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周亦嬋盯著宋知的照片不住想:根本不必分裂人格,這世上本有一個自己的“雙胞胎”,足以以假亂真。如果是宋知頂替自己的話,肯定天衣無縫吧?

一語成讖。

方才聊天時她還說笑想要交換父母,殊不料,轉眼自己竟真瘋狂想與之交換人生。

此念一起便生根般再也無法遏製,周亦嬋手指懸停在[發送]鍵之上,而對話框裏是她的回複:

【Liberté:謝謝!宋知,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

周亦嬋莫名有一種預感,即便自己的請求離奇瘋狂,宋知沒準也會答應。

然而指尖懸在那裏卻遲遲無法摁下去,就好像有堵空氣牆隔絕於屏幕之上,令她無法徹底下定決心。

倏地——

有人在身後輕拍她肩:“周亦嬋!”

轉首,英語老師的麵孔映入眼簾。

年輕女人衝她笑笑:“怎麽站在校門口不進去?你爸打電話跟我請假,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

周亦嬋登時如夢初醒,手指觸電般縮回,立時將手機鎖屏收起來。

所有瘋狂念頭被壓下去,她又變回那個乖寶寶:“沒有賀老師,是我爸爸他謹慎過頭了。我說了要來,他還先向您請假。”

“既然到了就快跟老師一起去教室,正好能趕上最後一批口試。”英語老師話畢領頭往前。

周亦嬋應一聲,邊走邊重新拿出手機,刪掉原本編輯的內容,隻餘下“謝謝”二字發送過去。

到底還是理智勝了。

人家宋知本自由如風,與自己又不過萍水相逢,怎麽會願意交換人生來受這樣的苦?況且,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都不願呆的深淵當然也不能拉別人下來。

周亦嬋亦步亦趨跟在老師身後,到教學樓下時她深深呼吸,最後硬著頭皮踏入教室。

不出所料,江舒月仍在教室。

視線相交的瞬間,女孩便笑盈盈起身,上來就是一個熱烈的擁抱:“亦嬋,你來了!昨晚聚餐你沒來打電話又不接,我真的擔心死了!”

少女齊耳短發,一雙杏眼又大又亮,從她環抱周亦嬋的開朗樣,任誰也不會信她是個挾製霸淩者。

相反,人人都以為她們是最好的朋友。

周亦嬋勉強扯出個笑來,意有所指:“你知道的,我一定會來。”

“嗯!”江舒月並不多言,隻彎眼拉著她走向座位,“來了就好,我們排一起口試吧,然後去吃午飯補上昨天的聚會!”

前後桌的同學見狀都不由吐槽:

“嘖嘖嘖,你倆也太膩歪了!”

“就是!不就一晚上沒見,跟小別新婚的愛侶似的,又牽又抱的。”

江舒月衝他們做鬼臉,將周亦嬋拉更緊:“幹嘛?就要膩歪,我倆不僅抱抱親親,馬上還要上同一所大學呢,羨慕死你們!”

周遭同學陣陣起哄,講台上英語老師也會心一笑,唯有周亦嬋本人腦袋發嗡,寒意四起。

她如同提線木偶被牽引坐下,麵無血色,心亂如麻——江舒月竟連大學裏也不肯放過自己,還要繼續壓榨威脅自己嗎?

周亦嬋感到未來一片黑暗看不到出口,整個口試她都渾渾噩噩。

考試結束時以為要解脫了,不料江舒月竟登上講台高調宣布:“同學們,特大好消息,我們的周亦嬋小公主對昨晚畢業餐缺席過意不去,說中午要請大家吃海鮮自助!”

“哇,哪個海鮮自助,上隱水產還是公主號遊輪?”

“臥槽!這得人均大幾百了吧,周公主今天大手筆啊!”

“嘁!咱是那種敲詐的人嗎?周公主,隻有我們二十六個人,還是帶上全班一起?”

周亦嬋家境好全班都知道,聽江舒月這樣講同學們登時又哄鬧起來,不過大家顯然都沒當真,全是玩笑的語氣。

畢竟再有錢她現在也隻是個學生,平常在班裏請點飲料零食這些就算了,總價上萬的自助餐大家也根本不好意思去。

對此,周亦嬋也驚愕至極。

這些年江舒月沒少把她當提款機,但基本隻限江舒月相熟的小範圍幾個人,像今天這樣的獅子大開口還從未有過。

周亦嬋正躊躇,對方已又過來與她把臂:“他們都不信我,亦嬋,你來說!”

江舒月挑起唇,目光深深地盯向她,軟刀子割肉般,是鈍痛的威脅。

周亦嬋瞬間明白了:她覺得自己昨晚缺席畢業晚會是想借機擺脫,她在向自己示威。

畢業在即,其實江舒月未必真的還能追到大學裏,可周亦嬋有軟肋被拿捏,又被長期打壓服從慣了。

最後,她隻好強顏歡笑地對同學說:“是真的!我很感謝大家三年來對我的照顧,想要請全班包括咱們班主任一起再聚聚。就在公主號遊輪,那是我爸爸朋友開的,友情價,沒你們想的那麽貴,拜托大家一定要去呀。”

在江舒月的無形壓迫下,周亦嬋一再遊說。

盛情難卻,但班裏同學到底不好意思真敲周亦嬋竹杠,最終大家選擇了更便宜實惠人均八十的烤肉店。

班主任沒有來,同學們直接玩瘋,不停有人向周亦嬋敬酒。

啤酒入喉大家興致上來,體育委員顛顛來到她麵前問:“周公主,聽說你家和陳焰家關係很好啊?”

周亦嬋心一緊,下意識轉首看向江舒月,她以為對方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卻聽體育委員又倒豆子似地道:“那你肯定和陳焰很熟吧?能不能幫我要一張他的簽名,或者到時候能不能幫我弄一張海市站的比賽門票。當然了,門票錢我自己出!”

此言一出,不等周亦嬋回答,班裏人立即炸開鍋:

“哇靠!是那個賽車手陳焰嗎?他可是我新晉男神!”

“聽說他再贏一場F2就能拿F1的超級駕照,基本上已經一隻腳邁入賽車最高殿堂F1了,牛逼那個大發!”

“是陳西川學長的親弟弟對吧,我也知道他,簡直帥死人,隔壁國際部可是有三分之一的女生都為了他到歐洲留學啊!”

……

話題登時聚焦於與奧運會和世界杯齊名的F1賽車運動,原來他們隻是想八卦陳焰。

聽聞周亦嬋認識陳焰,更多的同學尤其是女同學吵著找她要陳焰的簽名。

她一貫靦腆,本不擅長應對此種場麵,但此刻她卻反而悄悄鬆了口氣。

周亦嬋盡量不去看江舒月不懷好意的笑意,強裝鎮定地婉拒所有人:“抱歉啊,是我爸爸和陳焰父母熟,我和他其實沒見過幾麵。簽名是要不到了,我可以問我爸爸有沒有拿賽車門票的渠道。”

同學們都知道周公主喜靜有些內向,聞言便不再追問。

一群人繼續熱火朝天地聊起F1,烤盤裏五花肉滋滋作響散出誘人香味,人人言笑晏晏、口齒生香,唯有周亦嬋全程吃得沒滋沒味。

散場時已是華燈初上,班長又邀了場KTV,周亦嬋心有餘悸,這次沒再逃。

KTV離烤肉店很近,五十二個人浩浩****走在街上。全程,江舒月都牢牢鉗製著周亦嬋的手臂,她故意越走越慢,令兩人漸漸落後於集體。

等她們沒入背光的陰影中時,江舒月才露出真麵目來。

她拿手背拍拍周亦嬋的臉,威嚇道:“今天隻是個警告,如果你再敢搞什麽小動作,我就把你日記本一頁頁拍下來,人手發一份。”

周亦嬋抿緊唇,沒有反抗,隻忍住所有的屈辱請求她:“江舒月,你什麽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你想請誰吃飯都行,想去國外哪裏旅行也都可以,我出錢。但求你,別去英國,別去打擾他們。”

江舒月卻輕笑一聲,加重了拍她臉的力度:“我說了,我要看陳焰的賽車現場。至於其他的——當然要看你懂不懂事咯。”

惡魔低語結束,女孩就越過她重新踏入燈光之下,那樣坦然,那樣無謂。

而周亦嬋獨自留在黑暗中,被無盡的絕望籠罩。

明明江舒月的全部欲望自己都已經照單全收了啊,她不懂,她已經隱忍退讓至此了,為什麽江舒月還不肯滿足,為什麽她還是不肯放過自己?

白天那些被壓下去的瘋狂想法,此刻又死灰複燃,燒得更旺盛並向滿身滿心泛濫蔓延。

周亦嬋再顧不得許多,拿手機給宋知發去消息:【宋知,能見一麵嗎?就現在。】

*

彼時,宋知正等在某傳媒大樓的會客廳中。

她從午飯後就等候於此,直到夜幕降臨,該赴約之人也仍不見蹤跡。

即便對方是老板而她是應聘者,宋知此刻也再坐不住,又來到前台詢問:“鄭總還沒忙完嗎?”

宋知先前做的是這家新媒體公司的網絡兼職,前台知道她是從小城過來的學生,拿眼角睨她。

女孩拖著個風塵仆仆的黑色大行李箱,生得雙楚楚鳳眼,可惜透出灰頭土臉的小家子氣。公司叫她入職真就一天酒店錢都舍不得花,頭發毛毛躁躁的也不知整理下再來報道,渾身窮酸勁。

上上下下審視一番,前台才不耐地回答:“我不是秘書,怎麽會知道鄭總的行蹤?你要是不耐煩等,明天再來唄。”

那樣刺目的掃視,宋知當然不會全無知覺。

其實她穿得清清爽爽,因不便洗頭還特意紮了個高馬尾,可畢竟坐了一夜火車,難免會有些風塵碌碌。

前台的態度令她想起早晨點咖啡的不悅記憶,但奔波一天一夜,此刻她也已經疲於爭辯。

宋知沒再應,轉身拖著行李就走。

沒想到,苦等一天沒見人,離開時倒在門口遇見了鄭臨。

她腳步頓住,主動問候:“鄭總,我是宋知。”

鄭臨尚未開口,他身邊滿身酒氣的胖子先吹了個口哨:“喲,哪來的小美女!”

二十七八歲的男人也看向她,似有些意外:“小宋你還等著呢。”

宋知沒管酒鬼,隻回答鄭臨:“嗯,說好今天來報道的。”

鄭臨微頓,繼而麵無表情地通知她:“抱歉了,我們找到了更專業的人。”

這一刻,宋知才真正地驚愕。

她之所以敢隻身前來海市,就是因為已談好一份工作。自己高二起就在這家新媒體公司做網絡兼職,現在年滿十八終於可以正式入職,成功後別說這個暑假,大學四年都或許能有個保底。正因如此,她才能走得那樣幹脆利落。

可現在對方卻要出爾反爾,那她之後該怎麽辦?

宋知心中慌亂,表麵卻極鎮定:“但你承諾過我,我幫你漢化那款遊戲,我就能入正式職。”頓了頓,她補充,“我有全部的聊天記錄,也有我工作全程的記錄。”

言外之意,她有證據鏈,他們最好慎重決定。

對於一個高中畢業生而言,宋知的反應已算少有的冷靜聰慧。

然而鄭臨卻無謂輕笑:“那又如何?我們簽合約了嗎,有任何違約條款嗎?妹妹,聊天記錄也是能偽造的,現在得戲精中學生網絡上可不少見。”

男人輕描淡寫地反威脅她一頓,末了,拍拍她肩頭又給顆棗:“看你挺聰明的,我付你漢化的酬勞,好聚好散,沒必要鬧得太難堪。”

宋知望著男人冷漠的背影,很不甘心:“鄭臨,別以為學生就好欺負,我會聯係我家律師處理這件事。”

男人連頭都懶得回,根本不在乎。

倒是他身邊的爛醉胖子輕浮地回應:“妹妹,這麽想來咱公司上班,不如來做我們的女公關啊。能喝倒我,工資由你定,美女考慮下,我在樓上等你!”

一股惡感湧來,宋知知道,這份工作已徹底告吹。

她不再做無用功,推著行李箱沒入夜色,邊走邊在APP上搜尋實惠的連鎖酒店。和十八線城市相比,這裏的經濟性酒店價格直接翻倍,稍便宜點的又安全性堪憂。

無所依歸之際,偏偏又收到媽媽的信息:

【餘墨:還在外麵瘋?有沒有時間觀念?】

【餘墨:算了,你剛考完我不罵你。半小時內回家收拾行李,跟我去西北徒步。】

宋知都可以想象宋語默情緒不穩要發飆,卻猛然想起女兒是剛高考完,隻好立馬甩點東西“補償”的樣子。

好像又回到了那節昏暗的火車車廂內,她像一株找不到歸屬的浮萍,被困於既喧鬧又寂然的真空中,窒悶,想逃。

然而宋知踟躕燈影之中,卻不知怎麽逃,逃向哪。天大地大,她竟找不到一個心之所安處。

恰是此時,周亦嬋約見的信息閃現。

如同久行於黑暗的人撞見燈塔,宋知毫不猶豫,前去赴約。

*

朝遇夜會,再見麵,兩個女孩竟都是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

仍是在一間咖啡廳的角落,宋知和周亦嬋相對而坐,在瞧見對方的臉色後,她們不約而同地一愣。

“我今天過得糟透了,你呢?”宋知極自然地開口,好像她們不是隻有一麵之緣的兩個人,而是早就相熟的老友般。

周亦嬋亦是如此,歎一口氣搖頭:“更糟,除了遇見你之外,今天是我人生最糟。”

兩人一個對視,倏爾同時笑起來。

宋知忽然就忘了自己的委屈,轉而去問周亦嬋:“發生什麽了,可以跟我講嗎?”

周亦嬋張口,話到喉嚨卻莫名道不出,最後紅了眼睛。

她又搖頭:“太多事了,想說又好像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講,就是覺得現在的生活糟糕透頂,想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

宋知心中一動,不由去握住了周亦嬋的手。

“我懂!”她感同身受地道,“我也是。在家裏沒有歸屬感,孤身逃到外麵來,但好像還是像浮萍一樣找不到半點實感。”

夜深了,兩個女孩握住彼此的手,像一對真正的雙胞胎一樣互傾心事。

這是周亦嬋夢裏才敢想的畫麵。

少女忽然落淚,緊握宋知的手重重點頭:“是的,沒有歸屬感!我在家裏被爸爸操控,到了學校又被所謂的好朋友挾製……怎麽辦啊宋知,我想要反抗,想要掙脫,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擺脫這一切。”

宋知卻也很迷茫:“對不起啊,我也不知道。就像以前我被媽媽利用,我可以離開她不要她,但現在我被兼職的公司利用,他們不要我了,可我也一點辦法也沒有。”

“如果實在改變不了,或許——”她頓了頓,不確定地建議,“或許你可以像我一樣,逃到千裏之外的地方去。要還是不行,就像現在這樣,給我打視頻,我們互相鼓勁。”

“逃避言論”一出,周亦嬋意動,那些瘋狂念想又開始叫囂。

她伸手擦掉淚,深呼吸,顫聲說:“可是,我是膽小鬼,連直接逃跑的勇氣也沒有。”

宋知望向她的眼,莫名感知到什麽,突兀地問道:“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嗎?”

周亦嬋呼吸一緊,她從小被嚴格約束,從沒想過這麽離經叛道之事。

話還沒講出口,少女的臉就先紅了個透,是極度的難以啟齒。

“沒關係的,你說說看。”宋知輕輕捏她手,給予她底氣。

欲言又止好半晌,周亦嬋終於鼓足勇氣問:“宋知,你對現在的一切也不滿對吧?”

宋知頷首:“是吧。”

周亦嬋又問:“聽你剛剛的話,你的兼職是不是出了問題?”

“是,他們臨時不要我了。”宋知毫無保留。

周亦嬋握住她的手又緊了緊,浸出點薄汗,她人也在椅子裏不安地挪動幾下,好似非常緊張。

“怎麽了?”宋知敏銳察覺她的異常。

周亦嬋一咬牙,豁出去了:“我給你介紹份新兼職好嗎?”

“嗯?”這分明是雪中送炭,宋知不明白這有什麽好緊張的。

卻聽少女語出驚人:“我雇你,來扮演我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