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十分鍾後。
安靜的客廳裏, 兩名男人對坐在沙發上，當中的茶幾上擱著兩杯冒著熱氣的水，還放著一把雪亮的匕首, 刀刃在客廳吊燈的照射下反出冷肅的光。
“我為什麽要相信你說的這些。”戚承適背靠沙發，兩隻手搭在沙發扶手上, 目光和語氣都咄咄逼人：“什麽章魚人會變成螅人對人類進行報複……可笑。你知道章魚人現在總共還剩多少嗎？隻有不到五萬名。他們天生就是弱者，性格溫順, 就算經過基因改造，也不會對人類具有威脅性。更可笑的是, 你居然說自己是, 是——”
“是你兒子。”戚灼冷冷接道。
“荒謬，真是荒謬。”戚承適嗤笑一聲, 伸手去端茶幾上的水杯。
戚灼目光落在水杯上，看著那隻端著水杯的手在細微地顫抖。
“你已經相信了, 隻是不想承認。”
砰一聲重響，水杯被重重擱回茶幾，濺出的水灑在光滑的台麵上。
“你憑什麽讓我相信未來會有那麽一場浩劫，還說那場浩劫是因為我的參與？就憑你編造出來的故事嗎？什麽時空蟲洞, 什麽螅人，什麽人類在太空裏流浪。”戚承適站起身，胸脯急促起伏, 又伸手指向大門：“我不認識你，也不想追究你剛才用凶器對我進行威脅的事。你走吧，現在就走。”
戚灼坐著沒有動, 隻緩緩抬頭, 淩厲的目光從眉峰下透出, 帶著森森寒意。
“章魚人為什麽會對人類進行報複, 這一點想必你很清楚……就像你說的，他們隻剩下了不到五萬人，而在二十年前，生活在堪塔星的章魚人就有近三十萬。這一切的起因不是你，是那些貪婪的該死的人，但正是有了你的參與，那場讓全人類一起遭受報複的浩劫終於來臨。”
戚承適臉色蒼白，卻依舊擠出個冷笑：“我不相信，這一切都是你在編造。”
“你曾經在我五歲那年，帶著我去河邊的老柳樹下埋了一壇酒。你讓我別告訴母親，說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等過上數年再挖出來給母親慶賀生日。”
戚承適身體晃了晃：“我不信，我不信，你這是從我兒子嘴裏套出來的……”
“我七歲的時候，母親被查出來身患重病，你半夜一個人離開家，慢慢走進河裏，我跟著追下河後你才回頭，抱著我痛哭，說你再也不會做傻事，也不會放棄，要陪著母親走完最後一程。”
“我不信，我不信……”戚承適向後跌坐在沙發上，臉色灰敗，卻依舊搖著頭。
戚灼猛地起身，越過茶幾揪住了他的衣襟，眼底一片猩紅：“你給章魚人提供了基因改變的方法，也許後麵還提供了軍工廠生產機甲和星艦的重要信息。你們一起打通了時空壁，你便拋棄我離開了這個時空，而他們研究生產出了大批武器，再對人類進行報複性毀滅殺戮！”
“我沒有給他們提供有關機甲和星艦的重要信息！”
戚灼咬著牙道：“既然他們可以找到你，用你渴求的東西進行交換，那他們也就可以再找到其他人，獲得製造機甲和星艦的重要方法。但正是因為你們……人類才遭遇了那場浩劫。”
“不是我，和我沒有關係，和基因技術沒有關係……不是我，不是我……”戚承適隻搖著頭，機械地迭聲否認。
戚灼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慢慢鬆開手，向後坐在了沙發上。
“我曾經覺得我的父親無所不能，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對他滿心崇拜，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麽事是他解決不了的。壞掉的玩具，他輕輕一擰就能修好，像是在變魔術。隻要他在家的夜晚，什麽妖魔鬼怪都不敢進門，坐在他的肩上，我就能看見全世界……他愛我，愛母親，是天下最好的丈夫和父親，我甚至暗暗立誓，長大後要成為他那樣的人。”
戚灼看著戚承適，失望地緩緩搖頭：“但我後來終於清楚，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也不是一個好父親，他隻是一個懦夫！他背棄了對母親臨終前的承諾，答應她照顧好兒子，卻對兒子不聞不問，隻沉浸在自己的傷痛裏。他甚至明明知道打破時空壁的危險，知道章魚人暗藏的仇恨，卻枉顧人類的安危，拋棄年幼的兒子，隻為了去往他想要的時空。”
“……你別說了，別說了……”戚承適將臉埋進手裏，高大的身體蜷縮著，肩背劇烈地抖動。
“呀，父親，你怎麽還不上來呀？”二樓突然傳來飯團的聲音，戚灼立即轉身，看見飯團和小戚灼都站在樓梯頂。
“父親！”小戚灼看見戚承適後也驚喜地叫了聲，但他立即就察覺到不對勁，臉上的笑容慢慢斂起，換成了疑惑。
“我和大伯久了沒見麵，要玩一會兒，飯團你和小戚哥哥回去看電視，父親等會兒就去找你。”戚灼勉強擠出個笑容，柔聲解釋道。
飯團哦了一聲，又好奇地問：“那是大伯嗎？”
“對，你想要和他打個招呼嗎？”
飯團憨憨地笑了一聲，伸手撓著自己的臉，過了兩秒後又道：“可是他都不看我。”
“父親。”小戚灼又叫了一聲。
一直將臉埋在手裏的戚承適慢慢抬起頭，臉色依舊蒼白，滿臉淚痕清晰可見。
“小灼，我，我和你，你，你的……”
“伯伯。”戚灼輕聲提點。
“我和你的伯伯在聊以前的事。”戚承適抬手擦了擦臉：“我們聊到你母親了，你先回屋吧，陪，陪……”
“弟弟。”戚灼又在旁邊小聲道。
“陪弟弟，晚點兒我會上樓找你。”
小戚灼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好。”
飯團一直盯著戚承適，見他說完話，便喊道：“大伯。”
“哎，哎，在。”
“嘿嘿。”飯團不知道該說什麽，傻笑兩聲後又喚了聲：“大伯。”
“在。”
戚灼在旁邊道：“他大名叫戚季，小名是飯團，你叫他飯團就行。”
“飯團。”戚承適忙道。
“在。”飯團脆生生地應道。
既然已經打完招呼，飯團便去牽小戚灼的手：“小戚哥哥，我們去看大老虎吧。”
“好。”小戚灼便拉起飯團回屋去繼續看動畫片。
樓下兩人一直看著飯團和小戚灼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戚承適才問道：“那是你的兒子？”
“嗯。”戚灼轉回了頭。
“幾歲了？”
“五歲。”
“長得很像你小時候。”戚承適頓了頓，又道：“眼睛應該是像他母親。”
“對，他全身上下長得最像他另一個父親的就是那雙眼睛。”戚灼簡短地解釋：“我的伴侶也是男性。”
戚承適微微一怔：“那他……”
“基因培養。”
“基因培養嗎……以後已經通過了基因培養嗎？”戚承適像是想到了什麽，聲音越來越輕，戚灼卻已經接住話道：“人類已經快要滅亡，所以基因培養成了最重要的繁衍方式。”
一陣沉默後，戚承適問道：“他的另一個父親呢？”
戚灼垂下眼：“不在了。”
“什麽？”戚承適猛然一驚。
戚灼雙手緊握，半晌後啞聲道：“我的兒子，他和我一樣……他的另一位血親已經去世了……是一場和螅人的戰鬥。”
戚承適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隻抬起顫抖的手捂住了臉。
戚灼抬頭看向他，雙眼沁著紅：“我和你有相同的痛苦，我們的生命都被撕裂揉碎，活著的每一刻都是煎熬。可我和你也絕對不同，我記得我伴侶臨終前的叮囑，會將我們的兒子好好撫養成人，不讓他遭受我曾經經曆的一切。我更會記住我的身份，不光是丈夫和父親，更是紅楓軍軍人戚灼，肩負著沉重的義務和責任。”
戚灼的眼淚流淌了滿臉：“這次我穿越蟲洞來到了這裏，是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次機會。我要讓這場災難不會發生，讓人類不會在太空裏無休止地逃亡。我要讓飯團每頓能吃上肉和蛋，能在街邊買到棉花糖，我更要讓我的伴侶好好活著，一直陪在我們父子身邊……”
戚承適慢慢放下手，臉上也全是淚痕，翕動著嘴唇：“如果，如果我不能毀掉改變基因的方法呢？”
戚灼閉上眼，片刻後睜開：“那我會殺了你。”
“殺了我……”戚承適目光慢慢看向茶幾上的那把匕首，喃喃道：“你會殺了我……”
“是的。”戚灼咬緊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和著淚水迸出：“雖然你是我的父親。”
戚承適慘然一笑：“你的確應該殺了我，應該在昨天就殺了我。”
“什麽意思？”戚灼問道。
戚承適嘴唇翕動著，抖得半晌都發不出一個音節，最後才勉強吐出一句話：“昨天，昨天我就，就已經把那，那東西交給章魚人首領了。”
戚灼像是沒有聽懂他的話，臉上的凶戾和悲傷都盡數消失，隻剩下一片空茫。
“你說什麽？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戚承適無法麵對他似的側頭看向一旁，哽咽著道：“……昨天，章魚人的首領和我密談過，原本，我是想要考慮一周，但是，但是**太大，我還是……還是答應下來，並把那資料都……”
戚灼倏地抓起茶幾上的匕首，身體越過茶幾，一手揪緊戚承適的衣領，一手將匕首抵在他脖頸上。
戚承適沒有掙紮，隻閉上了眼睛。
戚灼注視著自己的父親，額角青筋暴起，眼底全是狂亂，握著匕首的手用力得指節根根泛白。
屋內非常安靜，隻聽見他粗重的喘息，還有樓上飯團的嘎嘎大笑聲。
片刻後，當啷一聲響，匕首掉落在地。
戚灼抱著自己的頭在沙發旁蹲下，慢慢撲倒在地上，身體一下下**著。
“戚灼，你怎麽了？戚灼。”戚承適撲了過去，抱著戚灼急聲問。
戚灼沒法回答，隻牙關緊咬，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嗬嗬聲，用自己的頭去撞旁邊的沙發，發出一聲聲沉悶的撞擊。
戚承適連忙按住他的肩，又扯過沙發上的一條毛巾墊住他的後脖頸。
“小灼，小灼。”
他見戚灼依舊在抽搐，便迅速提來藥箱，略一思忖後，擰開其中一個藥瓶，倒出兩粒藥，撬開戚灼的牙關喂了進去。
兩分鍾後，戚灼終於停下抽搐，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全身都被汗水濕透。
戚承適坐在他旁邊地毯上，垂著頭轉動手裏的藥瓶：“你母親剛去世後的那段時間，我服用過這種鎮靜劑……盡量停藥吧，對身體不好。”
戚灼微微睜眼看著天花板，目光裏什麽情緒都沒有，隻剩下木然。
“告訴我，我現在還能為你做什麽？”戚承適問道。
戚灼依舊看著上空，片刻後嘴唇翕動，聲音小得幾不可聞：“……還能為我做什麽……你能讓時光倒流嗎？你能讓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嗎？”他慢慢看向戚承適，聲音嘶啞地問道：“你能讓季聽回到我的身邊嗎？”
戚承適每聽上一句，臉色就白上一分，力氣盡失般佝僂著後背。
片刻後，他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伸手解開衣領頂上的扣，垂頭往裏看。戚灼察覺到他的異常，也慢慢轉動視線看了過來，接著麵露驚訝，撐著地坐起了身。
屋內吊燈明亮，但也能瞧見戚承適那敞開的領口裏有團柔光在輕微地閃動著。
戚灼屏住呼吸，看著戚承適從頸子裏慢慢拉出一條項鏈。
項鏈末端也係著兩塊楓葉狀的玉佩，和戚灼的玉造型一致，隻是一塊是黃色，另一塊則呈現出天空般澄澈的藍。此時那兩塊玉都閃爍著微光，如果不注意的話很難看出來。
“……它在閃光。”戚承適輕聲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戚灼想起那段視頻影像裏聽到的一個詞，便即刻回道：“時空壁碎片。”
戚承適摘下項鏈，將兩塊玉攤在掌心：“你母親的祖父曾經在某個星球上遇到風暴，但他很神奇地躲過了，還撿到了一塊看不出材質的碎片。他說那塊碎片像是流動的霞光，切割開後，發現裏麵蘊藏著锝係藍能量。”
“除了章魚人體內會有極微量的锝係藍，這種能量在整個紅楓係都已經絕跡。你母親的祖父知道這碎片很珍貴，卻又搞不懂到底是什麽材質，便將它們做成了四塊玉佩。”
戚承適的眼睛注視著掌心的玉：“你母親將四塊玉分別給了我和你，我拿去實驗室讓人研究，得出的結果是它們不屬於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種可知物質。而且它們不光蘊含著锝係藍，還隱藏著大量信息，但我們隻破解了極小的一部分。”
“比如……”戚灼輕聲詢問。
戚承適深深吸了口氣：“比如可以更改物種基因的公式，比如……它們的來曆。”
“從那些破解出的碎片信息裏推測，我們的世界其實還有著其他高等生命，他們能在時間長流裏縱橫來去。”
戚灼早從白伽的研究裏獲知了這些，所以並不感到吃驚，但還是認真在聽。
“這個世界是有中心的你知道嗎？”戚承適突然問道。
戚灼一怔，卻也下意識回道：“創世楓？”
“創世楓？”戚承適明顯有些驚訝：“雖然我知道世界有中心，但還沒往創世楓上想過，畢竟那隻是一個傳說。不過我也不知道世界中心究竟在哪裏，假設就是創世楓吧。”
“所謂的世界中心，其實也就是高級生命創建世界時的支撐柱，或者是內核。具體的我不清楚，隻知道它能維持這個世界的正常運轉，讓生命得以生長，時間自然流動。”
戚承適托起手上的兩塊玉：“而我們的玉，就是支撐柱上的碎片。”
“支撐柱上的碎片？”
戚承適緩緩點頭：“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也許是支撐柱斷裂或是出現了缺口，有塊碎片落在了不知名星球上，被你母親的曾祖父得到了。我破解了碎片裏的一點信息，知道了那個裂口，也知道了任何人通過裂口進入支撐柱內部，到達時空長河，就能擁有在時空裏穿梭的能力……當然，我雖然掌握著信息，也從碎片裏發現了锝係藍，卻沒法建造能進入裂口的蟲洞，所以……”
“因為你發現建造蟲洞需要大量锝係藍，所以就找到了章魚人？”戚灼冷冷地替他補充。
戚承適沉默片刻後道：“不一定會成功。”
“不，你成功了。”戚灼啞聲道：“你成功地離開了這個時空，而章魚人被改造成了螅人，同樣也知道了從裂口進入支撐柱的方法。他們在建造數艘星艦和機甲後，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就開始對人類進行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