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捉蟲)
宋語默最終選定的位置, 是某居民區外的一家平凡小炒店。
生意很好,即便外麵大雨滂沱, 這裏也依舊人來人往充滿煙火氣。
宋知在媽媽的對麵坐下, 恍然間,還以為回到了幼年的時光。
那時,宋語默其實對她還有幾分關心。雖然媽媽沒有時間帶她出去玩,但每天中午, 都會帶她到樓下的小餐館裏吃飯。
“先點菜吧。”宋語默將菜單遞給她。
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也總讓自己點菜。
宋知不由看媽媽一眼, 她叫了她們以前常吃的土豆鹽煎肉, 和番茄圓子湯。
旋即, 她難得語意輕快地問母親:“媽媽突然叫我出來見麵,是什麽重要的事?”
宋語默喝了口茶, 亦開門見山。
“我應該要離開海市了。”頓了頓, 她說,“你和亦嬋打算什麽時候結束交換?”
宋知倏然一怔。
她很是意外, 既為媽媽的離開, 更為她離開前竟會來關心自己的事。
靜默須臾,她輕喃:“我以為你會留下來。”
宋語默聞言坦然地告訴女兒:“如果我留下,你和亦嬋的交換恐怕就維持不了多久。”
她們母女才剛剛聯手, 驚險地與周衍錯身一次,而且,她先前也曾與周亦嬋撞了個正著。
自然而然的,宋知便認為,媽媽是擔心她們。也許宋語默是想留下的, 但因她們的互換,放棄了。
對此, 宋知其實是有些竊喜的。
因為看起來,媽媽對她交換這件事,也並非完全不在意。
她立即表示:“沒關係的。最遲大學開學前,我就會處理好一切,和亦嬋各歸各位。所以——”
她主動勸母親,“媽媽想留,就留下。”
宋語默盯視女兒,似有動搖。
事實上,她的確考慮過要留下,即便在見過了周衍後也仍在猶豫。是男人的一通電話,令她作出了離開的決定。
她實在還沒準備好,現在就和他再見。
更重要的是,宋語默想起,在聽亦嬋說起她與宋知對換人生時,自己那一瞬的靈感迸發。久違的,澎湃的創作欲自那刻升騰。
她有預感,這是沉寂多年的自己,能夠徹底翻身的大好機會。
靈感與創作欲這種東西,玄之又玄,稍縱即逝,她絕對不能辜負與錯失。
思及此,宋語默霍然堅決。
她忽而挺直背脊,交疊雙腿,以居高的姿態一錘定音:“不,宋知,我認為你可以留久一點。”
宋知微愣,不知對方意欲如何。
卻聽她的媽媽緊接著又說:“你和亦嬋不是要上同一所大學嗎?那你們有沒有想過,其實在大學裏,也可以試著交換呢?比如啊,我說比如——”
女人沉浸在她的構思裏,目光炯炯。
她建議道:“你們可以代替彼此去考勤上課,在社團活動上交換,相互增彩,甚至住進對方的寢室……彼此享受著兩份人生,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對上媽媽鼓動的眼神,宋知猛地錯愕,霎時間,震驚到難以置信。
因過於荒謬,第一反應是懷疑。
她不確信地反問:“你在建議我們一直交換到上大學後嗎?”
“嗯,你覺得怎麽樣?”宋語默竟予她肯定。
宋知猝爾失語。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親生母親,不僅鼓勵她與其他人交換人生。甚至,還主動獻計,要為她周亦嬋規劃更全麵的瘋狂。
無所不用其極,既荒唐又可笑。
她感到,體內的血液在一點點變寒涼,胸腔有什麽東西重重墜落。
情緒翻湧,宋知的眼反而冷下來。
她麵無表情地看向媽媽,克製著悶怒,冷語反問:“你憑什麽覺得,周亦嬋會願意繼續讓我去做那個千金大小姐?”
她漠然提醒女人:“適可而止吧,做人不要那麽貪得無厭。”
“亦嬋會願意的。”
然而宋語默卻似仍沉浸其中,沒有讀懂她情緒中的忍耐與失望。
她繼續分析規劃著:“亦嬋肯定會覺得很浪漫很有趣,她那裏完全不是問題。倒是,”女人稍作沉吟,認真建議,“周衍那裏你們要特別注意,據我所知,你們已經留下不少破綻。等到了大學,你們可以直接住校——”
“夠了!”
宋知終於忍無可忍,冷冽而憤然地打斷母親,“媽媽,你這樣慫恿女兒去和別人交換人生,你到底把我當做什麽?周亦嬋那麽喜歡你,你又把她當做了什麽?”
雖然早就知道,從宋語默支持她們互換那刻就知道,她不過是把這場奇遇視為創作的素材。
但此時此刻,聽媽媽這麽功利,這麽露骨,這麽迫不及待地,將自己當做棋子一樣排布,她終於還是在絕望之中爆發了。
宋知痛恨又尖銳地質問:
“我們是什麽任人擺布的工具嗎?你在策劃這一切的時候,有考慮過我們的感受嗎?難道沒想過我們會不願意,會難受嗎?!”
女兒突然憤激,連聲的詰問令宋語默一頓。
她終於覺察到不對,但此時,她也隻是些許驚訝又意外地道:“宋知,你怎麽會怎麽想?”
“我承認,你們的交換的確給我很多靈感,我想要也非常需要你們的交換細節和反饋。但是——”
宋語默承認自己的私心,亦為自己辯駁:
“你怎麽能說出‘工具’這樣的話。宋知,決定要互換人生的,是你們自己。”
麵對自己失控的斥責,母親竟還能冷靜的倒打一耙。
宋知直接氣笑了,她嗤一聲,滿目諷刺:“是嗎?所以原來都是我自找的,都是我自作自受了,是嗎?”
“不是你想的那樣。”
宋語默這時應當也察覺到,自己的話有些冷硬,容易叫人誤會。
停頓半瞬,她語調柔和下來,又解釋:“我以為,你挺喜歡周衍,會很願意繼續過周亦嬋的生活。”
“你真的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喜歡周衍嗎?!”宋知卻刹那紅眼,幾乎是低吼著問出這句話。
從小到大,宋知總是冷靜而寡言的,從未如此刻般情緒激湧。
這一刻,宋語默才陡然察覺,女兒並非僅僅是介意而已。她好像很憤怒又很受傷。
宋語默其實不明白為什麽,但她下意識地去握住女兒的手,想要先令其冷靜下來。
“宋知——”
然而,宋知卻將之狠狠甩開。
她死死地盯住她的母親,紅著眼,一字一句控訴:“因為周衍在我生病時會放棄工作照顧我,會關心我冷不冷有沒有被人欺負,會精心為我準備18歲的生日禮物,會跟我聊夢想會讚賞我的高考成績和誌願!而你呢?我的媽媽!”
一滴眼淚從女孩的眼裏滾落,她哽咽著訴說叫人委屈的殘酷現實:“從小到大,你隻會對我說,‘宋知,你懂點事’。”
“但——”
“從小到大我那麽體諒你。知道單親媽媽不容易,知道你寫作不順利,所以我從不說我的委屈和難過,咬牙跟著你不斷流浪,我不在乎交不到朋友,生病了也忍著熬著不給你添麻煩。”
“隻要媽媽,能給予我那麽一丁點的關注,我不奢求太多,隻要一點點的愛來支撐我在黑暗前行就足夠了。”
宋知執拗地直視母親的眼睛,字字句句都是痛徹心扉的絕望:“可是媽媽,你給了我什麽呢?”
女兒將她與周衍作比,細數男人予她溫暖驚喜,指責自己對她疏於關心,失望她為什麽不能像她父親那樣好。
那一聲聲質問如同一柄利劍將宋語默貫穿,狠狠刺中她的痛點。
宋語默不悅蹙眉,脫口辯駁:“周衍什麽條件,我什麽條件。宋知,你指控我也要講點公平。”
“我給了你什麽?”
她冷聲反問,“我為了你已經放棄了我的生活,舍棄全部的自由和時間,沒日沒夜的工作來養你!你還想要我怎樣?”
鼓起勇氣講出自己的心酸和委屈,卻換來母親問心無愧的斥駁。
宋知望著媽媽,才知道,即便到現在,到自己崩潰的這一刻,她也還是不懂。
她根本不懂得自己在為什麽而心碎。
“是!當我扛著39度的高燒獨自倒在教室,當我淋著暴雨風雪狼狽回家,當我生日一個人在遊樂園,孤獨又羨慕的看著其他被陪伴的小孩。我充分地體會到了媽媽的忙碌。”
宋知忍著心酸,無望又難解地說:
“但其實這些都沒有什麽關係。我理解你要工作,要養家糊口的苦衷。但為什麽——”
宋知忽的哽咽,停了會,才終於道出自己的最耿耿於懷:
“為什麽你對周亦嬋卻那麽溫柔,那麽浪漫,你明明知道怎麽對小孩溫柔,卻總那樣漠視我?”
“高考那天,我有多想收到你的一束花;乘上火車離家時,我有多希望你打來電話痛罵我;高考出分後,我又是多想聽見你的一句讚賞;和周亦嬋交換人生後,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期望能從你眼裏看到一絲擔心。”
“道一句恭喜,打一個電話,這些也很難嗎?也沒有時間嗎?”
“可是!沒有,你一次溫柔都沒給過我!”
聲嘶力竭,句句皆痛。
在嘈雜的人聲中,顯出一種愈發清晰的悲痛與寂滅。
鄰桌的客人們聞聲頻頻側目,被痛感裹挾的宋知全不在乎。
她任淚水洶湧,最後心碎地問母親:“媽媽,我到底,還能怎麽更懂事?”
宋語默驀地噤聲,似是真的被問住。
這一次,她心裏清楚,宋知所言是事實。
或許因周亦嬋與自己離散18年,她此前從不曾了解;亦或者,周亦嬋對她總是無話不談,什麽都寫在臉上。
很奇怪,在麵對周亦嬋時,宋語默的確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該怎麽做。在另一個女兒麵前,她很容易就能敞開心扉。
但宋知不一樣。
她總是順從、沉默又疏遠的,很少像周亦嬋那樣對自己親昵,她就像她的父親周衍一樣。
所以,她便以為,如果需要她會開口。宋知沒有開口,她就理所當然地認為她根本不需要了。
和宋知的溝通甚少,她一直以來都是知道的。
但她以為,這就是她們母女之間的相處之道。有人掌控孩子,有人隨心放養,她是後者。
宋語默以為,這樣的相處中,宋知是自在的。
直至此刻,對上女孩失望至極的眼睛,聽到宋知歇斯底裏地指控自己的冷漠。她才陡然驚覺知道,原來女兒其實一直在忍耐,一直對自己有所期待。
女孩倔強地看向自己,眼淚一直無聲墜落,宋語默很難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終於不再為自己辯駁,開口道歉:“對不起。如果我知道你會這麽委屈和壓抑,我一定會再努力多做一些。”
宋語默的麵色徹底柔和下來。
她為女兒遞去紙巾,重重歎氣,又道:“宋知,可以主動告訴我你想要。就像周亦嬋那樣。”
她說:“我無意漠視你,傷害你。”
“我真的沒有告訴過你嗎?”
宋知目露嘲諷,冷冷地質問,“媽媽那次是怎麽對我的,都忘記了嗎?”
她沒有展開說是哪一次,宋語默卻立刻回想起來。
那是宋知剛上初中的時候。
彼時,為了拉進和媽媽的距離,她還會主動跟其訴說心事。宋知會與媽媽分享,自己來初潮的窘迫與奇妙;會告訴她,有男孩子給自己寫情書;亦會訴說朋友寫給自己絕交書,卻被老師發現當眾朗讀……
都是少女最青澀的心事,她毫無保留的與媽媽分享。
可是一個學期後,宋知在媽媽的新作裏,看到了她所訴說的全部。事無巨細,宋語默甚至連她提及的那些姓名都沒有更改。當時,她主動引領關心的一幕幕,也都被一一照搬進了她的書裏。
原來這就是媽媽終於願意傾聽的原因。她在書寫校園相關作品,她需要那些素材,僅此而已。
宋知表達愛意的分享欲,最後都成了媽媽的書寫工具。
那天,她們大吵一架,從此與母親離心。
經由宋知提醒,宋語默才恍覺,的確是說過的。
好像正是那次之後,她開始沉默、疏冷。她以為這是小孩經曆青春期的正常,以為是小孩長大後的必然,卻原來,是她受傷的表現。
仿佛一直所奉信的真理被打破,宋語默驟感心亂。
難道真的是她錯了嗎?自己竟疏忽至此嗎?她從不知,自己竟會讓女兒這樣痛心入骨。
看著宋知傷心欲絕的模樣,宋語默幾度張口,卻幾度又止。
而宋語默的辯無可辯,卻更加刺激拉扯著宋知的心。
媽媽什麽都不解釋,就是默認了她的偏心,她的冷漠。
她終於淚流滿麵,放肆宣泄:
“你一麵漠視我,卻又一麵像現在這樣,把我和你所分享的全部都功利地寫進你的書裏。你對我所有的‘好’,都隻是因為你想從我這裏收集寫作素材。結果你居然還反過來質問我,怎麽能說出‘工具’這樣的詞語。”
“為什麽?因為你本來就是,隻把我當做可有可無的一個工具而已!”
“不是這樣的!”
大概是這個指控過於嚴重,宋語默不願承認自己竟是那樣冷情的一個人。
她急急地解釋:“那時,將你寫進我的書裏,並不是故意要把你當工具。我隻是,不由自主。我不知道你會這麽不喜歡,甚至,到厭惡的程度。”
利用身邊的素材,那幾乎是寫作者的一種本能。
宋語默的確,無法控製,亦無法保證什麽。
“嗬。”
潸然的宋知,忽而哂笑一聲,似痛到極點怒到極點:“真是好一個,‘不由自主’!”
她抬手用力將淚擦掉,“不由自主。原來,你利用我,你自始至終冷漠的原因,居然就是簡簡單單的‘不由自主’。”
她譏諷地反問:“那媽媽今天也是不由自主了?而今天以後,媽媽又預備再有多少次不由自主?”
宋語默一時張口結舌。
她想說不是這樣,但她的確因此,對女兒疏遠,對她造成了事實上的傷害。
沉默半晌,宋語默隻能再次道歉:“對不起。宋知,媽媽並不是有意。我隻是——”
“隻是什麽?”
宋知冷厲地打斷她,“難道今天過來找我之前,你沒有思考抉擇過?難道這麽多年,你真的一丁點都沒察覺到過,我對你的期待?”
“你明明可以選擇。你是情緒敏感的作家,你怎麽可能真的一無所知。”
她一針見血地戳破殘酷真相,“你隻不過是每一次都選擇了工作,和你自己。所以媽媽,不要再為你的自私和冷漠尋找借口。”
宋語默徹底啞口無言。
臉色煞白,麵露痛苦,她想要說點什麽。可這瞬,似乎除了“對不起”三個字,她說什麽都像狡辯。
事實上,連道歉也顯得蒼白無力。
沉默良久,她試圖允諾未來:
“媽媽以後——”
“不必道歉,也不必說以後。”
宋語默剛要開口,承諾以後會克製會彌補,卻被冷然打斷。
宋知又抹一把眼淚,目光陡然決絕。
她一字一句說:“因為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再想和你有任何的以後。”
“也許我今天所說的一切根本沒有意義,媽媽你根本就不在乎。但是沒有關係,因為——”
宋知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宋語默,最後說:
“媽媽,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從今以後,我不再跟你漂泊,也不會再期待你什麽。”
“我們的母女關係到此為止,我與你就在此永別。往後,我會過我想要的人生,也祝你——”
“真的能寫出一部成功的作品。”
話畢,少女決絕轉身,不再回頭。
宋知果決地離開有宋語默的煙火地,毫不留戀,毅然決然,走進了八月淋漓的暴雨裏。
菜終於被端上來。
宋語默獨自坐在方桌一側,失魂落魄看著灰黃桌麵上的那團水漬。
她的眼睛幹澀難忍,雨霧混含著淚漬,像硫酸一樣倒灌進她心髒,無聲無息地將之蝕去一塊。
宋語默的確,一直以來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作品。
她與周衍離散,她與宋知的母女關係淡薄。她以為,隻要有源源不斷的作品,她無懼於失去。
但這一刹,宋語默望向大雨傾傾瀉,想起女兒轉身時的決絕。
心中卻陡生一股痛失至要的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