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宋語默這夜也回去得很晚。
那一眼對望, 亦令她回想起許多,先前刻意遺忘和掩藏的往事。
其實宋語默本來是去見闊別十年的作家朋友。
兩人聊起她正構思的新作, 涉及汽車行業, 朋友恰好有法拉利慶典的邀請函,便臨時起意帶著她去搜集一手資料了。
與周衍的“再見”,與女兒的碰麵,全是計劃之外。
這場一時興起的晚宴, 跌宕連連, 倒的確給了宋語默許多靈感。但或許是再遇周衍, 勾起她很多不愉快的記憶, 以至離開時竟有些心煩意亂。
她便沒立刻回酒店, 轉而又與朋友續喝半宿。
卻不料——
剛打開房門,周亦嬋便從**一躍而下。
女孩竟還沒睡, 見她歸來, 急急向她飛奔而來。
“怎麽樣宋阿姨,你們今晚有沒有安全度過?”
周亦嬋握住她的手, 些些忐忑地問, “我問宋知,她居然第一次不確定地使用了‘應該’這種詞語!到底怎麽回事啊?你們發生了什麽事嗎?”
少女的情緒全寫在臉上,一股腦倒出心中所有疑惑。
她很簡單, 一眼便能看透;她很依戀和信任自己,什麽都毫無防備地對她講。
眼前的這個女兒,和宋知全然相反。
宋語默垂目,低凝周亦嬋,失神不語。
事實上, 當初在西北看見女孩的第一眼,她便知道, 這就是他們的另一個女兒。
即便兩姐妹生得一模一樣,但她們所散發的氣質,天壤地別。
宋語默從未想過,她會和分別十八載的女兒,在那樣的時間,那樣的地點相遇。並且,周亦嬋的喜好、行徑,乃至暗藏的瘋狂,都與自己何其相似。
她們母女才剛剛相見,卻立刻無話不談。
像命中注定,是上帝在她低穀時,贈予她的禮物。
思及此,宋語默眉目忽舒,心中躁亂盡消。
周亦嬋莫名總能給她放鬆與寬懷,她回握住女孩的手,展顏一笑:“當然完美度過了。”
“我和宋知母女聯手,和你爸爸在慶典上打了場遊擊戰!”她邊說,邊牽著女兒的手回到床邊問,“你這麽晚還不睡,就為了確認這個?”
周亦嬋理所當然地點點頭:“當然了!畢竟你和知知,都是在為我而戰誒,我哪敢一個人先睡呀。”
女孩親昵地抱住她手臂,撒嬌似的又道:“快跟我講講,你們怎麽和我爸周旋的。”
或許是分別太久所以偏愛,亦或,會撒嬌的孩子總有糖吃。
麵對周亦嬋,宋語默很難維持骨子裏的冷硬。三言兩語說完宋知是如何對自己通風報信,實時更新周衍的定位,女兒枕在她身上笑得眼睛彎成月牙。
是純粹且幸福的模樣。
宋語默心上一軟,忽的想起宋知說那句,“如果周亦嬋請你留下,你會答應嗎”。
那時,她並未多想。
而此刻,宋語默看著女兒輕快的笑意,卻不由說:“亦嬋,我的假期差不多該結束了。”停頓半瞬,她問,“你對我的下個旅居城市有建議嗎?”
周亦嬋唇邊弧度驀地一凝,她撐手坐直,看向女人的目光緊張亦期待。
輕抿唇,欲言又止。
但她最終還是勇敢吐露心聲:“就留在這裏怎麽樣?”她真的開口挽留,“宋阿姨不是說沒在海市生活過麽,這段時間這麽開心,你要不要就在這兒旅居多留一陣?”
宋語默很喜歡,亦很享受與周亦嬋在一起的時光。
對上女兒渴盼的眼睛,她是真有動心。但,想到周衍與宋知,她不確定。
她還沒準備好和周衍再見,也不希望,兩個女兒交換一事有暴露的風險。
宋語默沒對宋知撒謊。
最後,她的確隻能告訴周亦嬋:“我不知道。既然如此,讓我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女兒當即抱住她:“那我接下來可要讓宋阿姨,好好感受一番海市的魅力!”
宋語默笑笑,沒再說話。
翌日,宋語默一直在思考此事。
原計劃就算真留下,也要想辦法暫時先躲開周衍。
萬沒料到——
隔天,男人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恰是傍晚時分,天空黑雲翻卷,看起來一場暴雨即將降臨。
宋語默彎腰立在房間玄關,正要外出吃飯,順便給寫生的周亦嬋送把傘。
才趿上鞋,包裏手機忽然叮鈴作響,她以為是女兒來電,拿起來就置於耳畔。
宋語默邊對鏡整理,邊不經意問:“還有什麽需要我給你帶嗎?”
那端,卻異常沉默,許久都無人開口。
“喂?”
她覺得奇怪,差點要喚一句“亦嬋”,拿開手機查看才發現,來電竟是個陌生號碼。
腦中幾乎立時閃過男人麵容,刹那,宋語默身形兀然一頓,呼吸都忽而放輕。
下一瞬,聽筒果真傳來陌生又熟悉的男聲:
“是我,周衍。”
不再似記憶中的溫柔清朗,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澀,含著幾分克製的情緒。
宋語默於玄關站定,良久,她反身走回房間,並疏冷地說:“有事嗎?這麽突然聯係我。”
聽筒裏靜了會。
然後,周衍才道:“昨天盛典上的人,是你吧。”
篤定的語氣,令宋語默陡然想起,男人那一切盡在掌控的不適感。
“所以呢?”她的語氣便立即不悅起來,“你就立刻探查了我的隱私,特意打電話來通知我這件事?”
女人句句帶刺,就像他們要離婚之時。
周衍再度緘言。
爭吵實非他本意,靜默片刻,他跟她解釋:“你誤會了。我隻是——”微頓了頓,他說,“這麽多年沒見,我想問問,你和她現在過得好嗎?”
未料,仿佛聽到什麽好笑的笑話,宋語默輕哂:“周衍,你現在才來問這些,有意義嗎?”
周衍倏地一怔。
卻聽女人冷聲又道:“不過兩天你就找到了我的聯係方式,這麽輕易,這麽簡單。但過去十幾年,你都沒關心過宋知,現在又何必惺惺作態。”
周衍想辯解,可無論出於什麽原因,他沒再找去是事實。
張了張口,終是一個字也沒能吐出。
深思遲疑這樣久,真正邁出這步打給她時,又似乎無從開口。
兩人相對沉默。
寂靜襯得墨雲低垂的空氣,更窒悶。
須臾,宋語默漠然打破這局麵,她說:“我很快就會離開海市。周衍,請你維持原狀,別來打擾我們母女的生活。”
女人話畢,聽筒裏便隻餘一片忙音。
她掛斷得非常決絕,猶如她當初宣布要離開那刻。
轟隆隆——天際幾道響雷蓋過忙音。
周衍放下手機,從樓宇大廈裏遠目而望,閃電撕裂天幕,暴雨傾盆而下。
宋語默的態度一如既往的冷硬,那他呢,也要像十八年前那樣意氣用事嗎?
想到宋知,周衍倏忽一定,心中已有答案。
*
小孩總是被大人蒙在鼓裏。
在宋語默與周衍不歡而散之時,周亦嬋在外灘寫生,而宋知正在大馬路上與科目三鬥智鬥勇。
她白天在補覺,來得晚,因此是最後一個練習科三的學員。
這次的練習在駕校附近一段偏遠的道路上,行車不不算多。但這畢竟是海市,又臨近晚高峰,路上的車也不算少。
其他的學員初次上路,要麽不敢鬆離合怕熄火,要麽不敢加油門怕撞車。
結果,到了宋知:
“二檔就行了,速度太快了!正常行駛別超過20碼!”
“方向盤甩慢點!你在開賽車嗎,還是說,這條馬路是你家的?”
“我不踩刹車你是不是準備立刻掉頭了?我說你這女孩兒,膽子是真熊,那是個拖車、小貨車!讓人家先走!”
……
她師從職業賽車手,本身膽子也大,第一次上路練習就開出了老手的氣勢。
把教練急得夠嗆。
但宋知車感是真好,看起來開得橫衝直撞的,結果,卻愣是一點差錯也沒出。
別人三十分鍾都開不完的幾段路,她二十分鍾不到,就早早完成。弄得教練罵她也不是,不罵又不行。
幸而——
天邊悶雷乍響,豆大的雨滴簌簌往下墜,轉瞬連成線,化作瓢潑雨幕。
暴雨突至,他們的科三練習不得不提前結束。
“行了,今天就到這裏。”
不堪折磨的教練,立刻指揮宋知讓座,“你往後坐,我來把車開回駕校。”
後麵還坐著同期的一個男學員,聞聲,他往旁邊靠了靠,方便她往後。
宋知微笑,道了聲謝:“謝謝。”
“小事兒。”男生回一句,便偏頭看向窗外。
宋知也就緘口。
待快到駕校大門時,她才又對教練說:“就把我放公交站台吧,謝謝教練。”
“行。”話剛落音,車便呲地靠邊停住。
宋知都已經打開車門,正欲抬手遮雨而出。
“等下。”
身旁始終緘默的男生,卻在這時叫住她,然後從書包裏拿出把傘給她:“這個給你。”
也許是怕她誤會,男生又多解釋一句:“有人會來接我,我用不上。”
一把傘而已,且宋知的確也見過這個學號好幾次。
“謝謝。”她道謝,反身去拿。
未料——
車門突然被從外麵大開,少年撐傘俯身地出現在眼前。
“謝謝,但她用不著。”他盯男生一眼。旋即,不由分說,伸臂將她往外一帶,嘭地關上車門。
堅決而有力,宋知很輕易地便被他攬入臂彎。
頭頂一把黑傘籠罩,雨滴砸在上麵,劈啪作響。
自他們在俱樂部賽道決裂後,久違地,兩人再次近距離貼靠。
宋知目視少年,有刹那失神。
直到身旁,駕校的車飛馳而去,她才反應過來,猛地掙脫後退。
在即將離開雨傘庇護時,陳焰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宋知瞪他一眼:“你發什麽神經?”
“你知道的啊。”陳焰愈發從善如流,他一本正經說,“我喜歡你嘛,當然要把所有潛在對手扼殺在搖籃之中。”
宋知該立刻懟他,或幹脆扭頭就走的。
可大雨將她困於此處。而且,昨夜賽道上那片“通關煙花”忽然又在腦海綻放,她霎時失去了冷語的能力。
但也不能放任少年挑起的曖昧。
沉吟片刻,宋知忽然問:“陳焰,這兩天,江舒月找你了嗎?”
少年應沒料到,她的思緒竟會突然跳脫到其他人身上。
微頓了下,陳焰反問:“她應該找我嗎?”
這個語氣,宋知很難不多想。
她倏地將他緊盯,若方才是為了岔開話題,那此刻就真帶了幾分探尋:“所以,她找了?你先回答我。”
“可以。”
陳焰勾起笑意,與她討價還價,“我告訴你答案,你坐我的車回家。”
宋知抬手微仰著少年,整個世界雨聲嘩嘩,潮濕而動人。
她以前其實很討厭下雨的,因為總是沒有人為她撐傘。但倫敦的細雨給她留下了美好記憶,但此時此刻,有人不遠千裏為她撐傘而來。
宋知望住陳焰的眼,難抑地想,他這次要價並不過分,而且自己也有合情合理的原因。
她隻是為了撬開他的嘴,就像那次為了趕走他,才重新添加他的好友。並非鬆口,也肯定不會因此給予他錯覺吧?
加之,少年一雙眼亦深深鼓動著她,宋知幾乎就要開口答應。
然而手機鈴音刺耳響起,硬生生打斷她全部的綺思。
宋知猛地轉身,與陳焰背對而立。
她心虛摁下接聽鍵:“喂?”
“宋知,今晚出來和我見一麵。”
意外地,那端竟是宋語默的聲音,她說,“有很重要的事。”
宋知陡然清醒。
她抬手捂住聽筒,答應:“好,你定好位置發給我。”
怕在陳焰麵前露出蛛絲馬跡,她應聲後迅速掛斷。
旋即,宋知轉身回去,又能堅定地拒絕少年。
她睨他一眼,道:“不要,你愛說不說。”
陳焰輕笑,並不強求。
他轉而問她:“誰啊?這麽神神秘秘的。”
宋知側身,看向遠處緩緩駛來的公交,終於徹底從那種想要越界的情緒中抽離。
她往前小站一步,作出要上車的姿態回:“與你無關。”
車駛近了,想到等會兒要見宋語默,她又側首警告他:“開你自己的車,別跟著我。”
陳焰沒再講話。
直到公交車停穩,宋知預備上車,他才忽而又拉住她。
宋知眼刀還沒飛過去,卻見少年把傘交到她手中。他含笑低望住她,說:“我不跟,就麻煩大小姐自己撐傘了。”
“那你呢?”宋知緊握傘柄問。
“這點雨而已。”陳焰將她往車門輕推,“快走吧,免得司機又要催你。”
話畢,少年自己衝進雨裏。
沒走兩步,他又回頭,臉上笑愈燦爛。
他大聲告訴她:“對了,你討厭的那誰,沒有找我。”
氣動門呲地合攏,公交車漸行漸遠。
然而,宋知從車頭跑到車尾,視線卻始終追尋著雨中那道張揚奔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