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起初,他因為那種感情感到困惑,不明白到底是什麽神秘的力量指引自己走進她的世界。

是完全不同的人。沒什麽共同愛好,聊天時往往是雞同鴨講的狀態。她不理解他喜歡的東西,他欣賞不來她的種種喜好。這樣不同的兩個人,怎麽能產生感情?這不合情理。一個大腦還處在原始狀態的女生,為什麽會對自己產生吸引?

後來李均意發現,對方身上似乎有一種量。

那種量能對自己的情緒值變化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由此產生的對應關係在他的世界裏具有規律和普遍意義,最後推導出來的答案隻有一個……大家是那樣定義那種感受的,喜歡。約定俗成一般。別無他法,他隻能用那個簡單又複雜的名詞來表達自己麵對她時的心理活動。雖然大多時候李均意覺得那兩個字不足以概括完全,那太片麵,也很單薄。

他開始安慰自己,那一定是神的指引。想不通的事情,都是神的旨意。

這更像是一種妥協。不再去細想那一切究竟從何而來,又該有怎樣的結局,接受就好了。他安靜地走入那段被神秘力量安排好的命運裏。

那是一段無比輕盈的時光。

從某種意義上講,易慈的出現似乎彌補了他缺失的某部分經曆,他終於擁有了和同齡人的友誼。

放學陪她回家,在路上說笑。熟識以後,如果在路上遇到什麽小吃,她會不講道理地多買一份塞給他,強製性分享。拜她所賜,李均意吃了很多他認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吃的垃圾食品。不吃也沒用,她會直接把吃的戳到他嘴邊,在他驚恐又抗拒的目光中催促:“李均意你到底在矯情什麽,請你吃你就吃!拿著!”來不及避開,她手裏那根澱粉腸已經擦過他的嘴角。她哈哈哈笑起來。他很懊惱,隻能接過那根自己平時根本不吃的烤腸咬了一口。

很久不吃街邊小吃的李均意對烤腸的味道感到驚訝,那種香味粗暴而直接,香得很不自然。因為長期清淡飲食,吃進去的第一口,他覺得吃起來味道很怪,好複雜的味道。

“你很不喜歡嗎。”她看你皺著眉,詢問你的感受。

李均意坦白告訴她:“隻是很久沒吃這種東西,不太適應。”

“那你平時都吃什麽?”易慈很奇怪,“該不會真喝露水長大的吧。”

她說話時會正視你的眼睛,目光清澈,像一麵鏡子。

李均意告訴她自己的菜單。他吃的食物往往使用極簡的做法,調味很簡單,也沒什麽複雜的花樣。

她聽完差點驚掉了下巴:“你們教堂要求這樣吃嗎?”

隻是父親習慣這樣吃。李均意搖頭,回答她:“隻是我和我爸爸的習慣。”在別人麵前,他會悄悄地叫神父爸爸。

易慈一臉愕然地看了他一會兒,感歎:“所以是你爸爸不讓你在外麵吃東西嗎?你也太可憐了吧!”

可憐?

他對此感到不解。食物的作用是供給身體活動所需的能量,隻要能入口,隻要能吃,那就足夠,自幼他就是被這樣教育的。小時候他喜愛甜食,有一次半夜悄悄摸到廚房裏偷吃罐子裏的白砂糖,父親發現後嚴厲地責罵了他,罰他抄經,獨自打掃講堂,去懺悔室反省,整整一個月。

父親說,沉迷某種食物是不對的,是放縱自己的欲望,暴食是罪,食物不該用於享樂。李均意為那個小時候貪吃的自己羞愧。

後來他已經開始不太在意食物好吃與否,能飽腹就好。即使是最喜歡的甜食,他也要求自己克製。

李均意回答她:“我習慣了。”

易慈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以後跟著姐,姐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哦。”他說。

那天李均意把那根烤腸吃完了,並不是因為喜歡,隻是想回饋她的分享。畢竟,朋友之間總是會分享,她說的。

跟她有關的記憶,似乎大多跟吃的有關。

牛雜攤、糖水店、炸物店,她帶著他大街小巷地尋覓小吃。那些食物的味道,李均意其實沒多大印象了,但他記得她喜歡的吃的東西,還有她每次看向食物的目光。那是一種不加掩飾的開心,很單純的快樂,李均意覺得羨慕。

她很遲鈍。

明明告訴過她,自己愛吃甜食,可她似乎沒想通為什麽自己會願意幫她喝涼茶,幫她吃苦瓜。他對苦味的接受程度很一般,絕對沒到喜歡的程度,他以為她能察覺到什麽。可她似乎沒感覺到什麽,看見自己在飯桌上頻繁夾苦瓜時還會問:“李均意,你覺得苦瓜好吃嗎?”

他心裏說,不好吃。答的是,好吃。

她信了,把盤子移到他麵前,在林老師和易叔叔譴責的目光中賊兮兮地說:“喜歡吃就多吃點,多吃苦瓜,去熱氣啊。”

我沒有熱氣。李均意在心裏答,夢裏倒是有一場大雪。

能一起坐在桌子吃飯,幫她吃點苦瓜也無所謂。更何況,他喜歡易慈的家,到後來甚至會期待去她家吃飯,那感覺實在太溫暖。

她家的門很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兔子洞,走進去,他眼花繚亂。

是很好的一家人。雖然偶爾吵鬧、爭執,但他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電視,說笑,聊各種各樣的事情,分享、交流一天的見聞。李均意沒有感受過這些,和父親吃飯時,他甚至不能說話。

他大多時候是羨慕易慈的,她有一個完整的家,父母用不同的方式愛著她。她回家後可以亂丟書包,被林老師罵過後能得到易叔叔的零花錢和摸摸頭安慰,可以在家裏大聲說話,可以在房間牆上貼科比的海報……她甚至可以離家出走。

那麽好,讓他那麽羨慕的一個家,她居然想離開。

因為不放心,他跟了她一路。

到了地方,李均意在地圖上研究了很久。心情不好的話……她會想看看海嗎?反正他心情不的時候,會想要坐車去海邊歎一口氣。最後,他選了一趟通向海邊的公車。

在公車上,她突然對他說一句:“喂,你好似那片雲。”

她平時不會說出這種這種話來,倒是喜歡拿事物跟食物類比。所以為什麽是雲?雲是漂泊的。

他轉頭望了望天邊,沒找到她說的是哪一片雲,但在車窗上看見了她的倒影。他望著她,一言不發。像那種時刻,他會有一些不太健康的念頭湧現,覺得她的樣子太鮮活,太美好,很適合做成標本。

後來陪她看了海,吃過飯,去賓館開房間。第一次出來開房,他很難為情。房開好,他又陪她去理發店剪頭發,她說想剃光頭,真荒唐。當時是傍晚,急急來了一場雨。他站在屋簷下,看著雨珠,思考一些荒謬的可能性,如果她不回去怎麽辦,如果她真的拒絕回家,自己能陪她多久?結論很悲觀。可轉念想了想,他發現自己似乎也好奇那種逃離的生活。

如果真的逃離,去哪比較好?

想看一次蝴蝶大爆發。

看一次動物大遷徙。

看一次極光。還有,看一次雪。

他發現自己內心深處其實有一種躁動和渴求。一趟陪伴叛逆少女逃家之旅,隱隱約約複活了他心裏的一些東西。如果,如果她真的對自己說——我們逃跑吧,李均意。他覺得自己會跟她走,隻要她提議。

回程路上,她很失落。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慰,索性給她講了個《聖經》裏的故事。

聽完,她感慨一句:“如果你是我哥就好了。”

他在心裏對她翻了一百個白眼,很想使勁拍拍她的頭把她拍醒。

可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

隻是帶著她回家,幫她說通林老師,讓她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他認為,她的夢想應該被珍視。

她給自己的報答是蛋糕,糖水,葡撻,都是甜食。李均意沒有挑剔蛋糕用的是植物奶油,很給麵子地吃了一大塊。因為攝入量超過了他給自己定的標準,等她走後,他需要為自己的暴食行為懺悔半小時。

那是第一次有女生來參觀他的‘家’。她在教堂裏有些拘束,說話的時候很小聲,湊近才能聽清。她靠近時,他感覺到她溫暖的體溫,那讓他覺得平靜。

他帶她參觀了自己這個‘家’裏最值得一看的地方,那個小小的雜物間。他給她介紹自己種的植物,小雛菊,白玫瑰,繡球,蔥蘭。她指著那盆蔥蘭質疑:“李均意,你確定這是什麽……蔥蘭?你別搞笑了,這就是蔥吧!”

他搖頭,說這就叫蔥蘭,是一種花,開花的時候很好看,花語是純潔的愛。她不信,說他亂講。

他們蹲在那盆蔥蘭麵前爭辯很久,她突然笑起來,對他說:“行行行,就當它是蔥蘭吧,哈哈,還純潔的愛……我不知道花的花語,但我知道吃的東西有什麽花語。我來考考你,你知道土豆的花語是什麽嗎?”

他答:“薯仔怎麽會有花語,薯仔不是花。“

“難道隻有花才可以有花語?”

他被問住,一時無言。心說,不然呢。

“我沒騙你,真的有,薯仔的花語是希望。”

他說哦,不信。

她又道:“還有很多蔬菜也有花語,隻是你不知道而已。知道西蘭花的花語是什麽嗎?”

他摸摸麵前那盆蔥蘭的葉尖,配合她繼續問:“什麽?”

她信誓旦旦道:“生命。”

他說哦,是嗎。

她突然湊近他,神神秘秘地問:“那你知道杏鮑菇的花語是什麽嗎?”

因為突然拉進的距離,李均意不小心扯下了一截蔥蘭的葉子。

他小心地收攏手指,問:“……什麽?”

很煩,是可以接吻的距離。可這種時候,這人居然在問自己杏鮑菇的花語。

她望進他的眼睛,笑著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