢問，便見對方突然變了臉色，一臉震驚地看著自己身後。
戚灼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同時，腰間繃緊的繩子突然一鬆，那股拉拽他向前的力也跟著消失。
他迅速轉頭，看見育嬰箱還飄在水裏，而拉著他們前進的機器人和小章魚人已消失不見，隻剩下一段空****的繩索。
緊接著他便看見了那旋轉的水流，如同短發戚灼般驚駭地瞪大了眼。
雖然機器人已經消失，但他們這串人依然在隨著慣性緩慢前進。戚灼身在氣囊裏，什麽都抓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育嬰箱浮浮沉沉，最先飄進漩渦消失不見，接著便是揉著眼睛坐起身的季聽。
戚灼在飄進漩渦的最後一秒，轉頭看向正焦急推搡著身前透明膜的短發戚灼，想開口對他說句什麽。
也許是想告訴他不要慌，這應該是個蟲洞，也許隻是想和他告個別。
但他太不擅長告別，嘴唇隻翕動了下，便在短發戚灼的注視中被卷進了漩渦。
戚灼又感覺到了那熟悉的失重感，接著便墜到了地上，身周不出所料地是一片黑暗，身下卻有著一條熒光閃爍的光道。
他迅速轉過頭，看見身後光道上坐著一臉呆怔的季聽，育嬰箱也落在不遠處，但卻沒有見著機器人和小章魚人。
“哥哥，我們在水裏飄，我，我就用了泡泡浮力招，但是，但是我們又，又到這兒了。”季聽聲音有些啞，顯然剛才在那氣囊裏時哭得很是凶猛。
他全身濕漉漉的，腰間那半截腰帶像條擰巴的爛麻繩，水珠順著腳背往下淌，隱沒入光道後消失不見。
“那個哥哥和季聽呢？我用泡泡浮力招的時候看見他們也飄著的。”季聽四處張望，著急地問：“還有機器人呢？小章魚人呢？他們在哪兒？”
戚灼站起身，伸手將搭在額上的濕發抹到腦後：“他們沒有進來。”話音剛落，他便想起消失的機器人和小章魚人，又改口道：“我不清楚，應該也進了蟲洞，隻是沒和咱們在一起。”
他不清楚小辮季聽和短發戚灼會怎麽樣，機器人和小章魚人毫無疑問是進了漩渦。雖然現在沒看見它們，但機器人之前在蟲洞裏撿到過狗蛋的尿片，證明這片黑暗裏的的光道不止一條，隻是不知道通往何處何地。
季聽很是失落，垂著頭坐在地上，用手背揉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什麽？”戚灼想說以後又不是見不到了，但轉念想著可能是真的再見不到了，便默默咽下了那些話，心裏也有些黯然。
“我想他們也在，機器人和小章魚人……我要兩個哥哥都在……嗚嗚……我想和季聽都穿著王子衣服，帶著狗蛋……嗚嗚……看兩個哥哥都給蛋蛋洗尿片。”季聽抽噎著道。
戚灼原本還在惆悵，但聽到他最後一句，那點情緒頓時一掃而空，麵無表情地站起身走向育嬰箱：“別哭了，來看你的蛋怎麽樣了，可別成了個死蛋。”
他話雖這樣說，心頭卻也很是擔心，最後兩步都跑了起來。季聽也一個骨碌翻起身，滿臉驚慌地跑向育嬰箱。
育嬰箱蓋揭開，狗蛋好好地躺在裏麵，隻是全身也都濕透，稀疏的頭發凝成幾縷沾在頭頂。
“蛋蛋。”季聽喜出望外，狗蛋盯著他看了幾秒後，哇一聲就委屈地大哭起來。
狗蛋很少這樣放聲大哭，戚灼知道他也是受了驚嚇，不光一直被關在育嬰箱裏，還被海水淹，便將他抱了起來，輕輕拍著後背，在光道上來回走著哄。
“蛋蛋別哭，別哭，沒有水了，我們已經離開那裏了。”季聽緊跟在戚灼身後，伸手握住狗蛋的一隻小腳，嘴裏不斷安慰。
狗蛋終究還是堅強的狗蛋，很快便收了聲，卻緊緊抓著戚灼的肩膀不鬆，生怕又被放進育嬰箱。
戚灼便一手抱著他，一手去拉育嬰箱，對季聽道：“走吧，我們出去了。”
“好。”季聽伸手去牽著戚灼的衣角。
三人朝著光道另一端走去，身後的光道逐漸消失，漆黑無際的空間裏隻回**著他們的交談聲。
“以後還能見到哥哥和季聽嗎？”
“我不知道。”
“也許的話呢？”
“也許能見到吧。”
“我會想他們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