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之前看易慈在教堂裏很拘束,以為她不會再來。但跟她提過一嘴沒有人來教堂找自己玩過後,她隻要有空就會帶著吃的來教堂看望他。

可她總是挑自己要幹活的時間來。不讓幫工也不聽,人家袖子一撩就加入了打掃衛生的大部隊,開開心心地和大家一起做事。她實在是一個太健談的人,來了沒多久就跟教堂裏常駐的幾個義工混得很熟。

做完事情,他們會一起分享她帶來的吃食。每次都讓她帶習題來順便就給她講了,人家偏不帶,隻帶吃的。李均意告訴過她,可以在小花園裏坐著吃,或者其他可以坐的地方,她偏不,要求他最好躲到房間裏偷偷摸摸吃,不然就去教堂外麵那個牆角蹲著吃,理由是:“我不好意思在這種地方大開吃戒,而且我怕你爸爸看到了罵你。”

那些和她偷偷摸摸湊在一起吃糖水的記憶實在難以磨滅。

某天晚上,做完晚禱正準備睡覺的李均意聽到了敲門聲。他愣了兩秒才起來開門,父親一身黑袍,背著手,問他:“我們可以聊聊嗎?”

他請父親進來坐。房間裏沒有多餘的椅子,李均意本來想坐**,但感覺有哪兒不太合適,索性一直站著。父親打量他一會兒,笑著說:“我隻說要跟你聊聊,沒有讓你罰站。”

他隻好坐到**。

父親問他:“小慈最近經常來教堂找你,是嗎?”

他說是。

父親盯他半晌,目光意味不明,讓李均意覺得不太自在。

半晌,父親開口,語氣帶著責備。

“我的意思是,你們如果想吃東西,可以找個地方坐下慢慢吃,以後不要躲在牆角吃東西,人家是女孩子。”

李均意:“……”

他心說就是那個女孩子拉我去牆角吃的。但也沒還嘴,嗯了一聲。

之後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神父開始打量他的小房間。因為父親幾乎不會來這個閣樓,李均意莫名感覺像被抽查作業,不自覺看了眼自己桌子是否整齊。

看了會兒,神父問他:“你保送的申請已經交上去了嗎?”

李均意說是,都快出結果了。

“之前問你有沒有興趣去上神學院,你說不太想去,沒告訴我原因。後來是聽你老師說才知道,你很喜歡物理,現在看來,是因為想學物理才那樣回答我?”

“是。”

“你不想跟我一樣,服務於主嗎?”

李均意猶豫片刻,答他:“我信仰主,起初是因為你,後來,是因為習慣,到今天,仍舊有一些不解的地方。”

神父又問:“那為什麽會喜歡物理?今天我們聊一聊。”

李均意想了想,答他:“接觸這個學科之後,我好像有了另一種認識世界的工具,物理讓我覺得似乎能夠無限接近一些未知的東西。”

偶爾他也會覺得自己矛盾。從小就和父親一起信教,生活在一個篤定這個世界有神的環境裏,每天說些天主保佑之類的話,可身體裏另一種理性思維告訴他那關於“神”的領域有太多東西無法解釋。科學的盡頭真的是神學嗎?或許隻有鑽研過才能有答案,懷著這種好奇心,李均意選擇先將自己未來的學習方向交給物理這種硬科學。

神父下了結論:“你對主有懷疑?”

誠然,這樣的話對父親而言,似乎是大逆不道的。可李均意選擇誠實告知:“我辯證看待自己的信仰。”

本以為會被說教,但父親隻是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然後緩緩笑起來。

“你成長得很好,很優秀,懂得獨立思考,有自己的想法,已經不需要我再囑咐什麽了。”神父把一個大信封和一張紙條遞給他,“明天我有事要外出,你幫我把這個寄出去,地址在紙條上。”

說完,父親又遞給他另一個信封,說:“高考完你有空可以回香港一趟,裏麵有一個地址,我在那放了一些東西,算是送給你的成人禮。”

李均意接過東西,再抬頭,父親已經離開了房間。關門的動靜很輕,幾乎聽不到聲音。

他不知道為什麽父親要寄東西去一個那麽遙遠的地方。收件人的名字是林家理,沒聽過。有點奇怪,但李均意沒想太多,周一放學後幫父親將東西寄了出去。

兩周後,李均意在教堂見到了那位林家理。

是周六的下午。不是彌撒時間,但有人走進了教堂,說要找李初神父,正在打掃的李均意接待了他。

來人是個中年人,微胖,說話有濃重的北方口音。指節熏得發黃,李均意能聞到對方身上很濃的煙草味。對方上下打量他,像是審視。問他多大,在哪上學。

之後,那人又問了李均意很多奇怪的問題,基本跟神父有關。問完,他拍拍李均意的肩膀,說等神父回來,麻煩轉告一聲,林家理來過。說完,轉身走了。

第二次見到那位林家理,是平日彌撒的一天。

高三後課業繁重,李均意沒辦法參與教堂更多的活動,隻能擠時間偶爾做幾台彌撒。那天正好上午不用上學,他起床晨練,看了會兒書後就早早在講堂裏等待。

一股煙味擦過鼻尖,身邊有人落座。李均意扭頭,又看見那張見過的臉。

他跟自己打招呼:“小帥哥,早上好。”頓了下,“哦,你們這裏,好像要喊靚仔。”

李均意微微朝他頷首,詢問:“您來望彌撒?”

對方笑:“我是黨員,不信鬼神。”

“是來參觀教堂?”

對方搖頭:“我找李初神父有些舊事。”

李均意頷首,轉過頭,打算做自己的事情。可那人指了指他膝蓋上那本書,又搭話道:“這是什麽國家的語言?沒見過。”

李均意答他:“是希伯來語。”那是老先生送他的禮物,一本希伯來語《聖經》。

“你能看懂這玩意?”對方問。

李均意想了想,點頭:“差不多吧。”

那人笑起來,問:“這書講的什麽?”

李均意摸了摸那本舊書的封皮,答他:“一些故事。”

“故事。”那人笑了一聲,“有趣嗎?”

李均意道:“還不錯,引人深思。”

那人像是被他逗樂,拍拍他的肩膀:“我這裏也有一些故事,講給你聽聽?跟你分享分享。”

李均意來不及答,那人從口袋裏摸出一根香煙。剛想提醒對方這裏不能抽煙,但李均意發現對方似乎沒有點燃的打算,隻是拿在手裏把玩了會兒,放在鼻子下聞了聞。

他開始講述。

“那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了。”

他說,那是他剛參加工作的時候。當時也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每天跟在師父屁股後邊晃悠,可沒多久他就碰上了一個案子。哦,忘了說,他是一名刑警。

一個在當時挺有名的案子,發生在秋天。死者有兩人,一個叫謝鎮剛,一個叫齊天敏,夫妻關係。在那個小地方,謝鎮剛在當地很橫,是個社會毒瘤,幹了不少缺德事兒。但他有一個很厲害的親哥哥,謝鎮業,一個剛接手了當地廠子的企業家,市裏招商引資來的外商。

某晚,被害人謝鎮剛和齊天敏被害身亡,事發當日……

講著講著,那人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突然停下,往後看。

李均意抬起頭,發現教堂裏不知何時已經坐了許多來做彌撒的信眾。而神父,他的父親,就靜靜地站在他們身後。他不知道對方在那兒站了多久。

神父對自己身側那個人道:“你是林家理?”

那人道:“我是。”

他們長久地對視,漫長得像度過了一個世紀。

良久,李均意聽見神父說:“事情你都知道了。現在,可以讓我主持完最後一場彌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