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我雇你,來扮演我兩個月。”
麵對周亦嬋的驚人之語,宋知不可置信到以為是自己聽錯會錯意,隻驚愕地反問:“什麽?”
周亦嬋卻愈篤定:“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頓了頓,她人好似也鎮定下來,不再緊張,言辭平靜地說:“這個暑假我雇你來當周亦嬋,而我,就像你建議的那樣,暫時逃去千裏之外。”
這次輪到宋知張口無言。
她覺得自己在高考畢業當夜孤身遠行就已經夠出格的了,卻不料,竟從“另一個自己”的口中聽到更瘋狂的提議。
宋知目怔口呆,心中全是震駭,這刻根本抽不出思緒去認真考慮此事。
她久久不語,周亦嬋以為她是不願,又補充:“如果你願意,薪酬隨便你開,我會給你一張卡,期間旅行購物或是別的享樂都隨便刷。你隻需要扮演一個百分百聽話的好女兒好朋友,大學開學前我們就換回來!怎麽樣,宋知,你願意嗎?”
女孩話越說越急,看得出來她非常迫切。宋知甚至懷疑,為了說服自己,她願意傾其所有。
不過,她的如此渴切反而平息了宋知心中驚愕,令其隻剩好奇與疑惑。
“可是,為什麽?”宋知問,“為什麽你不直接逃跑,還要雇一個人代替你?”
少女的目光直視過來,周亦嬋心虛垂頭,忽而不敢看她。
沉默須臾,她還是老實交代:“因為我有軟肋被人拿捏住了,一旦我消失,我羞於啟齒的事就會被曝光。還有我爸爸,我也不敢想象離開後,他不停聯係我要我解釋的場麵。”
周亦嬋這時抬頭看向她,眼裏閃著水霧:“我沒辦法像你一樣瀟灑地說走就走。”
聞言,宋知也陷入沉吟。
片刻後,她卻極為理智地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即便是我代替你也有露餡的風險。萬一我沒演好你,導致你的秘密被曝光,引得你的爸爸步步緊逼,那時你又該怎麽辦?”
宋知本性嚴謹,其實隻是在客觀為她分析交換的可行性與風險,然而她不知道,她這副求實溯理的樣子像極了周亦嬋父親“審問”她的模樣。
幾乎是女孩話落音的同時,周亦嬋便PTSD,含在眼裏的淚水瞬間無聲傾落。
她又習慣性低下頭,像做錯事的小孩般畏怯道:“對不起,我其實沒想那麽多。隻是現在的生活太屈辱太壓抑了,我掙不脫又逃不掉,就想找個人先替我受著點,好讓我暫時喘息一下。”
話雖如此,但其實周亦嬋內心深處清楚:隻要宋知也像自己一樣對江舒月有求必應,隻要能滿足江舒月的貪念,她就不會舍得曝光一切的。即便江舒月真不幸發現了換人,她應該也不會公開日記,隻是會更變本加厲而已。
畢竟,把柄唯有未公開時,才能當做無盡索求的利器。
因此隻消交換,周亦嬋便可暫逃喘息。
這些殘忍的真相她都明白,隻是,當著宋知的麵,周亦嬋沒法將這卑劣之理宣之於口。
麵對少女的質疑與反問,她本能地躲閃,她虧心地低頭道歉。
可莫名的,周亦嬋這壓抑困頓的模樣,卻激得宋知心中也陣陣難受。
她一時喉中微澀,沉默了許久,才最後建議:“不破不立,周亦嬋。或許你可以像我們現在這樣,和你爸爸開誠布公地談一談。還有你的軟肋,能不能直接公開戳破呢?”
若能輕易戳破,她何以落得如今這樣狼狽?
宋知的“咄咄逼人”真像極了父親周衍,周亦嬋聞言直接應激起身:“那你能和你媽媽開誠布公地聊嗎?不是所有父母都能溝通!”
她輕吼完直接從臉紅到脖頸,而憤怒之後又隻剩恥怯。
“算了,對不起。宋知,你是勇敢的,是我不該自己受苦還妄圖拉你下水,是我太自私太惡劣了。”周亦嬋倉惶轉身,要走,“今晚的事你忘了吧,真的對不起!”
“周亦嬋!”宋知開口留住她。
周亦嬋回首,臉上全是怯懦被勘破的羞恥:“還有什麽指教?”
然而全程思辨理智的少女卻在這刻說:“我答應你了,我接受你的雇傭。”
周亦嬋霎時愣然,連淚都忘記抹,怔怔立住反問:“可是,為什麽?”
宋知搖頭:“不知道,可能是想真切的體會看看‘另一個我’到底遭受了些什麽委屈吧。”
她這樣坦然,周亦嬋反而萌生退卻:“宋知……可是,真的會很苦會很屈辱。”
“所以,趁我改變主意前,快點過來跟我提供有關周亦嬋的情報。”宋知朝她一笑,“否則露餡了,我可不負責。”
周亦嬋泫然淚下,突然返身回去抱住宋知,又哭又笑,仿佛多年委屈終於找到可訴之人的大悲大喜。
宋知好像也懂她的情緒,不再多言,由得周亦嬋發泄。
*
熱血上頭的兩個少女說做就做,當晚便雷厲風行地行動起來。
畢竟是“做壞事”,她們先訂了間酒店安頓躲藏,然後周亦嬋迫不及待拿來紙筆,為宋知介紹有關周家與她自己的一切。
也是這時,宋知得知周亦嬋也是單親家庭。
那股奇異的情緒複又洶湧,她不由打斷對方,眼裏暗含渴切:“周亦嬋,我也是單親家庭!”
周亦嬋猛地抬頭看她,急急說:“我父母離異,我跟爸爸一直在海市,爸爸說我媽回西北了,所以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西北!”
“啊。”宋知似有些遺憾,“其實我媽說我爸早就死了……而且,我和媽媽從沒去過西北。”
兩個女孩兒望著彼此,不約而同地低低一笑。
宋知說:“我們還是停止幻想,繼續交換情報吧。”
周亦嬋便又口若懸河地講述起來,講她和爸爸的相處模式,畫她家別墅的結構圖,又說起她家的保姆阿姨……事無巨細。
生活情報交換完畢,宋知才提醒她更顯而易見的破綻——她們的外貌細節。
天底下沒有一模一樣的兩片葉子,即便她們乍看之下如同照鏡子,可畢竟也是不同的兩個人。她們有著天差地別的家境與性格,而這自然也會影響她們的麵貌。
兩人便並肩赤足立於全身鏡前,一處處仔細對比,仿佛在玩什麽找不同的小遊戲。
宋知素顏朝天,周亦嬋卻描了心機裸妝;幾乎一樣的頭發長度,但周亦嬋卻是卷發;複刻般的一雙鳳眼,但周亦嬋眼底有點淡棕色的淚痣;更小女生的周亦嬋打了耳洞戴了耳環,她還做了冰透藍的夏日美甲,更是比宋知要高兩三厘米。
於是淩晨兩點,瘋狂的兩位少女找了個不打烊的綜合商圈,為宋知進行了一場大改造。
先接長頭發再燙卷,買上跟更高的新鞋,又來到美甲店化妝做指甲進行臭美初體驗。最麻煩的是耳洞,因為新打的耳洞太突兀破綻太明顯,她們湊在一起半天才想出個對策——多打兩個,周亦嬋原本隻有一個耳洞,今晚她陪宋知多補兩個,以新傷蓋破綻。
宋知從沒有哪刻如今夜瘋狂,當穿耳槍貫穿耳骨之時,她痛得和周亦嬋一起大叫。
然而當她們對視之時,眼裏卻盈滿了晶瑩的痛快。
女孩徹夜暢言狂歡,到黎明乍破之際,宋知已換上屬於周亦嬋的行頭,隻身前往了周家。
雖然從周亦嬋的言行就能猜到她家境不錯,但當宋知於鬧市小巷中拐到一棟三層小洋房前時,仍不免有些許失神。
仿若宋語默小說裏劇情的具象化,她居然連夜變裝改造和一個隻見了兩麵的陌生人互換,而這個人竟住在寸土寸金的洋樓裏。
她昨天都還是個連星巴克都沒喝過的小城少女,今天竟然就敢來扮演住別墅的千金大小姐。
繁華落幕,現實的考驗擺在眼前,宋知內心那些興奮勁全然消失。
她感到一切都太不真實,也突然萌生出點退意。
其實昨晚在咖啡廳,宋知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在周亦嬋轉身時就脫口答應了。
可能是她那刻透出的絕望,很像那個黃昏裏自己決絕離家時的心情。
宋知轉念又想,反正自己現在漂泊無依沒有著落,換了也不會比現在更糟。更何況,即便露出破綻,最後要承擔一切的也是周亦嬋。
隻要她盡力多演幾天,給予周亦嬋多點喘息時間,就算沒辜負她了吧?
而且自己都已瘋狂地“改頭換麵”,來都來了,好歹也要先去試一試,去這奇遇裏體會一遭吧?
思及此,宋知徹底壓下踟躕,硬著頭皮走進了鐵門。她經過小噴泉,跨過幾橫淺草,推開厚重防盜門時像灰姑娘踏進城堡。
當然,裏麵等待她的不是王子,而是周亦嬋隱怒將發的爸爸,周衍。
“周亦嬋,過來。”
女孩剛到玄關,裏頭就傳來一道低沉慍怒的男聲。
宋知微頓,餘光看見地上粉色小鹿拖鞋下意識要去換,但轉念想起周亦嬋的交代——我很怕我爸爸,他一發話我就會習慣性服從。
她便幹脆穿著鞋就過去了,裝出一副倉惶的樣子。
於是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男人的西裝褲腳。深灰色的亞麻料子,微微起皺,像是奔波許久還沒來得及換下的痕跡。
宋知垂頭靜靜盯著褲腳上的皺褶,一言不發,這是周亦嬋教她的——我徹夜不歸還不接電話,我爸肯定要一通盤問批評,你就低頭不說話,等他先教訓完。
意外的,周衍卻沒先訓誡,而是冷靜而嚴厲地對她說:“別低著頭。”
宋知隻好聽話,按捺住心中的緊張,勇敢抬頭。
然後她看見一個在初夏裏也西裝革領的男人,清瘦且高,劍眉鳳眼,即便坐了一夜頭發也依舊一絲不苟。
初來乍到又是“替身”,宋知本很是忐忑,卻在撞見男人眼睛的一刻怔怔鬆懈。
周衍的眼睛和周亦嬋太像了,內雙外挑的標準丹鳳,當然,也就和宋知自己的眼睛也生得一模一樣。
就好像,她想象中的父親的模樣。
刹那,宋知心中湧出股很奇異的情緒,與昨天早晨剛遇見周亦嬋時如出一轍,連那股“假冒頂替”的緊張感都登時被衝散。
這幅模樣落在周衍眼中,卻是女兒欲言又止。
女兒兩個晚上夜不歸宿,第一天電話裏情緒不穩,第二天幹脆電話也不接了,周衍差點就要報警。
但此刻再見女兒,他卻壓抑下所有脾氣,隻嚴厲反問:“周亦嬋,這兩晚你究竟做什麽去了?你講實話,我不罵你。”
宋知仍望著男人的眼睛,她看見了克製、肅冷與擔憂。
如果是她,她會解釋,但周亦嬋不會。
宋知怕再看下去會露餡,隻好學周亦嬋,心虛垂下眼看地板。
這反應仿佛在周衍預料之中,他皺眉輕歎:“行,既然你不想說,那我問你答。”
他語調更犀利:“前天畢業為什麽一個人坐火車去南城?昨天既然參加了考試又請同學吃自助餐,晚上為什麽又一個人消失?你去哪了?”
周衍竟對女兒的行蹤了如指掌,一個個犀利的質問砸下來。
若是周亦嬋本人在此,恐怕又會泫然控訴,控訴父親不尊重自己的隱私。
宋知卻完全不會。
對著疾言厲色的周衍,她甚至體會到夢寐以求的些許關切。
宋知想起昨晚,自己半夜在酒店給媽媽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已經來海市打暑假工了,不去徒步。
那時宋語默是怎樣的反應呢?她隻沉默一瞬,然後冷聲說:“你翅膀硬了想飛,隨便你。”
漠不關心的諷刺之後是冰冷的電話忙音。
反觀眼前的周衍,女兒油鹽不進,他嚴厲卻仍保有耐心。
“小嬋,你講話。”男人循循善誘,“你不能夜不歸宿後,卻不給家長一個合理的解釋。你遇到什麽困難了,講出來,我才能給你建議。”
宋知聞言,心緒翻湧,複雜的情緒交織。
奇妙與探究,羨慕與心酸,恍然與迷惘……所有感觸齊齊湧現,卻唯獨沒有委屈。
因為她發現,周亦嬋口中咄咄逼人的爸爸,恰是她求而不得的父親形象——
有一份世俗的工作,或許不溫柔會有點清冷,但他其實心係家人。
即便訓誡,也暗藏冷硬關切。
這刻,宋知甚至忘記自己在扮演周亦嬋,不禁抬頭,定定看向周衍。
其實周亦嬋也不總低頭,有時候被壓到極點,也敢直視父親的眼睛。
但那時她會紅著眼又紅著臉,蘊著憤懣逆反與無盡的委屈,不像宋知此刻這般奇怪——陌生的凝視,眼睛裏透出股莫名炙熱。
周衍微頓,似有察覺。
他忽而以銳利目光盯向宋知說:“小嬋,你很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