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當個正常人其實是很累的
到醫院的時候,搶救已經結束了。醫生走出來,對著關正英歎氣搖頭。
這時候是晚上九點半不到,該來的人陸陸續續也來了。關雪心比關正英隻晚了一步,紅著眼睛和爹地擁抱了很久。關展宏第二個到,來了就要衝醫生發脾氣,被關正英及時喝止,連帶著下午在公司鬧事的事被罵了一頓。林至芳的哥哥、關正英大舅、林家一家之長林至昌一身黑衣遮不住後頸紋身,身邊還跟著林家幾位後輩,一家齊齊整整站在走廊聽著關正英罵兒子。
後來公司高管和律師也到了,還有幾位關家世交和林至芳的私友,人員幾乎把走廊填滿。
遺體收拾妥當後,關正英第一個進去見麵,然後才是晚輩和林家。
律師當場宣讀了遺囑。在遺願裏,她希望自己的遺體火化海葬,關家隻保留一塊牌位就好。隨同火化的還有一件婚前丈夫給她買的洋裙。
“是我第一次同她約會買的一條裙,很便宜的。當時我們都沒有多少錢,在崇光百貨後麵的賣場,我覺得那個顏色襯得她很靚。”關正英一邊回憶一邊微笑。
林至昌聽到這裏也紅了眼睛:“老豆一開始要她嫁給你,她還不願意,結果見了你一麵,又改了口風,之後就日日在我麵前念你的名字,長那麽大我從來沒見她那個樣子,完全變了個人。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
關展宏握著母親的手痛哭哀嚎,一聲聲媽在走廊裏回**。關雪心站在旁邊用手巾不住地抹眼淚。
這一家人真情實感仿佛的確是恩愛無比,哀痛至深。
江去雁懶得看戲,到醫院樓下應付媒體。
關家太太病危,好幾家報社已經提前在醫院門口蹲點,有的甚至連續幾個晚上駐守在這裏,為的就是拿到第一手消息。記者中有些老麵孔是常年和江去雁打交道的,對方知道他是富正集團公關負責人,見到他出來就熟練地掏出煙和他套近乎問消息。
“老板娘到底行不行啊?”老記者給他點上煙,“都等了三天了。”
江去雁想著關正英深情憶舊的臉,冷笑:“你才等三天,我等了十五年呐。急什麽?”
記者知道他和關正英的那點狗血緋聞:“終於盼到正房倒了,下一位是誰?還是打算自己上?”
“丟!”江去雁差點被煙嗆到:“盡講些晦氣話。”
記者嘴上越來越沒邊:“你看看,來的全部是至親摯友,沒有一個小情人,剩下一個不就是你?說明他還是中意你。這麽重要的時候,是你陪在他身邊。”
江去雁給了他一個白眼:“我說我們從來沒搞過,你信不信?”
記者盯著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江去雁知道他不會信,但十五年來他第一次有機會說出來,說出來了別人信不信他不在意,重要的是他終於能說出來了:“我是憎她,她以為她給了我榮華富貴,改了我的命,但她自己不是觀世音菩薩呀。她選了我,其實是為了她自己,我隻是一個工具罷了,其他人來都一樣,不是我,還可以是另外一個阿貓阿狗。她從來都沒當我是個人。”
他吐煙的動作讓本來扭曲的麵目舒展開來。這一口,是積在他胸口的怨氣。
記者理解他的心情:“這個世道,誰能被當成人啊。”
“她不把我當成人,還要我對她感恩戴德,我還有義務幫她兒子、她的家族。”江去雁說起來都好笑:“自欺欺人,騙到最後連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是個大善人。”
“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她,你現在會怎麽樣?”
“可能還住在觀塘的劏房裏麵吧。”
“所以說,這就是命。你的命就是這樣。”
“給這種命給你,你要不要?”
記者被他問住了。
江去雁把煙頭扔在腳底,碾滅:“她活著的時候,我憎她,現在她死了,我更憎她。”
“她沒怎麽受苦的,腦血栓,又不是癌症,痛也不是很痛,還有個兒子、哥哥在床前哭喪,老公也算給麵子,從來沒虧待過她。她還沒看到以後兒子丟掉前途、家族人財兩失,‘啪’一下就死了,後麵的事情都不用想了,幾幸運,真的好福氣。”
“可能我還是覺得不公平,她除了嫁人之前那點醜事,後半生都算體麵。人死了,大家也不會記得前麵的事,以後說起來她就是關家大太太、富正老板娘……”
記者搖頭勸他:“你不可能和她計較的,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江去雁低著頭,把臉低低地垂在陰影裏。他其實一直在陰影裏,一直上不了台麵。
記者唏噓:“這個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沒辦法。她做錯了,她仍然可以光明正大、抬頭挺胸,死了就有一份尊榮給她。你沒做錯,你清清白白,但你連分辯都沒有一個機會辯。”
應付完記者,把幾位大佬安排送走,又和醫院內外互通了說法消息,江去雁才回到辦公室繼續加班——今晚他肯定是不用睡的,老板娘病故,公司要發訃告,各大報紙都已經留好了版麵登載的,明天一早就要刊發出去,所以今晚他這個公關負責人死也要把訃告稿子死出來。
淩晨的公司空無一人,江去雁辦公室隻開一盞台燈,咖啡泡好了,他坐在電腦麵前逐字逐句慢慢地敲,初稿寫完已經是兩點鍾,他一封電郵發給關正英,請老板審核。
然後他在沙發上養了一會兒神,等到三點鍾,發現郵箱裏還沒有審核回信,想著要不要給關正英打電話。手機這時候已經被報社編輯們打爆了,印刷廠就等著他這一篇東西下印,機器隨時待命,再晚恐怕就要來不及了。
江去雁端起咖啡杯把最後一口涼了的苦水吞掉,抬頭見到頂樓Chairman辦公室的燈是亮的——
他的辦公室好巧不巧就在Chairman辦公室的左下方,兩間房間的落地窗交錯對麵,彼此都能一眼望到內部情景。一度,這個位置讓江去雁壓力很大,這相當於坐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幹活,他都懷疑分配辦公室的時候是不是關正英想要隨時監視他有沒有上班摸魚。
他重新泡了兩杯咖啡,上樓直接敲Chairman辦公室門。進去就見關正英望著落地窗沉思。
“老板,報紙要下印了,整班編輯都在等我。您看訃告還有什麽要改的,我現在就改。”江去雁把咖啡遞過去。他把不準關正英這時候的心情,說話聲音都放得極低。
關正英其實已經看完稿件了,隻不過在等他上樓來找自己:“印吧。”
江去雁鬆了口氣,立刻把稿子發出去。
他本來不想繼續打擾老板的,但關正英又有指令——
“來。”他示意江去雁坐到自己身邊,“看看夜景。”
江去雁隻能小心翼翼坐了過去。落地玻璃窗上映著珠光寶氣的夜香港,她好像一個富太似的,衣衫永遠要最貴的,頭麵是赤金足銀,今日作一套複古名伶的裝扮,明日又換成是現代驕女。她總是在變,一天就是一個樣子,盡情享受和作樂,因為青春所剩無幾。她最好的年歲就要過去了,如果細看她的眼角,粉妝下麵是淚痕和細紋。
江去雁喜歡這樣的香港,他喜歡這座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美麗的城市。
因為他自己是城中人,所以永遠看不清它。看清楚了,就不美了。
這時候,關正英也在看著香港:“其實我和她買那條洋裙的時候不是在約會,也不是在拍拖。那天我有個手下在她老豆的牌館玩,被抓到出貓,牌館當時放話要把人的手打斷的。她知道了之後偷偷把人放了,還給我遞消息。於是我就買了一條裙子給她當作是謝禮。”
江去雁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說這些事。
關正英繼續說:“我很感激她那麽做,因為我那時候剛拜紅棍沒兩年,還沒立威,她老豆已經是坐館,她那麽做不僅損害了父親的利益和威信,也違逆了自己的家庭,是有很大風險的。但她這麽做,灣仔那班人都知道,我的人以後不能碰。這是給了我一個很大的麵子。”
“所以,後來我們結婚、生細路仔、開公司、轉型……她和她哥背地裏搞的一些事我其實都知道,隻要沒有太過分,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想起當初她對我有恩情,給我麵子,我就覺得夫妻之間沒有必要太計較。始終,她是我的家人,是自己人。”
江去雁是第一次聽他提起這段灰色的往事:“‘坐館’是不是相當於VP?”
關正英莞爾:“你可以這麽理解。”
“那你很犀利啊,二十歲出頭就做VP。”
“做VP就很犀利?”
江去雁可以理解他的感受:“我雖然沒有結過婚,但也有過青黃不接的時候,運氣好有一二朋友尊重我、幫襯我,我也很感激他們。老板你願意相信我,給機會給我,我也很感激。”
關正英很欣慰:“知道你懂事。乖。”
江去雁回應他一個微笑。
“我和她三十年夫妻,我承認自己很失敗。不是單方麵她的原因,我也有原因,我的甚至更大。
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關正英坦白:“有時候真的很生氣,很後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不知道為什麽結婚。糊裏糊塗就過了一輩子。”
江去雁低下頭來喝咖啡,熱氣蒸著他的臉使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關正英透過落地窗的玻璃看他:“現在她走了,我實實在在鬆了一口氣,好像終於結束了一場考試。三十年的考試,答得亂七八糟。”
江去雁知道這是他的真實感受,他沒有必要說謊:“你沒有想過和她離婚?”
關正英搖頭:“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沒有離婚這種概念。”
“但是你明明過得很不開心。”
“婚姻……不是開不開心的問題,它是一份工作,是人就要打工、揾食,養活自己,才能走在街上抬頭挺胸,人家才能尊重你。婚姻就是這個作用,結婚的人就是正常人,一個符合社會規矩的人,社會才會接納你。”
“打工仔也好,四九也好,紅棍、坐館、VP都好,不管你是幹什麽的,男人要有一個女人,女人要有一個男人,這樣你出去和人家交朋友、談生意,人家才信任你,肯和你打交道。我知道這種觀念對你們這些後生仔來說很老土,但在我們那個年代社會就是這麽運行的。”
江去雁覺得林至芳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尊夫人確實是很勤勉、很認真、耗費了很多心力地對待她作為當家太太這份工作。我都覺得她有點用力過猛了。”
關正英被他的形容逗樂:“因為那是她唯一的工作。不像我,我在家庭外麵還有一份工。”
“所以,你以前要做兩份工,以後就隻用做一份。你肯定覺得輕鬆了。”
“是啊,當個正常人其實是很累的。”
江去雁是第一次和關正英就婚姻方麵的話題如此深入地交流。這種淩晨時分在Chairman辦公室和老板討論私房感情話題的體驗,對他來說也很新鮮。
“累是累點,但你做得很成功,”江去雁以為,以關正英從前的灰色經曆,他已經很習慣不被社會主流接納:“做了一個體麵的、文明的人。”
關正英看著落地玻璃上麵的打工仔:“隻是披了身文明的皮囊,骨子裏野蠻的習性很難改。”
江去雁挑眉,很難想象這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
“可能我自己也喜歡做野蠻人的那種感覺吧,”關正英垂眼把目光收回到咖啡杯上,這樣他說話的時候就像在自言自語,“做野蠻人也是有好處的,可以隨心所欲些,不用在乎那麽多社會規矩、條條框框,你喜歡什麽就喜歡……”
江去雁聽得困了,他的腦子已經不夠用。兩杯苦咖啡都沒能阻止他打了個哈欠。
打完他才反應過來在老板麵前打哈欠很不禮貌。
關正英也不覺得冒犯,伸手把自己的外套拉過來給他蓋上:“困就瞓一陣。不講話了。”
江去雁身體一歪倒在關老板價值不菲的進口意大利手工牛皮沙發上,外套上還殘留著男人的體溫,烘得他皮膚上一陣暖意。他不耐煩地兩腳一蹬,把鞋子踢掉,腿一縮就蜷進沙發的深處。關正英這時候正好調暗室內燈光,將暖氣開足。
“Night night。”老板輕輕拍撫他的肩膀,哄他入夢。
就好像第一次他在關宅主臥裏,關正英也是這樣和他道晚安、看著他入睡。