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兩個女孩緊緊相擁, 都淚濕眼眶。
整整幾分鍾,她們什麽都沒說, 擁抱就表達了一切。
最後, 是敏感多愁的周亦嬋打破這寂靜。
她以哭腔道:“宋知,我好高興你也來這兒了。”
宋知亦淚:“我才是!你不知道剛剛推開門看見你也在,我有多開心。”
她坦露自己的脆弱:“你知道嗎?今天走在街上,我好像又回到剛來海市的那天, 痛失所有無處可去。然後, 我想起那天的我們, 想起了你, 就來了這裏。”
周亦嬋聽出了姐姐的彷徨與無助。
她鬆開宋知, 幫她擦掉眼淚,看著她的眼睛說:“對不起, 我應該在你離開餐廳的時候就立刻追出去的!”
“因為, 你走了後我發現——”
周亦嬋又哭又笑地,告訴她:“我可以離開爸爸, 也不要媽媽, 但是,我不想失去你。”
刹那,宋知本欲止住的淚愈發洶湧。
她一把又將妹妹抱住, 也像個傻子似的又哭又笑:“別人說得真沒錯,姐妹好煩人,中午被爸媽傷害都沒哭這麽慘。”
“哦,那對不起了。”
周亦嬋揚起唇角,“雙胞胎就是這樣的, 聽說還有心靈感應,你以後隻能隨我做個愛哭鬼了。”
宋知便鬆手, 也替妹妹擦淚。
“不行。”她說,“以後我得更開心更強勢一點,爭取主導你和我一起做女霸王。”
兩個女孩盯向彼此,撲哧一笑,然後又再次擁抱。
“真不可思議。”
“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居然真的是雙胞胎!我又重新擁有了家人!”
“我以後也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我有可以說心事的姐姐了!”
“妹妹!”
“姐姐!”
……
兩個女孩你一言我一語,反複確認著她們是雙胞胎這件事。
她們相視,她們傻笑,她們擁抱。
不厭其煩。
但當兩個人從難以置信和興奮的情緒中緩過神,真正相依躺靠在一起,試圖聊點姐妹心事時,她們又都莫名靜下來。
因為她們發現,在過去兩個多月的互換中,即便尚不知真相,她們其實也早已無話不談。
而沒聊過的那部分,事關荒唐的父母,她們默契地不願提及。
可往往,越是努力避開的事情,卻越是會發生。
就在姐妹倆沉默之時,宋知的手機再度叫囂,確切地說,是“周亦嬋”的手機在嗡鳴。
毋庸置疑,來電者是周衍。
周衍不是宋語默,從宋知跑出餐廳的一刻,男人就在不斷地試圖聯係上她。隻不過,那時宋知被激憤的情緒所裹挾,她心裏很亂,每次都冷硬的掛斷。
但,她卻沒像拉黑母親那樣,也將父親拉黑。
此時此刻,麵對鍥而不舍的周衍,冷靜過後的宋知些微失神。
她不再秒掛,亦沒接通。就靜靜的注視著手機閃動。
周亦嬋忽然開口,她問:“宋知,你會原諒爸爸嗎?”
聞聲,宋知倏然抬首。
父親失職十八年,按她的性子應當像對待宋語默那樣,毫不猶豫的就轉身離開。然而,她看著妹妹,最後卻說:“至少,現在不會。”
她後知後覺地再次拒聽,可心跳竟有一瞬的紊亂,像極了她幼年第一次說謊的時候。
宋知稍作平複,正欲問周亦嬋,她呢,她會否原諒宋語默。
下一秒,周衍的電話又打到了周亦嬋的手機上,真正的,周亦嬋的新手機號上。
這個號碼隻有三個人知道,宋知、宋語默和周亦嬋本人。周衍能撥通此號,意味著,找她們的人,其實還有宋語默。
有時候,宋知真的很羨慕周亦嬋。
她不僅完整地擁有周衍的父愛,還有宋語默這個母親天然的偏愛,完全不用作任何爭取,她生來便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這一切。
宋知該嫉妒她,或者,趁此機會,將她完全拉入自己陣營的。
但一對上周亦嬋的眼睛,她卻說:“亦嬋,你接吧。”她甚至勸慰妹妹,“雖然周衍拋棄了我,雖然他有很強的掌控欲,但他其實真的很關心你。還有——”
宋知頓了頓,終是道出口:“宋語默應該也是真的很喜歡你,她說不定也在那頭找你。所以,你接吧。”
周亦嬋盯住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明白這番話的份量。
她本就是極敏感多慮的人,又怎會不知道,在父母的這場“荒唐較量”中,自己其實是那個幸運兒。她幸運地被留在了理性卻貼心的爸爸身邊,衣食無憂從未顛沛流離,縱使少了些自由,卻是真正沐著愛意長大。
可是,宋知四處漂泊,隻身來到海市,一套lofter就足夠讓她熱淚盈眶。
她這麽好的人,哪怕在遍體鱗傷的這一刻,也仍在為別人著想,要她接聽父母的電話。可是,宋語默卻說她們母女決裂了。
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叫這麽好的人生出決裂之心呢?
想到這些,周亦嬋一時又想哭。
“宋知,”她眼酸地看著姐姐,“其實有時候,你可以自私一點的。”
“不要這麽光明磊落。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兩個才是最親密的人,在見到爸媽前,我們就已經麵對麵。”
周亦嬋告訴她,“你應該說,‘周亦嬋,如果你是我的雙胞胎妹妹的話,就拒聽,就拉黑這對自私的父母’。”
宋知輕笑,突然慶幸自己選擇了做個“爛好人”。
“怎麽辦?”她說,“我現在,甚至想勸你明天回家。我是不是無藥可救了?”
電話再一次閃動。
周亦嬋一瞬不瞬鎖定她:“你確定?宋知,你真的要我接電話?”
宋知篤定:“嗯,我確定。”
然後,周亦嬋就真的摁下了接聽鍵,還點開擴音。
周衍焦急的聲音立刻傳來:“小嬋!你終於接電話了,你現在在哪?宋知有沒有和你在一起?”
聽到自己名字那瞬,宋知感到心上莫名一澀。
她別開眼,聽到周亦嬋回答:
“在的。宋知就在我旁邊,她剛剛還勸我回家來著。”
宋知又猛地將頭側回,意外而不解地凝視妹妹,那目光似在問:你為什麽要這樣說?
電話那端陡然沉默。
而周亦嬋和宋知對視,繼續道:“她說,爸爸媽媽雖然也傷害了我,但你們是真的關心我。她要我,離開她回到你們身邊。”
“宋知……”男人的聲音低下去,泛著啞。
似被刺痛,似很心疼。
周亦嬋卻笑了:“她是不是很傻?她這麽傻,一個人該怎麽辦啊。所以——”
她告訴父親:“雖然爸爸是真的關心我,媽媽也偏愛我,但我不想要你們了。你們離婚的時候我沒有選擇,但是現在,我選擇宋知。”
最後一個音落下,周亦嬋利落掛斷電話。
她靠近宋知,凝住宋知問:“傻瓜宋知,好人宋知,光明磊落的宋知,我的雙胞胎姐姐宋知,你要不要我?”
宋知眼眶一熱,緊緊地將周亦嬋抱住。
抱住她的妹妹,她的親人,她的港灣。
*
在姐妹倆相依相擁,溫情無限之時,周衍和宋語默這邊卻一片頹然。
周亦嬋的一番話,無疑證明了宋知有多懂事,證明了,她至少不會意氣用事去做什麽傻事。
然而,卻更誅心。
周衍忍不住想,宋知能如此理智的勸慰周亦嬋,她是不是意味著:她今日的離開並非負氣而為,她也許真的不會原諒他。
難道,他真的才與女兒重逢,就要立刻又失去她了嗎?
男人扶額,心上陣陣發痛。
而旁邊,宋語默亦失魂垂目,第一次體會到心膽懼痛的感覺。
她的耳畔不斷回響著兩個女兒的聲音。一會是宋知絕望地對她說,我們的母女關係到此為止;一會是周亦嬋失望至極告訴她,你果然是個冷漠自私的母親。
剛失去宋知的時候,宋語默僥幸的以為還有機會。
她想,餘生還那樣長,等宋知冷靜下來,自己總能尋到機會去道歉去補償。也許,亦嬋可以作為她們之間緩和的橋梁。
直到今日,周亦嬋也用和宋知那天一模一樣的眼神將她盯住。
宋語默終於才幡然醒悟,太晚了,她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已太晚。
尤其是在周衍追著宋知而去的那刻,她竟然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宋知宣布決裂那天,自己是不是也該立刻追上去?是不是,也應該像今天的周衍一樣,不斷地給她打電話不斷地去尋找她?
她應該那樣做的,可她沒有。
包括今天,她也沒去追周亦嬋。
宋知控訴她不公平,但,或許她不是的。
在兩個女兒麵前,她都做錯了。
宋語默這一生從沒真正覺得自己失敗過,哪怕這些年靈感枯竭、墜入穀底,也從未。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感受到了一種徹頭徹尾的失敗。
宋語默雙手掩麵,痛苦地說:“周衍,你是對的。”
她承認自己的失敗和不堪:“我這樣的人,不配有好作品。我連怎麽做人都不懂。”
周衍不知道前妻為什麽突然這麽說,也許是因為兩個女兒的控訴,也許還有其他什麽緣由。
但他此刻實在沒有心力去詢問,去寬慰。
“餘墨,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還是先找女兒吧。”周衍話畢又開始行動。
他不斷地打電話,想至少先知道,女兒們今晚住在哪。
夜漸漸深了,卻沒有任何一家酒店錄入兩個女孩的入住信息。
周衍眉頭緊鎖,豁然起身,欲要出門去尋。
宋語默見狀,寬慰一句:“別太擔心,宋知有分寸。也許,她們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被我們找到。”
周衍根本沒法冷靜:“她們才是兩個十八歲的小孩,我怎麽能不擔心?”
“周衍!”宋語默察覺到男人情緒的失控,又安撫他道,“不會有事的,宋知獨立地來到海市,亦嬋也能一個人去到大西北,她們比你想象的聰明勇敢。”
男人聞言果真頓身。
然而,他卻目光微冷地問:“宋語默,你知道我們最大的錯誤是什麽嗎?”
“什麽?”宋語默倏然怔忪。
“太自以為是。自以為分開她們沒什麽,自以為應該策劃一場坦白大會。所以——”周衍說,“現在別再自以為她們聰明勇敢,知道嗎?”
男人拂開她的手,果決而離。
宋語默頓感臉上被扇了一耳光,又辣又痛,周衍再次讓她意識到,她不配稱為一個母親。
她深知,兩個女兒跟著她們的父親或許才是最好結局,但這次,她卻跟著周衍一起衝了出去。
周衍罵得對。
無論如何,她不該再自以為是,至少,先找到她們再說。
*
兩個家長尋了整夜。
酒店、酒吧、民宿,乃至會所和湯泉,都盡力去探尋了,可大海撈針卻依舊一無所獲。
直到宋語默忽然想到,姐妹倆同時被T大錄取,那她們會不會在學校?
周衍順藤摸瓜,才終於查到周亦嬋半月前,曾在T大附近租下過一套房子。
急匆匆地趕過去,總算確認了兩個女孩的落點與安全。
遠方天際微明,周衍和宋語默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暫時的離開了。
這個時間點,忽然去敲開她們的門,未免也有些太咄咄逼人。這一刻,隻需要確認她們沒事就足夠。
奔忙一夜,周衍和宋語默決定要先各自回去整理休息。
分別時,宋語默立在灰色穹頂下,忽然問:“周衍,她們還會原諒我嗎?”
周衍微頓,坦誠說:“我不知道。但是,我會試著去請求她們。”
宋語默又問:“可是怎麽請求呢?她們大約都不會再想見我了吧。”
周衍不解:“為什麽?我知道我們錯得離譜,但我想,至少我們還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嗎?
也許,周衍這個父親的確如此,但她——
宋語默苦戚地看向男人:“你應該是的,可我……算了,我再想想吧。”
周衍感到她的奇怪與掙紮,正欲問到底怎麽了,女人卻已轉身。
他目送其背影,最終還是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而去。
-
心裏石頭落地,回到家,說是要休息,可周衍翻來覆去卻始終無法真正闔眼。
他無法抑製腦海出現宋知的身影,還有宋語默那句“怎麽請求原諒”。
久久不眠,周衍幹脆又起身。
他推開宋知住過兩個月的房間,又轉身去書房,拿起宋知贈予她的那樽“好爸爸”獎杯。
周衍怔怔的看著手中的積木獎杯,不由想,她現在是不是很後悔送自己這個?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好父親。
他到底,該怎麽才能求得宋知的原諒?
周衍正出神,忽聞樓下房門驟響。
他一驚,以為是女兒回家了,匆忙將獎杯往書櫃上一放,轉身要快步出去。
未料——
神思恍惚間手一滑,獎杯沒放穩,從書架高處跌落。
積木綻開一地,女兒送他的獎杯“碎裂”了。
周衍想去拾,但猶豫半瞬,最終還是先衝向樓下客廳。
結果,回來的不是女兒,卻是鍾點工阿姨。
中年女人見房住失神而立,小心翼翼地問:“周先生,抱歉,我吵醒你了嗎?”
周衍回神,搖搖頭:“沒。我以為——”
話說一半陡然想起什麽,他又返身衝回書房。
周衍蹲身去一塊塊的拾起散落的積木,這是宋知贈他的禮物,他必須將它們複原。
他撿得十分小心,仿佛每一片都是不可替代的珍寶。
倏地,周衍看見一張小紙條,驀然輕頓。他停了好半晌,才伸手將其拾起,展開。
內容呈現。
“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展信佳!
爸爸,請允許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因為當你能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離開你很久很久了吧。先別驚慌,不是亦嬋離開了你,而是我這個‘冒牌周亦嬋’已經離開。
是的,這個暑假在你身邊的,不是你的女兒周亦嬋,而是另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我很抱歉聯合亦嬋欺騙了你,但你說過‘青春就該肆無忌憚’,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們。所以,我最終還是決定在這封,向你坦白這件事。
請你不要怪罪亦嬋,要怪,就怪我太貪戀和爸爸一起相處的日子吧。
我自幼沒有父親,也許你不會相信,我此生第一次喊爸爸,就是在6月10日那天清晨,見到您。
雖然你在教訓女兒,但我卻隻聽到了你的關心。我必須告訴你,在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覺得,您無限接近我想象中的父親。
謝謝你叮囑我在房間裏要穿襪子;謝謝你帶我去到倫敦,看到了此生難忘的一次賽車比賽;謝謝你讓我體會在十八歲收到父親禮物的快樂;謝謝你在我生病的時候喂我喝粥,放下工作陪伴在我身邊;謝謝你因為我買了那輛法拉利;謝謝你每天早晨、夜晚都能讓我見到你。
可我還隻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畢業生,除了謝謝,我無以為報。
希望您喜歡那個獎杯,那碗麵條。我知道,這些很微不足道,所以我還填報了T大。
雖然您沒能說服亦嬋走向那個世界,但您打動了我。我喜歡你談及賽車和理科時的光芒,我決定,要試一試這條路。
所以你完全不必遺憾。
爸爸,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女兒被你所指引了。
也許你永遠不會看見這封信,也許我們這輩子不會有再見的機會。
但我仍想對你坦白一切,仍想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
謝謝你讓我體會到父親的愛,謝謝你給了我家的溫馨。
承蒙愛護,感激不盡。
祝好,願您和亦嬋今後一切順利。
——您的女兒”
一字一句細細讀下,周衍捏緊信,難抑地落下淚來。
他想起宋知親自下廚那天早晨叫自己回家時說,“這對我很重要”,“多晚我都等你”。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雖然不知道那天兩個女孩之間發生了什麽,但現在看來,也許宋知那天就是在跟他正式告別了。
“女兒對爸爸好,不需要特殊原因。”
“爸爸不要懷疑我對你的愛。”
“我現在好幸福啊。”
“我走了。”
宋知那晚說的話,一句句再次回響。
周衍很難想象,那一天,女兒究竟是對自己奉上了何等珍貴的誠摯。
那一天,在女孩尚且不知道他就是親生父親的時候,她就已經把一顆心捧到了他麵前。
她用屬於宋知的東西,來感謝和回報那些,他這個父親天經地義早就該給她的一切;她不想背棄與周亦嬋的承諾,又不想欺騙“父親”,所以用如此隱秘的方式對他坦誠。
藏在積木裏的這封信,裝著宋知的全部真心。
原本,他應該一輩子都不能看見的。
未曾料想,卻在真相大白,女兒心碎離開的時候被意外發現。
或許,這是上天的一種指引。
他愧為“最好的父親”,但是,他不能再成為那個“缺失的父親”。
周衍再也無法坐以待斃,推開門,急急衝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