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病了差不多有一個星期。
那一個星期,李均意一直沒有出現,易新開生日那天他都沒有來家裏。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才知道他去香港了,問他去做什麽,他隻說去取一些神父過去留在那邊的東西。
也沒有問他取的是什麽東西,她覺得李均意肯定不想回答她這種問題。她連那天到底是誰來接他都沒問,他沒主動說就是不想說,事事追問不是她的風格。
後來又過了幾天,一直沒能見著他。病中身體倦怠,她每天在家不是吃就是睡。偶爾想起那隻狐狸的時候會拿起手機猶豫幾秒,發一些毫無營養的話過去,然後和對方進行一些沒什麽營養的對話:
-吃飯了嗎?吃了什麽?多久回來啊!
--吃了西多士。我下周三回,你想要我帶什麽回來嗎?
-你自己回來就好。
-睡了嗎?香港熱不熱啊?你住哪?
--沒睡。挺熱的,住在小時候待過的教堂附近。
--你早點睡。易慈同學,熬夜晚睡會長不高,已經十二點了。
-好吧,晚安。
--晚安。
-你想好以後去哪上大學了嗎?
--還不知道。
-你會去北京嗎?
--你想我去哪裏?
-你的話,當然要去最好的學校。
--出分以後再說。今天燒退了嗎?
-退了,但還是鼻塞,有點咳嗽。我吃藥了!還被我爸逼著喝了好多涼茶……
--良藥苦口。
-吃飯了嗎?
-我爸今天做了你愛吃的豉汁排骨,你不在好可惜。
--吃了牛奶麵包,今天不太想吃東西,心情不太好。
--你記得多吃蔬菜,不要光吃肉。
-你怎麽天天沒心情?心情不好才要好好吃東西。
--誰說的。
-我說的!
--。
--我不高興的時候吃東西總感覺沒有味覺,嚐不出什麽味道。
-怎麽會這樣?我難過的時候會更想吃東西。如果吃到好吃的東西,會覺得很慶幸,還會感謝自己還活著。
-食物能安慰壞心情。
-你晚上去好好吃一頓,溫暖一下你的胃。你住那附近有什麽好吃的?
--有一家車仔麵。
-那你晚上去吃一碗。
--嗯。
-狐狸~狐狸~~
--為什麽又熬夜,你要不要看一下現在是幾點?
-我想問你個事。
--你到底還想不想長高?趕緊睡覺,長高需要充足的睡眠。
-高考前一天你想跟我說什麽來著?
--晚安。
聊天內容好像……挺無聊的。
畢竟能力有限,易慈也隻能想出這些話來建立聯係了。
他很少主動給你發什麽,隻是回消息而已。
易慈不知道該怎麽跟他開口,想了很多方式,總覺得都差點意思。那天旁敲側擊問了他一嘴,但他隻回了一句晚安。她不確定那是含蓄的拒絕,還是虛晃一招的假動作。
而且從閑聊時的隻言片語中她敏感地察覺到,李均意心情不好。
問他怎麽了,他又從來不說。
他從來不告訴別人他在想什麽。
她隻能等。
等著等著,李均意還沒等回來,病好後她迅速被教練一個電話召回隊裏,每天昏天暗地訓練,沒空去思考自己的早戀問題了。
再見麵,是他們高三一班組織謝師宴那一天。
當時成績還沒出,正是惴惴不安等結果的時候。沒出成績那段時間才是聚餐的最佳時期,何去何從還沒個定論,一群剛剛畢業即將要各奔東西的少男少女最後一次聚在一起感懷,再適合不過。
本來那天易慈一直在基地訓練。晚上好不容易結束得差不多了,結果教練又跑來訓話,劈裏啪啦把大家裏裏外外批評一遍。聽完訓話,易慈滿頭大汗地去休息室拿包。拿起手機看了眼,有幾個未接來電。
點開,打給自己的人是……小眼鏡,大名叫肖宇…肖宇什麽來著。
李均意那個有點內向的同桌,她的眼線。
易慈之前跟他交換過聯係方式,目的是時不時跟他交流李均意在班上的情況。但過去他們的交流一直都是發短信,從沒打過電話。
她感覺奇怪,回撥過去。
嘟嘟嘟,三聲就接了。
“……喂,喂?”
他那邊很吵。
易慈提高聲音問他:“什麽情況?有事兒?”
“你等一下,我去外麵說。”
等了片刻,那邊安靜了些。
小眼鏡說:“我們今天請老師吃完飯出來又一起來唱歌,不知道為什麽,李均意今天喝了很多酒,我感覺他應該是喝醉了。”頓了下,“這算緊急情況吧?我覺得有必要跟你說一下。”
喝醉??
他那種人居然會在外麵把自己喝醉?跟他們班的人?
李均意完全不是會跟同班同學把酒言歡的那種人。他如果喝醉,要麽是被灌酒,要麽是自己想喝。
詭異。
確實是緊急情況了。
易慈敏感起來:“你們班有人灌他酒嗎?”
小眼鏡說:“一開始玩遊戲,他一直輸。後來他一個人就開始喝,還越喝越多……我看他有點不清醒了,說送他回去,他沒理我。”
他玩遊戲一直輸??
之前閑來無事時易慈跟他玩過幾次遊戲,有跳棋,有紙牌,基本沒贏過。李均意腦子好用,是會記會算那種人,那些遊戲在他眼裏或許簡單得要命。
那為什麽會一直輸?
“你們玩的什麽遊戲?”
“就……轉瓶子,真心話大冒險。”
“……”
行吧,這種遊戲智商好像派不上什麽用場。
易慈歎了口氣:“你把地址發我。”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過去。從訓練基地趕過去要差不多半小時,現在時間不早了,一來一回……很麻煩,她明天還要早起訓練。
很麻煩,但她還是去了。
按李均意那種性格,別說喝醉之前不喜歡別人碰他,喝醉以後也不知道是什麽鳥樣。他在班上沒有關係好的朋友,跟同桌小眼鏡的關係也都是淡淡的,這種情況,也隻能她去接了。
地點是市中心的一家KTV。易慈沒來過這家,上到三樓後還沿著走廊找了會兒。305找半天都找不到,走過一個拐角,她先在某條走廊上看到了李均意。
他麵前有一個人,女生,穿著短裙,綁著馬尾,似乎正在跟他說些什麽。其實第一反應是想躲開,但由於李均意是麵對自己的方向……出現時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看了幾秒,很快又把視線放回麵前那個女生臉上。
他看起來確實不太清醒。比起平日鬆懶了些,看人的時候很是漫不經心。
脫掉校服,脫離學校的身份,他此刻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不知道是不是酒的暈染,狀態很鬆垮,有種帶著倦意的頹然氣息。
也就一段時間沒見,他又有了一些變化。
不過他們這氣氛……怎麽像是在告白?
要走嗎?
但是李均意都看見自己了……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易慈猶豫半天,心一橫,索性就厚著臉皮站那兒了。怕什麽!她之前還幫那麽多女生給他遞過情書送過吃的,又不是第一次見這種陣勢了,怕什麽!
她小步前進兩步,靠住牆,開始裝模作樣地玩手機,然後豎起耳朵偷聽。
“……其實我一直………”
“……今天還是想告訴你……”
易慈心如止水地玩著俄羅斯方塊,聽得津津有味。
然後她聽見李均意說:“嗯,我聽懂了。”
“但我現在沒心思考慮這些。”
“抱歉。”
方塊疊到頂,那一把死了,這一局很快。
易慈看著屏幕歎了口氣,把手機揣進包裏。她抬起頭,看見他朝自己這邊走了兩步。
走得搖搖欲墜的。邊上的那個女生扶了他一下,這次易慈終於看清了那個女生的臉,哦,是他們的學習委員,長得很日係小清新那位,之前易慈還在心裏給他們倆配過對。
不知道是哪個包間在唱容祖兒的《怯》,唱得挺好聽。她聽著歌,放空幾秒,還在猶豫是不是該轉身走人給男嘉賓女嘉賓留點空間……還沒想好,李均意已經推開身邊的人,踉踉蹌蹌走到了她麵前。
靠近後,非常濃的酒味飄過來,易慈沒忍住皺了皺鼻子。
他走過來,找到她就不走了,定在她跟前,直直看過來。
她莫名被看得臉熱起來。
他站在自己麵前,不聲不響,用那雙醉意朦朧的眼睛看自己,像是在等你安排他……這目光看得易慈有點心疼,又非常心動。
有些人隻是站在那兒,無需言語,都像是引誘。
易慈隻好先問他:“還清醒嗎?”
他半天不答。
易慈皺眉,感覺情況不對,大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但也不知道是自己力氣太大還是此人喝醉了重心不穩……他身子往邊上一偏,歪了歪。
易慈連忙把人扶好,提高聲音問:“現在要回去嗎,我送你回去?”
他點頭。
“還能走嗎?說話。”
他想了想,搖頭,又點頭,再搖頭。
……也不知道到底什麽意思,頭疼。
那沒辦法了。
易慈看看他,又看看他邊上那個表情有點難看的女生,開始思考該怎麽把人弄回去。
想著把人架回去省力點,易慈抬起他一隻手臂想著扶著人走吧,但這個醉鬼不是很配合……
拉扯幾下,急性子易慈對他徹底失去耐心,轉身蹲下找準地方,手一托,直接把麵前這個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生給背了起來……
突然被背起的李均意表情瞬間凝滯。
而旁邊那個女生驚得張大了嘴。
把人背好,她還遊刃有餘地顛了兩下,轉身,對那個表白失敗的學習委員妹子笑了笑當作道別,二話不說背起人走了。
走了兩步,之前一直不說話的某人終於在她頭上開了句金口:“……放我下來。”
易慈吼他一句:“收聲。”路都走不穩了還叫叫叫。
“易慈。”
語氣像是在警告,但由於帶著醉意,沒有什麽威懾力。
“幹什麽,覺得被女生背很丟臉嗎?”
“……讓你放我下來。”
“哈哈哈,我偏不!”
“……”李均意垂在她身前的那隻手漸漸握成了拳。
後來不知道是累了還是妥協了,他漸漸鬆了勁兒,手指舒展開,跟著自己走動的節奏慢悠悠晃著。
她背著他走出ktv打車,送他回教堂。李均意上車後就開始發呆,很不在狀態,失魂落魄的。
為什麽喝酒啊,她問。
李均意答她,醒著太難受。
她沒有再問下去。
後來他閉上了眼睛,不知道有沒有睡著。
但眉頭一直皺著。
易慈憂心忡忡地看了他一路,越看越擔心。不就去了趟香港嗎?到底去做什麽了搞成這樣……
他看起來太累了。
給他買什麽吃的能讓他心情好一點呢?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吃一口就能讓煩惱消失的小蛋糕就好了,她想著。要是真的有,她一定天天給李均意買。
到了教堂外麵下車,李均意醒了,人精神了點。不過這次人家死活不讓背也不讓扶,堅持要自己走,腳步虛浮地走到門口掏鑰匙開大門。
路暗沉沉的,晚上的教堂有點陰森。因為之前神父的事件,這個教堂短期內不會再對外開放,聽說不久後教區將派來新的神父接管,目前這裏仍屬於無人管理的狀態,平日基本沒人來訪。
李均意顯然對路很熟,不用燈也走得很順,帶著她輕車熟路摸黑往某個方向走。
易慈一路跟著他來到某個建築前,推開某扇沉重的門,穿過擺滿長椅的中殿。
太黑了,她有點心慌。問過他一次,燈在哪兒,我去開。李均意答她,我不想太亮,這樣就好。
教堂對大多數人而言都是神聖肅穆的地方,可如果你晚上來……易慈覺得氣氛怪怪的,有點恐怖。
李均意在黑暗中找到一個角落,坐下。
仔細看了看,他麵前是一架很舊的鋼琴。
易慈問:“你又要做什麽?”
室內空曠,說出的話有回音,大晚上聽這種聲音,十分驚悚。
李均意掀開琴蓋:“我彈一首就回去睡,你先走吧。”
易慈皺著眉去拽他:“大晚上你彈什麽琴?李均意你別發酒瘋了趕緊……”
話斷掉了,一串音符突兀地流淌出來。
過去易慈沒有來教堂聽過李均意給信眾唱詩彈琴伴奏,那天是她第一次這麽靠近聽這人現場演奏。
不知道是為誰而彈,或許是主,或許是這個夜晚,又抑或是他自己。她聽不懂是什麽曲子,隻覺得他彈得很亂,很急,基調是慘烈的,每個蹦出來的音符好像都在尖叫,在嘶吼。
在哭。
靜靜聽了會兒,易慈沒再製止他,退後幾步,找了個長椅坐下,靜靜聽了會兒。
她好像被琴聲中那種莫名的悲愴壓製住。
那架鋼琴靠在布道台邊上,他的方向對著十字架上的耶穌。
鋼琴聲戛然而止的瞬間,她看見他垂下了頭,緊緊捂住胸口。
室內很暗,本該什麽都看不清的,但他背後正好有一扇窗。如果沒記錯,那好像是一扇漂亮的玻璃花窗。此刻,很淡的月光從那扇窗照進來,籠罩住他半個身子。
那瞬間易慈看見了他的目光,帶著恨意,不解,茫然和痛楚。
她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下一秒,李均意站起來抄起琴凳,狠狠砸向那架鋼琴。
轟——砸出來的巨響在室內轟鳴著,來回震**。太刺耳了,那聲音聽得易慈耳朵一炸,條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他好像是瞬間失控的,不知道是想發泄什麽,瘋了一般拿凳子狠狠砸麵前的琴,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
她嚇得愣住了,反應過來後連忙衝過去從背後抱住他往後拉——
他整個人都在發抖。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安撫對方:“不要砸……你冷靜一下李均意!你冷靜一點!別嚇我好不好……你別這樣,你先深呼吸,深呼吸……”
他沒再動作,肩膀慢慢垂下來。
教堂歸入平靜,隻剩他們急急的呼吸聲。
很久以後,李均意轉身,很疲憊地抱住了她。
無關其他,她能感覺到。那一刻他隻是想靠住什麽,抓住些什麽。
他好像被什麽打碎了。
“你別問我。”
語氣很輕,也很疲憊。
易慈嗯了一聲:“我不問。”
她張開手環住他的背,輕輕拍了幾下。沒有更多,隻是擁抱。在那個沒有光的教堂裏,那個夜晚,她第一次擁抱了這個人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